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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一个女人的野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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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三何止是孤单,他思绪万千,难以从沉浮的脑海里挣脱出来。可无论他的情绪多么痛苦,双脚依旧忠实地执行命令,往北面一直前进。
他往北面血瀚海的方向走,但是不论他走得多快,都会遇上从血瀚海里逃脱出来的三千名信众。
他更知道,哪怕他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快得过阵法发动的速度。
当年他寸寸碎裂在血光里,只来得及看到李长空那双震惊而失措的眼睛,那双眼睛甚至没来得及产生太过情绪。叶三并不知道后来的黑森林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开始明白,当痛苦被时间无限期拉长的时候,才是最为长久的折磨与苦痛。
想到这儿,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无端地,他有些愤怒与恼火。
“李长空,你想死就死?谁让你去送死?”
缀在他身后的安多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这句话太熟悉了,在云清走过冰川回到血瀚海的那一天,安多在帐篷外面,听见他在说话。
那声音极端冷淡,却似乎压抑着藏不住的痛苦与愤怒,让安多忍不住有些心惊。
他说,“叶乘风,你看,我按照你的意思回来了。”
“可凭什么啊,当年你想死就死,想让我活就让我活。”
“你居然自大到这种地步,轻而易举就将血瀚海交付给我?”
“可你凭什么以为,我想接受这一切?”
今天夜里再一次从哥哥口里听见极为相似的这句话,安多感觉有点像在做梦。她怔怔地看着哥哥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想哭。
但是直到最后,她的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叶三一拳头砸在身边的矮树上,手背上的皮肤由于摩擦而被撕裂,血水顺着伤口流淌下来。他伸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遥遥指向天空,似乎想要把苍天也撕裂成碎片。
在这一刻,他做了个决定。哪怕云清死在黑森林里,等所有的事情结束以后,他也要把他的翻出来。
这种事情无关于情爱,只是因为一点点“不服”。
凭什么你想死就去死,凭什么事情的结局会变成这副模样,凭什么我当初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就要眼睁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在青城山脚的金山镇,他曾经听过那条白蛇的故事。当初的他虽然更不喜欢故事里的文弱书生,但更无法理解困于情爱如疯似魔的白蛇。
身为天地造化的妖物,本就手眼通天,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力量,这世间的美景繁花,有哪一样是她无法获得的呢?
如今他亲身体会过了,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有如心魔,看不透的。
漆黑的天空,阴云沉沉地挤压在树梢边,渐渐往宫楼的飞檐上飞去。
昭武黑城的巨大祭坛上,萧太后穿着一身华服,手里抱着安睡的孩子,顺着九十九道石阶走上祭坛。
她长长的衣摆划过微湿台阶,像水浪在流淌。
石阶下,沉默的人群在通明的烛火中跪倒,如同无边的黑暗水面。
她站在祭坛边缘,小心吻了吻怀里的孩子,这才围绕着石台巡走一圈。看着脚底黑压压的人群,不知为何,她的心底竟隐隐生出一种如同火灼的激烈情绪。
柔软的白色丝绢平铺在石台上,上面是国师大人写好的祭文,她清了清嗓子,用无比端庄而威严的声音宣告孩子登上神座的消息。
她抱着孩子向整个黑城宣告,她和大王的孩子成为第一任神之子,他们应该像服从过去的掌教一样,敬拜他们的孩子。为此,她将减免整个昭武三年的牛羊税,以此让子民同享长生天的福泽。
她将祭文念完了,沉闷的风声刮过远处树梢,沙沙作响。人群依旧沉默,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样,让她无比恼怒与烦躁。
他们不愿意欢呼,不愿意认主,不愿意将头颅低下,跪拜一个吃奶的神子吗?
可为什么血瀚海里的掌教可以?哪怕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血瀚海,也没有享受过血瀚海的恩泽?
一时之间,她愤怒得微微喘息,胸膛不停起伏。在这样令人不安的沉默里,她要怎么办呢?
死一样的沉默,如同海水一样,几乎要把她淹没了。
她可以用权力和武力告诉他们,这是你们的王。可她用什么来叫所有人相信,这是他们的神?
她漫漫地看向无边长夜,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有些惘然道:“大王……我要怎么办呢?”
远处的阴云渐渐消散,往更远的天际飞去,下过一场小雨后,春日的草原很快恢复了宁静。长风吹过天空,很容易将云朵吹散,于是星光从云的缝隙里漏了出来。
于是,辰星的光芒,从无数的明星里闪耀起来。
她猛地睁大眼睛,嗫嚅着双唇,继而忍不住颤抖微笑起来。她有些发狂似的看向天空,却只在喉咙口发出轻微的滞涩声,然后用力拍醒了怀里的孩子。
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她骄傲地看向石台下的人群,坦荡而坚定地说道:“辰星归位,吾儿当为真神子!”
萧太后携子登祭坛,于是天不再下雨,云不再积聚,于是辰星归位。
沉默的人群不再沉默,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向漆黑的苍穹。
像是漆黑的海浪被风吹皱了波纹,人群里先是爆发出一阵细小的私语声,那些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凝聚成一道响彻四方的呼喊。
“辰星归位,恭迎神子!”
他们诚心诚意无比恭顺地喊道:辰星归位,恭迎神子。
看着不停磕头起伏如浪的人群,萧太后仰起头看向苍天,无声大笑起来。
“大王,您没有骗我,我们的孩子是真正的神子。”
“我知道,您从来不会骗我的。”
她凝定地看着无边星海,渐渐地就落下一滴泪水来。在激动与感伤交织的情绪里,看着祭坛下温和如绵羊的百姓,她忽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控制欲望。
他们顺服地跪倒在地上,遵从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将她托到这个世界顶端。
当年藏在昭武蛮王身后的女人走出宫楼,看见了权力的力量,也品尝到了敬畏的滋味。
天海里的星星在闪烁,她望着城楼之外广袤无边的大地,忽地生出一种恣意豪情来。
“大王,这就是您的天下啊。”她喃喃地说道。
“这就是您想要得到想要掌控的,整片草原啊。”她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第一次站上了历代昭武君王才能登临的祭坛,也第一次从这个高度远望整片额济纳河冲刷出平原。
这就是天下。这就是广袤而富饶,人人都想登临的天下。
这一刻,她不再是蛮王最温柔的妻子,不再是喂奶的一个母亲,不再是额多部落用来和亲的没娘的孩子,她不再是苏低眉,也不再是萧展眉。
她是摄政的萧太后,是草原上第一个执掌权力的女人,也是昭武真正的君王。
在万民欢呼的星夜里,昭武三军大统帅羌玛的府上,来了一个很陌生的客人。
那个客人浑身蕴藏着一股难以抵挡的气压,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长着汉人清俊而冷淡的眉眼,分明是很年轻的样子,可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鲜血的气味。
常年行军的羌玛猛地拿起弯刀,一把朝前院里斩下。然而在风雪一般的刀光里,他只看见了那个年轻人微笑的眼睛。
“我姓秦,”他很认真地介绍道:“来自清虚宗。”
羌玛爆喝一声道:“清虚宗和昭武的交易还没有结束,我当初就该告诫太后,汉人实在不能轻易信任。”
伴随着两句简短话语,院子里侍女的鲜血顺着石砖慢慢流淌下来,很快浸润了两边的花泥。
秦无念点了点头道:“交易这种事情,远不如将力量掌握在自己手里,将军放心,你死以后,这大军依旧姓萧。”
说完这句话,他黑袍里的长剑很自然地捅穿对方胸膛,由于动作太过熟练,没有一滴鲜血溅在他的手指上。
他避开血水走进屋内,随手拿了一块布擦擦剑刃,这才到卧室内翻出了半块虎符。
有些陈旧的错金虎符,上面是两头首尾交缠的白面老虎。他随手抛了抛这东西,然后坐在大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相比中原的茶水,草原上的茶叶格外金贵些,味道却不尽如人意,哪怕是三军统帅府中的茶叶,也泛着一股发涩的苦气。
秦无念闲闲地喝茶,顺手翻开一本书翻看,院中浓厚的血气冲进屋内,让他想到了清虚宗的执法堂。
他喝茶,看书,顺便等待萧太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