9、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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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的那个早上，曾迦佑照例在闹钟第三次响的时候起了床。
刷牙洗脸剃胡子，用手抓了抓略微有些长的头发，换上晒干的T恤和裤子，带着一副“没睡好别惹我”的表情出了门。
早餐是楼下的小笼包和白粥，老板娘没像往常一样跟他絮叨自己女儿的事情，即使在食客零星的时候，也没有向他搭话。曾迦佑想，或许是周一的缘故。
众所周知，没有人在周一感到快乐。
地铁站依旧拥挤闷热，尿骚味从公共厕所里飘出来，曾迦佑已能熟“闻”无睹。
排在他前面的年轻人西装革履，头上抹了发胶，双手提着公文包，嘴里念叨着一些句子，神色紧张，看样子是要去面试。
曾迦佑觉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上了地铁，照例在角落站好，曾迦佑闭上眼睛开始补眠。过了很久很久，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在“南门口”站下了地铁，随人流出了站。
他上周一直在蹲许辰飞，没怎么来公司，这才发现，公司对面的大楼竟然已经被推翻了，代替它拔地而起的是一栋正在修建的办公楼。绿色的围网里，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正在无声地工作。
难以想象这座城市的发展速度。曾迦佑想。他打了个呵欠，突然看到了什么。
是的，你也猜到了，他看到了他自己。准确地说，是五年前的自己。
那个穿得整整齐齐，煞有介事地给自己鼓气加油的自己。
那个一心想要当上记者的自己。
五年前的曾迦佑就站在这里，穿了一件深色衬衫和一条牛仔裤，背包里装着相机，在驰野工作室所在的办公楼前做了两次深呼吸，终于踏进了光线昏暗的大楼，把一地阳光都留在了背后。
他还记得在师兄安排的酒局上，第一次见到胡胖子的情景。
胡胖子穿着一件破旧的T恤衫和一条皱巴巴的短裤，脚踩着一双历经风雨的运动鞋。师兄说，这是胡秉仓，叫他胡哥就好。
胡秉仓坐在曾迦佑的旁边，两人打了招呼，互相介绍了一下自己，很自然地展开了对话。
“你今年大四？”
“对。”
“跟王业一样，东城大学的？”
“嗯，学新闻的。”
胡秉仓听说他是学新闻的，顿时来了兴趣，“我也是学新闻的，现在还是个穷记者。不过，干这行就没想过要赚钱。哎，你是打算读研，还是出来找工作？”
曾迦佑虽然面试了好几个长久以来憧憬的新闻媒体公司，但最终没有结果。东城大学是985末流，且新闻学院成立不久，实力较弱，跟其他学校的人相比，他能力不算突出。到现在为止，他只收到了一家省级报业和市电视台的offer。
“准备工作，大概会去市电视台。”
“现在电视台不好混啊，编制不多，工资低，不把人当人看。”胡秉仓叹口气，“别看我这个样子，当年也是在电视台待过的人。”
“听师兄说您现在在创业。”
“哦，开了一个工作室，做娱乐新闻的。”
“很厉害啊。”
胡秉仓深深地吐了一口烟，脑子一转，有了新主意，“哎，我那里缺人，你要是有兴趣，可以给我发几个作品，我看看。”
曾迦佑迟疑。“我不太懂娱乐圈。”
胡秉仓有些轻蔑地笑笑，“娱乐新闻也是新闻，无非就是报道，追求所谓真相，满足人们的求知欲。”
曾迦佑对娱乐新闻没什么兴趣，但也不好再拒绝，便答应了下来。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聊了好些，当夜喝得酩酊大醉，乘兴而归。曾迦佑发现胡秉仓这人虽然沧桑世俗，却也是真心喜欢新闻，即使穷得叮当响，也不曾接受好友的帮助转行，一直在新闻业里摸爬滚打。反倒是曾迦佑身边的很多同学，入学时还对新闻一腔热血，如今要么去了互联网，要么去了快消产业，张嘴就来“媒体已死”。他觉得，胡秉仓或许是同道人。
第二天，曾迦佑给他发去自己的作品集，主要是之前实习时写的一些报道和时评。没想到胡秉仓很快打来了电话。
“迦佑，我看了你写的文章，真的不错，你对文章节奏的把控非常强，能够在保证叙述客观的同时对报道进行写作上的加工和变奏，是个人才。”
“谢谢胡哥。”
“不过，我看了那篇时评，有一些不同看法。”
“那篇时评，当时收到了很多不好的评价。不过我还是发给您了，希望您能够了解我真实的水平。”
“你很诚实。的确，我不喜欢那篇时评，它太过武断，在结果没出来的时候，你却把结论都下好了。”
“是的。我后来也反思了很多。”
“有人说过，人只有在不了解事情时，才能对一件事情做出评价。”胡秉仓顿了顿，“自从知道这句话后，我再也不写时评了。”
曾迦佑的心里，好似有一层雪白而脆弱的海浪在坚硬的岩石上被击碎，只剩下荡漾的碧蓝色水波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迦佑，来我的工作室吧，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
一周之后，曾迦佑穿着一件深色衬衫和一条牛仔裤，煞有介事地背着单反，走进了那栋常年昏暗的写字楼。
楼梯是灰白的，墙壁也是灰白的，就连灯光也是灰白的。曾迦佑上了三楼，看到白底红字的招牌上，简陋地印着“驰野工作室”几个大字。他想，这或许带着“新闻自由”的意思。
工作室应该是刚装好不久，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只有一个陌生女人倒在转椅上玩手机。听到动静，她慵懒地抬眼看着曾迦佑，却不开口。
“您好，我找胡哥。”
“胡秉仓？”女人坐直，“有什么事吗？”
“面试。”
“哟，他还招人啊？”女人笑笑，嘴唇上的红色和短裙上的红色一样明艳。“估计是玩你的，他欠了一屁股债呢。要不是看你一脸稚嫩，我还以为你是来讨债的。”
曾迦佑无言，不知如何是好。
“胡秉仓应该快回来了，你坐着等等吧。”
“好。”
“饮水机里有水，但没有一次性纸杯，你有瓶子么？”
“我不渴。”
“行。”陌生女人再不做声。
曾迦佑并不知道他欠了很多钱。回想起胡秉仓的穿着，的确是手头很紧的样子。
约莫等了二十分钟，胡秉仓终于出现，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看到了曾迦佑，很高兴地招呼他，“哎迦佑，不好意思，外出有些事情，你来办公室，我们聊聊。”
“好，没事的。”曾迦佑随他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很小，采光也不好，一地散乱的文件材料。胡秉仓招呼曾迦佑坐在角落的黑色皮沙发上，一边拿起遥控器开了空调。
“外面那个是我女朋友，小丽。”
“嗯嗯。”
“你上次的文章，真的写的很不错。我也是跟你深聊过的人，面试什么的，其实没太有必要。简单问几个重要问题吧。”
“胡哥您说。”
胡秉仓半躺在办公椅上，舒服地喟叹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文件扇风。“你之后会留在广海么。”
“会，我家就是广海的。”
“哦哦，那太好了。你住家里？”
“现在住学校，之后应该会一个人住，我家情况比较复杂，应该不会回去住了。”
“怎么回事？跟哥说说。”
曾迦佑有些犹豫，思考了一会儿，打算用最清晰明了简单的方式介绍家里的情况，“我爸妈很早以前就离婚了。我妈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可能都出国了。我爸，不是喝酒就是赌博，我跟他矛盾比较大。一见面就会吵。”
“唉，理解，谁家都有点事儿。”胡秉仓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拿出一瓶矿泉水扔给曾迦佑，“喝点水。”
“谢谢胡哥。”
“不过广海这几年房租是越来越贵。”
“是的。”
“迦佑，我也不骗你，就跟你说句实话吧，我现在呢，真的是穷得一清二白，付不起高额工资。但是，你的确是个人才，我不想放你走。”
“......”曾迦佑不知该做何反应。
胡秉仓继续说道：“看你愿不愿意赌这一把了。是在电视台规规矩矩做节目，翻来覆去报道那些家长里短，还是跟着你哥我胡秉仓，做真正的新闻。你懂我，我是有理想的人，只是现实太操蛋，一时间有些落魄。我相信，我们俩合力，一定会做出成绩的。”
曾迦佑明白，无论是去省级报业还是市电视台，都不可能做出真正的新闻。所谓“真正的新闻”，必然是挑战权力，追求真相的，这和省级报业、市电视台的本质有着天然的矛盾。
“你不要小看娱乐报道。”胡秉仓见他没有回应，便继续说：“我们不是要去报道花边新闻，而是要去查问娱乐圈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是去发现问题。任何新闻都是平等的。你和我都不应该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娱乐新闻。”
曾迦佑思考了一下，很快答复：“胡哥，我想加入你。”
对于年轻人来说，“理想”有两个元素，一是正义，一是贫穷。22岁的曾迦佑尚未真正踏入社会，在胡秉仓的说辞下，以为自己即将触碰到真正的新闻理想。他像是抵御不了某种甜美的诱惑一般，快速地伸出手抓住了胡秉仓。
“你要知道，我一开始没有办法给你很高的工资。”胡秉仓提醒他。
“我了解。”曾迦佑看了一眼四周，仿佛是再一次确信他“了解”，“我不需要很多钱。能有口饭吃就行。”
毕业之后，曾迦佑就正式加入了“驰野”。由于工资过低，他四处打听便宜住所，最后找到了北城的一栋破旧居民楼。据朋友说，这里发生过命案，所以房租极低。但曾迦佑并不信鬼怪，反倒觉得这里交通、购物都十分方便，遂住下。
一开始，为了生计，曾迦佑在胡秉仓的安排下写了很多花边新闻和没头没尾的八卦，到后来，他们开始根据线人提供的信息，跟踪明星。虽然曾迦佑也提出过异议，认为明星的家长里短并不能算是新闻，但胡秉仓却劝他眼光放得长远一些，还答应他日后发达了，就拓展内容模块，做社会新闻，调查报道。曾迦佑听完，又一鼓作气写了很多篇明星花边。
当然，胡秉仓从未兑现过他画的饼，除了那句“日后发达”。
在去年，因为报道了一影后出轨的重磅新闻，“驰野”和胡秉仓一度成为话题人物，自那以后，事业顺风顺水，工作室靠各路公关费赚得盆满钵满。
一次喝醉后，胡胖子搂着曾迦佑的脖子，笑嘻嘻地嘟囔着：“要我说，咱俩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没收下那笔公关费，把事情报道了出来，这才是新闻人的魄力。迦佑，哥没说错吧？咱俩一起，一定会做出成绩的......”
曾迦佑面无表情地饮下一杯酒，语气淡淡地说：“那也能算是新闻吗？”
他发现，自己在过去这几年中，已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
“这是新闻吗？”
“我算是一个记者吗？”
“这件事有报道价值吗？”
“为什么要收下公关费？”
一次次发问，一次次妥协，他的底线已经被践踏到模糊。也不能完全怪胡胖子，是他自己践踏这一切的。所以他想离开了，趁底线还在。
但当年拒绝过他的媒体，现在依旧不会接纳他。他投出去的简历，最终都石沉大海。在那些媒体人看来，他只是一个以挖掘别人隐私为乐的狗仔而已。
曾迦佑看着那个时空的自己走进他再熟悉不过的写字楼时，内心有一种冲动，想要喊住那个年轻人。
可是他没有。
如果这样贸然冲上去，只会吓坏那个初入社会的少年。
而且，就算他改变了那个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没有办法改变他自己......曾迦佑走进旁边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冰美式。他看到墙壁上的挂历，“2019年”赫然入目。
如果他可以去往别的时空的2019年，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回到那个属于他的2019年？
回到那个时候，抓住那个满含期待的自己，告诉他，去考研，去更好的学校充实自己，或者去市电视台，去省级报业，不要去找胡秉仓。
他为什么不可以利用时空的漏洞，从头来过？
比起那个想要回到自己的时空的小女孩，他不一样，他根本就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他要更彻底的穿越。
曾迦佑下定了决心。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