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对家认输了吗》秋棠梨

3、第3章

　　一个多时辰之后，丹小瑜第五次从茅房出来。

　　她整个人都软了，两腿打颤，手哆哆嗦嗦地扶着墙，眼角带着晶莹的小泪花。

　　“妞儿这样，会不会是水土不服？”姚芳洲有些忧虑。

　　丹志梅皱着眉道：“水土不服倒还好了，我只怕是染了痢疾……”

　　夫妻俩一面打发弟子去约定的地点，告知对方今日不能赴约，一面连连往驿站门口观望，等擅长治小儿病症的郎中赶到。

　　好在郎中看过了，道：“小姐只是吃了些生冷不洁之物，幸无大碍。”开了一副贴肚脐的膏药，又嘱咐了这两日莫吃辛辣、荤腥、油腻，要多喝水之类的话。

　　丹志梅夫妻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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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另一边，德胜班的赛文君和亚相如两口子，得了教坊传来的口信，才知道丹志梅夫妻因为爱女急病，不能来赴约。

　　这赛文君，原本姓袁，小名叫珍珠，是德胜班大掌柜袁辰星和老台柱文凤英的女儿。亚相如的本名叫黄彦，和珍珠同岁，多年前带艺投师，做了文凤英的弟子。

　　袁大掌柜和文老板对弟子，那是江湖中有名的好。虽然教得严格，但不见打骂的风气；不但教戏，还教读书识字。不同于很多私人戏班的口耳相传，德胜班的弟子是抱着戏本子，自己边看边琢磨，时常凑在一起说戏、练戏，进步比别家快得多。

　　几年栽培下来，珍珠和黄彦技艺成熟，以一出《凤求凰》，在江湖上一炮而红。看过的都交口称赞，纷纷道，德胜班的戏台上，有一对活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

　　从那以后，《凤求凰》便成了德胜班最火的剧目，珍珠和黄彦也在看客之间叫响了“赛文君”和“亚相如”的艺名。

　　两人时常对戏，又得了这艺名的撮合，真的彼此暗生情愫，最终喜结连理。

　　没几年，两人生了个男娃娃，大名叫黄显。

　　袁大掌柜又以母姓给他起了名，叫袁宝。为的是有个备用的艺名，等将来，他独立走江湖时，别人一听他姓袁，出身德胜班，定然是袁大掌柜的嫡亲孙子，也就会卖个人情，让他少些为难。

　　虽然江湖向来风急浪涌，但受到全家疼爱的后生小子，又是何等幸运？总会有亲人帮衬，拨一拨桨，扬一扬帆，护着他平安起航。

　　然而黄显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他这亲情的小船，说翻就翻。

　　下午，小小的院子里鸡飞狗跳。

　　珍珠拎着条戒尺，正在满院追她儿子。

　　“混账！你给我过来！”

　　“我不！”小皮猴子个子低，身手灵活，情知道娘也不会真打他，还是借着机会满院子疯跑。一会掀一把晾晒的衣裳，一会拉过花墩挡住珍珠的来路，跑不一会，就忘了自己是在逃难，嘻嘻哈哈笑着乱跳。

　　他从小跟着爹娘练功，筋斗连翻，有模有样，一跳能窜出老高。小院子里洒扫的帮工、路过的师兄师姐，见了都喊一声：“好！”

　　“拦住他啊！”珍珠边追边喊。

　　黄显笑着跑着，还有心情拿戏文犟嘴：“便有百万军，当不住俺千里追风骑！”

　　珍珠看他跑动翻腾的时候，从口袋里零落掉出许多槐花，配上他身上披着挂着的、才穿了一半的衣裳鞋袜，整个人乱七八糟，活像个散花的蓝采和，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只让你跟爹娘出个门而已，要了你的命啦？”

　　“那什么教坊司，都是京城来的长官，我又不认识！”黄显顶嘴，“这都是你们大人的事儿，我还小着呢，我不懂！”

　　“你小个头！”珍珠啐他，“去年这时候，我说你小着，还不能上台呢，你给我抖擞起来，说你长大了。怎么过了一年又小了？你是倒着长的？那敢情好！等再过几年，最好长回到老娘肚子里，老娘就把你当个屁给放了，从此省心！”

　　“啧啧啧。”黄显一脸嫌弃，“赛老板，我就不明白，你这么粗鲁一个女的，是怎么演得出卓文君——”

　　还没说完，就被后面赶来的黄彦一巴掌拍在后脑上。

　　“兔崽子！怎么跟你娘说话！”

　　这巴掌雷声大雨点小，落下来也就是摸了摸的力度，黄显才不怕。

　　“我是兔崽子，你就是兔老爹！”

　　黄彦冷笑一声，直接拽着他的后领子，再不许他跑了。

　　黄显挣扎一番也不能挣脱，气咻咻地抱怨：“哼！两口子一块欺负小孩！”

　　珍珠赶上来，一指头戳戳黄显的脑门：“欺负你什么了？爹娘带你去拜访教坊司的大人，还不是为了求高人给你指点指点？”

　　方才她才给黄显套上衣衫，黄显一听要见客，就给跑了。这时候，她生怕黄显再出什么幺蛾子，手上麻利极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儿子穿戴整齐。

　　一边忙着收拾，一边道：“你爹你娘也就是民间艺伶而已，能教给你的本事太少了。人家教坊司的科班，有咱们大颂最正经的技艺。学个一招半式的，够你比别人强一大截了！”

　　“可是，见客人很烦呐。总得耍弄耍弄我，像耍猴一样。”黄显嘟嘟囔囔。

　　“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人家还不一定愿意指点你呢。”黄彦说完这话，长长出了口气，眼神有些黯淡。

　　珍珠知道他心里的事，瞟过去一眼，刚要说话，黄彦就摇了摇头。

　　她抛过去一个会意的眼神，低头抻一抻儿子的衣角。

　　“好啦！看我儿，龙马精神，多漂亮的大小伙子！”

　　“男孩像娘，尤其是优点，都像你！”黄彦立刻在旁吹捧。

　　“嘴这么甜，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啦？”

　　“哪有哪有？这都是发自内心的爱！”

　　唉，这对夫妻啊，都在一起这些年了，还是整天没个正形。看得黄显撇撇嘴，暗中摇头。

　　等他将来找媳妇儿，一定要找一个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温雅婉约的小家碧玉。才不会像爹娘这样乱糟糟、黏糊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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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往西偏了一点点的时候，丹志梅夫妻在驿站里接待了黄彦一家。

　　“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

　　客套得黄显昏昏欲睡。

　　说什么是来替他讨教的，还不是和之前所有的见客人场合都一样？大人们坐在这里，喝着茶，聊些有的没的。小孩子不过是串场的娃娃生罢了，不能动，不能说，当个泥娃娃，又有什么趣味可言？

　　黄显坐在椅子上，神游天外。

　　对了，来的路上，他就觉得，驿站所在的这条街，看起来很眼熟啊。

　　今天上午，他听说悠悠的蹴鞠卡在这边的树上，好几天过去了也拿不下来，于是帮忙爬树去拿。

　　就在这条巷子深处，大槐树下，凭空出现了一个浅绿衣裙的小美人。一会对人凶巴巴的，一会却又客客气气的；吵起架来伶牙俐齿，手里拿着花的时候，真好看。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怎么样的好看。

　　和悠悠不一样。和德胜班同龄的弟子，都不一样。

　　真遗憾，忘了问她姓什么叫什么，也没来得及多了解，就被人喊回去吃午饭了。

　　如果现在出去转一转，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她。

　　若是跟她聊天，可能比和这些“教坊司的长官”有趣多了。

　　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那两支槐花呢……

　　他正在怔怔地出神，却听姚芳洲笑道：“我们家妞儿年纪还小，好奇心重，听别的小孩说槐花好吃，便尝了尝，结果生吃下去闹了肚子。这么点小事，还劳烦贤伉俪专程上门探看，真是不好意思。”

　　黄显心里一哆嗦。

　　这个剧情，怎么有点熟悉？

　　上午遇到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槐花能吃。还是他说的很好吃，给了她两大串。

　　那槐花被雨水打过，似乎是不太干净。若是不加清洗，直接吃了，还吃了许多的话……真是得闹肚子的。

　　他向来闯祸习惯了，但今天，才第一次尝到心虚的滋味。

　　珍珠丝毫不知其中原委，还笑着套近乎：“来都来了，恰好我们袁宝和小姐年龄相近，就让他去探望探望，可好？”

　　“当然好。多谢小公子惦念。”丹志梅叫来弟子引路。

　　该演好的角色，黄显绝不含糊，立刻做出一副稳重的小大人姿态，彬彬有礼地道：“晚辈告退。”

　　“好孩子。快去吧。”丹志梅眉眼弯弯。

　　待黄显离开，姚芳洲才望着黄彦道：“师兄方才自报家门，道是本名姓黄。我看您有些面熟……”

　　黄彦有点不好意思：“我曾在教坊司求学，当时姚师兄比我早一届，或许见过。只是您在乐师班，我在戏班，见得少。”

　　“哦，难怪。”姚芳洲笑了笑。

　　教坊是最看重等级的，规矩严苛。刚入门的学徒，还不能正式学艺，先要早早起来挑水，在正式弟子们训练过后，才开始训练。一天天反复拉伸、扎马步、练步伐，又枯燥又疲惫，不是人人都熬得下来的。

　　所以，常有学徒半途而废，流落在江湖上。

　　这也不难理解，为何夫妻二人一定要约见丹志梅叙旧了。大概也是想看看，儿子有没有机会能进教坊学艺吧。

　　他们专程支开了孩子，不顾面子，提起在教坊学艺的微薄旧情，或许是怕求人的姿态被孩子看到，劝学的效果适得其反吧。

　　丹志梅和姚芳洲并不愿看人为难，正在默默地准备接下来的应对，忽然弟子跑过来回话。

　　“师傅，不好了……小公子和师妹，吵起来了！”

　　“这小崽——”珍珠拍案而起，忽然觉得好像不太对劲，急忙把话吞回去，“这淘气的孩子！”

　　丹志梅正借着这个功夫摆脱凝重的气氛，立刻站起身道：“我们家妞儿也真是，生着病还不消停！”

　　黄彦急忙揽过黑锅：“哪里哪里，是小儿顽劣，冲撞了小姐。”

　　姚芳洲适时道：“此时也不好判断是何原因，还是贤伉俪和我们同去看看吧。”

　　“好，请。”

　　“请。”

　　四个成年人，各自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