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产物》约耳

29、番外一 [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

　　穆雷是个派对咖，他虽然英文很烂，但漂亮就是最有效的沟通方式，更别说是一副精巧的亚洲面孔，相当受鬼佬欢迎。一般一周里有五个早上，他都是在不同的派对上醒过来的，出国这几年，穆雷基本上是被潘趣酒和迷你三明治养活的。

　　而遇到那个人，也是在派对上。

　　不同于以往全是校橄榄球运动员和高热量面团的派对，那是全市最好的餐厅，有最璀璨的夜景和最棒的助兴乐团，关键是，小牛排特别好吃。

　　穆雷在长桌边填饱了肚子的过程中，已经有四个大叔、两个大姐姐来搭讪了，最近做鬼佬生意的亚洲男孩很多，多数都是当课余兼职，以此筹措学费或者维系高消费，但很可惜穆雷不是，他家境很好，只是个贪玩的five而已。

　　这是场生日派对，客人形形色色，有像穆雷一样的学生仔，也有穿着露背装的名媛，大腹便便的地中海和操着伦敦腔的绅士，类型太庞杂，穆雷觉得应该不少人跟自己一样，根本不认识那位寿星，所以当蛋糕推出来，人群簇拥着一个人来到蛋糕面前的时候，穆雷好奇地望了过去。

　　富商并不老，年轻得吓人一跳，而且也不像是交友范围如此广的人，他的脸很冷淡，连蜡烛都懒得吹的模样，有人往他头上戴了一顶高耸的王冠，银色的，镶满钻石，别人举起手机跟他合照，他就敷衍地笑一笑，但他一笑，穆雷就觉得那些王冠上的钻石都朝自己的眼睛摔过来，要瞎掉了。

　　穆雷端着酒杯，一步步靠过去，他今天晚上，一定要跟那个人说上话。

　　那个人在觥筹交错中懒懒应对，但也不是全然不在状态，他开口的时候总是冷静，清晰，尖锐，穆雷看见围着他的人露出恍然或者畏惧的眼神。穆雷也用眼角偷偷看他，靠得近了，才看到他的法令纹，他深陷的眼窝周围细细的皱纹。穆雷去看蛋糕，蜡烛没有人吹，燃尽了，留下一滩烛泪在烙在奶油表面，穆雷不知道他过几岁生日，他猜他40岁。

　　穆雷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捏酒杯的手指全是汗，所以他像个耍烂招的白痴一样，把酒泼到了那个人的衣服上。

　　他们对上了目光，穆雷慌不择路，中英文夹杂地道歉，什么也不拿，伸手去擦那个人的裤子。

　　周围的人发出窃笑，那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穆雷扛不住那样淡漠的眼神，头越埋越低，再抬起来，人群已经散开，那个人也不见了。

　　穆雷呆呆站在原地，懊恼得想哭，卢克跑过来搭他的肩膀，说：“嘿，小雷，我要去干一个肥婆，今晚我可能会闷死在她的□□里，如果我就这么挂掉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把论文写完？”

　　卢克是穆雷的室友，也是带他来这场派对的人，穆雷扭过头，吸了吸鼻子，对卢克说：“可以，只要你帮我弄到那个人的电话。”

　　“谁？”

　　“他们叫他周先生。”

　　***

　　然而卢克也没能搞到那个人的电话，只打听到了一些边角信息。

　　学生时代来这边念书，本来应该回家继承家业，但没有选择回国，白手起家，很有手腕，一直没有结婚，年轻时候情人很多，男女都有，近年似乎没再有过绯闻。对了，的确是40岁。

　　“他叫什么名字？”

　　“唔，我没细问，好像跟你们国家一个女明星的名字一样。”

　　“这个你怎么能不细问？天啊，周什么？周冬雨？周韵？三个字两个字？”

　　“两个字，她演一个妖怪，可以把脸扯下来的。。”

　　“周迅？”

　　“对对，就是这个。”

　　于是很长时间里，穆雷想起那个人，都会有一秒周迅的脸乱入，很影响暗恋体验。

　　皇天不负有心人，穆雷削尖脑袋挤进了各种上流派对，终于在一个月后，又见到那个人了。而那个人竟然也是记得他的，他们的视线再一次相触，穆雷没有再胆怯地回避，于是对方不动声色地从派对抽身，穆雷紧跟上去。

　　穿过灯光暧昧的走廊，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电梯，那个人没有看他，摁了B3层，穆雷就乖乖站在一角，紧张地四处乱瞟，低头的时候正好看到自己脚上的运动鞋，视线前移，那个人穿了一双看上去就很贵的尖头皮鞋，穆雷的脚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暗自后悔自己今天来得不抱希望，准备得太随便了。

　　他们走进压抑昏暗的停车场，那个人上了一辆通体漆黑的车，没有启动，穆雷在车前停了几秒，上前拉动副驾驶的车门，拉开了。

　　他屏住呼吸坐进去，车灯亮起，发动机低鸣，轮胎和地面之间顺畅的摩擦声。

　　“介意去我家吗？”

　　这是那个人对穆雷说的第一句话。

　　***

　　那个人的家很大，很空，有整整两面墙的落地窗和一个没有任何植物的阳台，可以看到海。

　　穆雷虽然不是头一次跟刚认识的人上床，但是头一次，“头一次”就被邀请到家里。

　　他有些紧张，对方让他随便坐，然后去酒柜，问穆雷想喝什么，穆雷觉得自己可能是脑子有病，他说想喝汽水。

　　那个人站在酒柜前，愣了一瞬，而后笑了。

　　最后拿了两罐汽水过来。

　　穆雷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陪自己喝汽水，他问不出口，只等着对方说话。可能是为了让他放轻松些，那个人坐在地毯上，微微仰着头跟他说话，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校的，学什么专业，一些不咸不淡的交谈。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穆雷问，“我只打听到了一个谐音。”

　　“谐音？”那个人眯起好看的眼睛，想了想，又是一声让穆雷心颤的轻笑，“我叫周寻，寻找的寻。”

　　那个人在穆雷的眼中瞬间具象起来了，他眉下的阴影，英俊的下巴，颀长的肩颈，都清晰起来，成为了一个允许穆雷靠近的人。

　　于是穆雷离开沙发，跪到地板上，慢慢凑近那个人，那个叫周寻的英俊的男人。

　　对方眼睫低垂，默许他的靠近，穆雷尝到了甜甜的汽水味道，太奇怪了，那明明是个40岁的老男人，穆雷却有一瞬觉得，这个吻清新得仿若少年。

　　他们做了。

　　在看得到海的，一张大床垫上。

　　***

　　半夜穆雷觉得冷，醒了过来，发现阳台门开着，周寻倚在阳台边缘，指尖扣着一杯酒，他穿深色的衣服，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穆雷觉得他变回了派对上那个生人勿近的周寻。

　　但穆雷还是拿毯子裹紧自己，走到阳台上。“你怎么不睡？”

　　周寻回过头。

　　很短的一刹那，穆雷捕捉到了那个男人脸上让人心惊的表情，孤独的，痛苦的，脆弱的。

　　“抱歉。”周寻的脸很快恢复了，冷淡，一点吝啬的温柔，“我忘记关门，弄醒你了。”

　　“没关系。”穆雷走到他旁边，靠着玻璃围栏，“有心事吗？我可以听听看哦。”

　　周寻笑了笑，不易察觉的轻蔑，穆雷不甘心，他害怕过了今晚，他跟这个男人就结束了，他得在这所房子里，在这个阳台上，在周寻的回忆里，留下些什么。

　　“你为什么会带我回家？”穆雷问，声音有点尖。

　　“你觉得你为什么会被我带回家？”

　　“我不会认为是我长得漂亮。”穆雷垂下眼又抬起来，“你身边的漂亮人一定很多，你也够漂亮。”

　　“谢了。”周寻无所谓地抿一口酒。

　　“也不会是因为我上次太蠢，给你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吧？”

　　“当然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

　　“你该喝点酒，再被我干一次，就不会有那么多废话了。”

　　周寻突然的粗暴让穆雷愣住了，他太年轻，什么都写在脸上，周寻大概觉得他的表情太可怜，目光柔和下来，有些抱歉地说：“我只是心情不好。”

　　可是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呢？刚才不舒服吗？可是你明明抱紧我颤抖，你的吻轻柔得不可思议。

　　我差点以为你爱上我了呢。

　　穆雷的下巴皱了皱，偏过头看漆黑一片的夜海，周寻也没再出声，穆雷听见他咽酒的声音。

　　***

　　第二天早上穆雷离开的时候，周寻站在玄关看着他换鞋，在穆雷以为他们真的要就此结束的时候，周寻突然开口：“你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做小牛排……你看着很喜欢。”

　　穆雷觉得天光大亮，满血复活。

　　第一次是约炮，第二次就是约会了，所以接到周寻问有没有空的消息的时候，他从学校运动场一路跑回寝室，换掉了脏兮兮的运动鞋，穿上他最喜欢的一双小牛皮鞋，牛真可怜，如此被他青睐。

　　但是那个晚上过得很糟糕。

　　周寻给他做了丰盛的晚餐，但没有留他过夜。

　　“抱歉，我有事情要处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周寻嘴上说着抱歉，但冷硬得让人心碎，穆雷再一次满嘴苦涩地坐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不要就这么走。

　　穆雷把漂亮的小牛皮鞋摔出去，冲回屋里抱住周寻的腰，问他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点心动，为什么要约他第二次。

　　他为周寻想了很多个原因：是因为我太年轻了吗？是因为你在搞外遇吗？还是因为我太主动你担心甩不掉？

　　但他没想到，周寻给他的答案是。

　　“你没穿那双鞋。”

　　穆雷没有听懂，他回头去看被他摔在玄关的皮鞋，回忆着上一次，自己穿的是一双复古款式的运动鞋。

　　“什么？”

　　“我是因为那双鞋才带你回家的。”

　　“……什么？”

　　周寻转过身，眼里没什么情绪，亦或是在压制汹涌的情绪。穆雷感觉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温暖的触觉一闪而逝。

　　“你回去吧，我不该约你第二次。”

　　穆雷在周寻的瞳孔深处，看不到自己，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代表着周寻的过去，是啊，一个40岁的老男人，怎么可能没有过去呢？

　　如果他今天走出这扇门，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去了解这个男人了。

　　穆雷踮起脚，吻住周寻，用柔软的，纯洁又蛊惑的舌尖描摹周寻的嘴唇。

　　“没关系，把我当成你想当成的那个人吧。”

　　周寻的眼睫微颤，最终闭上了眼睛。

　　穆雷听到周寻说。

　　“他可不会这么吻我。”

　　于是他咬了周寻一口。

　　周寻笑了。

　　***

　　穆雷趴在枕头上，从接近地面的角度望出去，会觉得窗外的海很近，海浪一扑就会扑到眼前。

　　“你为什么不用床？这样在海边很潮湿，床垫很快就报废了。”

　　“习惯了。”

　　周寻坐在床垫边上，点了根烟，他的背很宽，看起来跟脆弱一点关系都没有，但穆雷总想伸手摸摸他。不过穆雷没有这么做，他知道他必须保持距离，才能让周寻把他当做一时半刻的心理咨询师。

　　“所以，要跟我说说运动鞋的故事吗？”

　　周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长长地吐出过肺的烟雾。

　　“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隔着几十年的光阴，也深深沉溺在那段爱里，像无数次陷入回忆，都做好准备捧起爱人的脸。

　　***

　　周寻的故事很长，他好像记得每一个细节，哪怕从来没有对人倾吐过，也仿佛在午夜暗自摩挲过无数次。他先是坐在床垫上讲，烟抽完了，他就起身去倒酒，沉默地喝完一杯酒，再继续。

　　那竟然是个扣人心弦的故事，穆雷不自觉就听入了神，心绪随之起伏，希望故事里的人得到好的结局，甚至忘记，有了好结局的周寻，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了。

　　“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

　　周寻靠在落地窗边，看着外面的海，海面上方的天空泛出鱼肚白。

　　“他可能早就忘记我对他说过，我永远不会回国，虽然那是在一切发生之前的承诺，但我信守诺言了。”

　　“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法从那所海边小屋走出来，那段逃亡的时光，让我明白了太多东西，灾难，绝境，依赖和奉献，如果我没有遇到他，我会按照计划过完一生，却永远不会懂得这些。刚刚离开他的那几年，我活在愧疚和不甘中，曾经憎恨过那段日子，但现在我很庆幸，我看到了大多数人没有看到过的，爱情这个东西，最义无反顾的一面。”

　　“这就够了。”

　　周寻扭回头，朝穆雷笑了笑。

　　“说个变态的给你听，他的衣服鞋子我都好好放着，现在也会拿出来穿，虽然早就没有他的味道了。”

　　穆雷从专心倾听的姿势里回过神来，觉得浑身酸痛，他伸了个懒腰，走到厨房岛台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抹把嘴。

　　“你打算缅怀你义无反顾的爱情一辈子吗？”

　　周寻没说话，把烟头弹进垃圾桶。

　　“要是我的话，才不管当初做了什么承诺，那么多年都忘不掉，就回去，找他，把他抢回来，如果他不幸变成了油腻大叔，那幻想也能破灭，或者他已经跟那个打篮球的分手了，那你连抢都不用枪，勾勾手指他就能重回怀抱。”穆雷说到这，委屈似的撇了撇嘴，“毕竟他也那么喜欢你。”

　　“去年还是前年吧，我没忍住找人打听了，他们还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你40岁了还那么帅，又有钱得要命，而且哪一点不如他们两个深刻了？他们那么多年，痒都不知道痒过几回了。”穆雷故意把话说得轻飘飘，他不是感受不到故事里另外两个人的感情，他只是替周寻不甘心。

　　“行了。”周寻走过来，揉了一把穆雷的头，“你不懂，给小孩子讲故事就是麻烦，非要听还非要插嘴。”

　　“哼……”

　　“天快亮了，要我送你去学校吗？”

　　“……我以后还能见你吗？”

　　“我没有故事给你讲了。”

　　穆雷感觉眼泪涌了上来，但也只是停在眼眶，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如果你没有胆子回去，为什么不试着，重新开始呢？”

　　周寻站在水池边，用修长的手指伸进玻璃杯壁，把那两个盛过一夜酒的杯子洗干净，放好，再擦干手。

　　“因为从来没结束过。”

　　穆雷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知道那句话的意思——

　　“因为我对他的爱从来没结束过。”

　　***

　　那一夜后，穆雷再也没有见过周寻，哪怕他穿着那双运动鞋蹲守多少场派对，都再也没有一双眼睛，可以让他从纷乱的光影中一秒就捕捉到。

　　后来有人说，周寻离开本地，去了另外的洲，也有人说他去了另外的国家，甚至有人说，周寻他回国了。

　　穆雷才不相信，觉得回国这个谣传最可笑，那个人不可能回去的，他不敢。

　　想了想，又希望那是真的。

　　穆雷毕业的时候，那双运动鞋终于坏了，他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跟扔任何一双别的鞋，没什么不同。

　　或许也有一点不同吧，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