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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金风玉露一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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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透明的长剑在人潮上方划过,笔直地坠入滚滚烟尘中。
春天的草原上生长着无数细草,如今尽被马蹄踩踏,在泥地上留下了成片血水。流淌在草根的鲜血混合着武器的碎片,反射着一种惨烈光芒。
从血瀚海里走出来的人马遇到草原上战斗力最强的昭武骑兵,无可避免地陷入一场胶着战斗,尽管血瀚海坐拥无数魔宗功法,但生而能够修炼的人类本就稀少,遇上真正意义上的骑兵,则变作了一场原始部落与铁蹄之间的战斗。
有些粘稠的血迹在地表流淌,马蹄踏过血洼后,留下一长串红色的蹄印。空气中的血腥气一时浓郁得让人头皮发麻。
在长剑触碰到半空烟尘的时候,地面上的草叶猛地晃动起来,像是被天地中的长风撕扯着,几乎片片碎裂,飞扬到天空中。
它们以一种低缓的节奏摇晃,像是朝着某个方向低头拜服,在长风汇聚的终点,叶三提起他的长剑,手指触碰到剑柄的一瞬间,剑刃微微颤抖起来,发出一声悠扬清越的长鸣。
水一样的剑光瞬间亮了起来,将藏在阴影下的凌乱草叶都照得根根分明。
叶三轻轻握着剑柄,带着点安抚意味般弹了弹剑刃,伴随着风息,他的衣衫在风里极猛烈地飘摇起来。
不远处的土坡上,云清的长发在风里丝丝缕缕扯动,像是天空中极浅淡的云丝。
叶三无声地笑了笑,他向四下看了一眼,扭头走进了战场。
背后站着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坏,事实上,从石桥村到上京,叶三早已经习惯有人站在他的背后。
无论哪一场战斗,他们都没有分开过。
哪怕叶三并不需要有人站在后背来拯救他,但是这事和武力无关,只是一种简单的习惯。
所以他在熟悉的目光里,哪怕身处刀光剑影的战场,也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
骑在黑马上的将领忽地抿紧了嘴,从开战到现在,他内心的不安越发浓重,于是他抬起头来往战场里的叶三看去,摇头道:“您并不是血瀚海里的大人,一个汉人为何要插手草原的事务?这就是大翊的规矩吗?”
人海里的叶三匆匆疾行,水一样的剑光盛开在他的掌心,萧然剑气与无数银白色的丝网碰撞,摩擦出流星坠火般的光芒,听见这句话,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沉声道:“天罚将至,我自当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刻意带上属于修士的威压,然而清朗的声音坠落在地,字字如惊雷急电般,劈散了骑兵心头最后一点温度。
在草原上的传说里,血瀚海里生活着长生天在人间的化身。它中年冰封不可侵犯,而当血瀚海受到侵袭的时候,长生天将会降下属于血和火的天罚。
没有人见过天罚,然而听到叶三这句话,骑兵们的脸色不由微微发白,长生天拥有无穷无尽的化身,当它想下雨的时候,雨云就是它的化身,当它想看漫山春花的时候,泥土就是它的化身。
而当它想对叛宗的土地降下天罚的时候,手持利刃的少年武士,则是长生天万万千千化身之一。
在如雷的鼓点里,战场上忽然陷入一霎的寂静,带着森然寒意的剑光霍然从人群里冲刷出来,剑光像潮水一样,冲刷过前排战马的时候,眨眼就连皮带骨削下战马四蹄。
坐在战马上的将领猛地勒紧了缰绳,叶三将剑光甩了出去,他只瞄准了一个目标。尽管他可以杀很多人,一剑的威力也足够杀很多人,但是两军对战的战场上,他需要第一个将敌方的将军解决掉。
而失去了阻截的银色丝网,在战场上方的半空中急速成型,几乎要再一次向叶三扑过来。
叶三能够感受到风丝与灵气的变化,可他并没有尝试往后退,因为他的背后站着一个人。
在过往的太多次战斗里,他们对于彼此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因此他不需要回头,甚至不需要出声。
我能够把后背交给你吗?
从他提着剑再次冲入战场的那一刻,云清已经给出了答案。
鼓点急促而沉闷,像盛夏暴雨来临前的雷声。云清看着烟尘弥漫的战场,忽然开口道:“安多,借你的弓一用。”
那柄白色的长弓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照亮了云清的眉眼,也照亮了他根根如雪的长发,他用手指勾起弓弦,紧紧盯着战场里某一个方向。
长风在手指间勾成一线,凝聚成弓箭上银色的长箭,云清看着尖锐的箭头,不由弯起了唇角。
当初在血瀚海里,叶乘风手把手教他的小妹妹抬弓射箭,他自兄妹两人身边经过,随意停下脚步打量了几眼。
碧眼儿的青年朝他挑了挑眉,笑道:“想学?我教你。”
正因为当年的叶乘风在风雪里教他射箭,如今他可以站在叶三身后,替他开弓。
云清轻声笑了起来,这世上很多事情,原来从当年开始,就一步步写好了注脚。
他用叶乘风教他的箭法,来帮叶三。
原来如此,如此简单。
心神微动间,银色的长箭撕裂空气,扯动得他一头长发鼓荡不休。那根长箭穿透空气,撕碎烟尘,向着无数银色丝网坠去。
轻轻叮的一声细微响声,是金属与金属撞击、箭刃与丝网撞击的声响。
丝网中央的阵眼,被一箭洞穿,血如喷泉一般洒上了天空。
地面的剑意,却陡然高升。
滚滚的烟尘与血气里,充斥着森然剑意与银色箭芒。
剑光如白色的流火一般,瞬间席卷了地面每一寸角落,狂风呼啸而至,如惊天暴雨降临在人间。
叶三提起剑冲了出去,剑尖一寸一寸摩擦着空气,甚至发出一些令人牙酸的声响。
天地里的流火降临在属于人类的战场上,于是战场终于被瓦解。
厮杀声渐渐小了下去,铁骑大乱,失去了阵型与掌控的兵马迅速后撤,混乱的人马拖出长长血迹,泼洒在正发芽的春草上,像是绽开的红花。
受伤的人们跪倒在地上,血水从伤口里流淌出来,他们背着同伴的尸体,再一次从战场上爬回来。
后退的铁马激荡起无数烟尘,就连草叶都被吹得发灰,人们艰难地支撑着武器站起来,然后再一次朝着战场中央拜倒。
他们虔诚地叩首,然后虔诚地收回白色的巨鼓,在吱呀吱呀的车轱辘中,人们拖着沉重的同伴,带着满身的伤口继续往东面前行。
在渐渐低沉的车轮声中,叶三站在原地,朝土坡上看了过去。
渐息的风尘里,他朝云清伸出手,隔着滚滚的回忆与往事,道:“过来。”
在他的目光里,一身血迹的云清慢慢走下土坡,慢慢朝他走来。
他们之间隔着百米、十米、五步、一步。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叶三看见了云清的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哪怕经历无数血火和生死,也清辉如旧的眼睛。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眼前这张脸与无数记忆重合,渐渐地,那些过往在散乱的烟尘里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从来很稳的手轻轻碰上了云清的头发,再顺着柔软的白发摸到了脸侧。
那一头长发像火炭冰雪般燃烧着他的心肠,可寂寞久了的心底,却生出一点灼烧般的热意。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随手打开水囊,将清水浇在手心,一点一点替云清洗干净脸上的血迹和泥浆。
清水从脸颊上滚落下去,渐渐地,长发就粘上许多细碎水珠,就连眼睛和脸庞也带上了一股湿漉漉的潮气。
云清很安静地将脸放在他的掌心里,看着那微颤而柔顺的睫毛,叶三忽地握住他一只手,心头滚烫的热意却在血管经脉里乱窜,几欲化作血箭冲出胸膛。
过了很久,叶三才轻声开口道:“我后悔了。”
看着云清慢慢睁开的眼睛,他慢慢说道:“我当初不该在黑森林里救你,当初的李长空即便死在黑森林里,总还是有无数个生生世世。”
云清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白,他抬起头来盯着叶三,听他一字一顿道:“但是云清,你告诉我,你的‘往后’在哪里?这种代价,值得吗?”
叶三定定地看着云清,渐渐地,就看他笑了起来。
“叶乘风”,那声音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微凉又柔软,却永远带着最柔韧的力量,“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是值得与不值得的,只有选择与不被选择的。”
他轻轻握住叶三的手,认真而平静地说道:“当我在黑森林里的时候,想要见的人是你;当我在血瀚海的时候,想要见的人也是你。”
“无论是李长空还是云清,我只想在这辈子见到叶乘风。倘若我死在黑森林里,纵然有无数个生生世世,或者与你两不相见,或者与你擦肩而过,那这一辈子的一点‘喜欢’,又还有什么意义?”
叶三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就在云清准备抬头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遮住了云清的一双眼睛。
“那我呢,云清?”他很认真地问道,“当你选择的时候,想过吗?”
“死生终究是很常见的事情,”云清看着他,很柔顺地笑了起来,他将头枕在叶三的肩头,轻声说道:“当你活着的时候,我会好好活着的。”
这是最大胆而真挚的告白。不同于上京二层楼小院子里的“我喜欢你”,这是一种更为平静的,生死之间的告白。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跨过千山万水来见你;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认真活下去。
叶三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一把按住云清的背部,血液在胸膛里燃烧几沸,他一寸一寸按着云清的脊背和肩头,几乎要把他生生地按进骨血里。
某种最为原始的躁动在长风里拔节生长,旷野里的春草生根、发芽,春日的红花在渐次绽放,云清头发上的潮气粘在叶三脸上,他看着白发上细碎的水珠,只觉得那些清凉的水气像是一团一团火,将每一寸经脉都燃烧殆尽。
旷野长风,幕天席地,战场的烟尘和血气刮过皮肤,带着最粗粝的原始气息。
汗水和野草交缠化作新鲜的欲望,欲望在野风里生长,冲破了看不见的屏障,冲破了长天,盘旋着往高远的青空生长。
坐在牦牛马车的安多轻轻摇晃着双脚,看着天空上的太阳唱歌,在缓慢前行的车马中,她的歌声显得无比清丽。
鹞鹰展翅飞起来了
高山上的峭壁移开一点吧
他的翅膀展不开。
打猎的汉子走回来了,
姑娘的帐篷打开一点吧,
他的脚步挪呀挪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