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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所谓爱别离 ...

  •   丰沃的平原上,昭武的黑城王都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厚实门帘被掀开的时候,流泻出一股绵长的熏艾气息,微苦。

      草料与香料混合着在熏炉里燃烧,彩色的层层幕布后面,跪坐着数名红衣喇嘛。他们敲击着木鱼,喃喃祝念着新抄的经文。

      密集的经文声里,床上的女人发出一声力竭的惨叫,她抓住床栏的手凸起一根根青筋,几乎将十指都陷入到木头里。

      生产的阵痛一阵一阵袭击着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粘贴在额头上,不时被侍女拿着温热毛巾擦拭。

      透过黑发的空隙,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不远处青铜的灯盏。

      灯盏里,一点微光在油光中轻轻颤抖。

      看到那点微光,女人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微笑。

      热水与毛巾不知换了几次,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感受着蔓延至全身的剧痛,大堂里的喇嘛们仍在念经,他们在唱哪一段祝词……?

      她迷迷糊糊地想,思绪渐渐飘远了。稳婆的声音在极度眩晕里传至耳边,像是在大喊、尖叫,“娘娘,您不能睡啊。”

      “娘娘,娘娘,娘娘……”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勉强侧头朝青铜灯看去。

      那盏灯,真漂亮啊,她想。青铜的灯盘,鎏金的花纹,盘盘绕绕的……

      灯光愈来愈模糊,在她即将陷入昏睡的时候,火苗微微一跳,熄灭在滚烫灯油里。

      火苗,熄灭了。

      她愣愣地看着熄灭的油灯,寒意猛地流窜到心底,无边的疼痛一瞬间蔓延上来,将她从昏沉里撕扯着唤醒。

      灯怎么熄了呢,油灯怎么熄了呢,大王的命灯……怎么熄了呢?

      天昏地暗的惨痛与失神接二连三袭击着她,她几乎要晕过去,可就像一根针扎在脑海里,让她睡不着、醒不了。

      她艰难地握着床边木栏,急促地喘息,不能死,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孩子也不能死。

      无数个死字从脑海里沉沉地扑了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大堂里的喇嘛们仍然念着长长经卷,木鱼的声音咚咚响,女人惨叫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寝殿。

      不知过了多久,侍女们带着毛巾与水盆次第走出,婴儿嘹亮的哭声从床上响起,女人昏昏沉沉躺在地上,耳边依稀有稳婆的声音,“恭喜娘娘,是个男孩……”

      她躺在床上,心里却渐渐冰寒起来。

      大王,大王……她喃喃地想,然后看向了自己的孩子。

      是个皱巴巴的男孩子,不知长大了会不会像他的父亲。那盏被大萨满留下的油灯,为什么在这一天停下了脚步?

      心里一会儿是大婚时白色的花,一会儿是夕阳下策马朝自己奔来的男人。

      大婚的油灯下,那个叫做萧秉常的男人握住她的手,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她应该告诉丈夫,自己叫做额多汉吉。将额多部落的名字告诉大王,让父辈的姓氏告诉大王。

      可看着灯光下男人的那双眼睛,她鬼使神差地说,“低眉,妾身叫做……苏低眉。”

      那是阿娘留给她的名字。阿娘和祖父的商队行走在边关,被父亲的骑兵抢夺砍杀,阿娘被抢进父亲的帐篷里,十个月后留下了自己。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阿娘从来没有笑过,直到六岁那年,父亲赐予自己公主的封号,阿娘才抓着自己的手,在沙地里留下了三个字。

      “你阿祖姓苏,你也姓苏,名字……就叫低眉吧。”

      很多年以后,她一直以为,低眉敛目的温顺是一个汉家女子最为珍贵的品质,直到阿娘跳下天葬石台的那一天,她翻开经卷,才读到了“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阿娘一直到死都没有原谅爹爹,阿娘恨死了爹爹,哪怕是唯一的女儿,阿娘也在劝她,“要慈悲,不要像他们一样,你要慈悲,不要杀人,你要慈悲……”

      那一夜,她摔碎了帐篷里所有的灯和碗。

      可大婚里看着丈夫那张年轻脸庞,她却仍然怀念起娘亲柔如春枝的柔顺。鬼使神差地,她说,我叫苏低眉。

      丈夫轻柔地握着她的手掌,微笑说道:“阿眉,草原女儿虽多英武,可世间女子艰难尤甚。你既然嫁给我,从此无须低眉。”

      “低眉何如展眉,你随我姓萧,倒不如叫做……萧展眉吧。”

      “别怕,”大婚下的灯光下,男人对他说,“别怕”。

      从此,她再也没有害怕过。

      女人定定地坐了起来,在稳婆和医师的惊呼里,她猛地推开所有侍女的手,力气颇大。

      她一件一件披好衣服,艰难地抱起孩子,往屋外走。

      侍女们匆匆围上来,叩首道:“娘娘,您不能吹风啊,娘娘,您先回屋……”

      她看着远处的士兵,微微一笑,眼底却渐渐染上寒意,她用力将孩子拢得更用力,轻声说道:“这满屋的侍女与稳婆,照料不力,都……杀了吧。”

      侍女和稳婆惊而抬头,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侍卫们砸晕了拖下去。

      看着陪嫁侍女绝望目光,她喃喃地想,慈悲六道,慈悲六道……阿娘,我和你终究是不同的。
      我们不一样的。
      从始至终,都不一样。

      她抱着孩子走回屋,将熄灭的油灯从桌子上拿下来。她看着漆黑的棉芯,泪水渐渐滚落到灯油里。

      油灯被她仔细藏好,放在了陪嫁箱子的最底层。

      她抱着小小的孩子,坐在床上爆发出无声的哭泣。

      在这个夜晚,她失去了丈夫,她们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孩子在她怀里,发出嘹亮的哭喊。

      内臣跪倒在寝殿门口,叩首道:“娘娘……”
      她挂着满脸泪水,声音平静无澜,说道:“大王离京击杀伪神,不日折返,召阿罗克、羌玛进宫,协理三军事务。”

      内臣遥应一声,匆匆退下。

      大堂里的红衣喇嘛们还在念经吧,他们在唱什么啊……女人喃喃地想,隐约地,她听见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非众生。与其别离名亲爱离。复次少壮无病寿命……”

      夜色很沉,湖水很冷。

      叶三慢慢睁开眼睛,从睡梦里醒了过来。

      像是被水淹了很久,他整个脑袋都有些晕,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有些湿闷闷的。

      叶三皱了皱眉,伸手将脸上的头发拨下去,他用手背擦了擦脸,耳朵里似乎被浸了很多水,感觉声音嗡嗡地响。

      他坐起来,发现衣服被上衣被脱了个干净,湿掉的布条全部换成了新的,上身的所有伤口被紧紧裹了一遍。

      他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自语道:“我是睡得多死……”

      他往四面看了看,发现云清躺在一边睡觉,不知是不是闭气闭了太久,脸色看起来有些青白。

      衣服被铺展在石道上晾,叶三看了眼自己的衣物,才想起来周围的环境有些不对。他摸了摸云清的额头,确认没事之后才站起来,开始往石道边查探。

      他们在一处狭窄的石道里,甬道一直往前延展,看不到尽头。石壁两边嵌着一些夜明珠,在黑漆漆的环境里散发着光亮,照亮了石道旁边的水流。

      他们躺着的地方,与寒潭相接,水流不知从哪里淌进来的,湿漉漉的水气长久浸润在甬道里,以至于靠近寒潭的石壁上都长着一层青苔。

      夜明珠的光线很柔和,靠着寒潭的石壁外侧,嵌着格外硕大的几枚圆珠,就像几个通明的白球。看着通体润泽没有半分瑕疵的夜明珠,叶三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他尝试着伸手在石壁上抠了抠,发现被嵌得太紧以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甬道里的空气是流通的,还带着寒潭湿润的水汽,睡了一觉的叶三精神很足,他伸出手看了看,或许因为在湖里被泡过,身上的血迹都被洗刷干净。

      他光着脚往寒潭与石道相接的台阶上走,台阶渐渐被水淹没,能够看到台阶长着的一些水草,水草无声地在水底飘舞,被叶三一脚踢到了远处。

      他坐在水面上的台阶上,将神识往下探查了片刻,发现这块寒潭比自己想象得更深。而且由于靠近地底与水流,寒意比草原上更浓。

      叶三扭头看了看湿漉漉的衣服,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从湖里跳了下来,来到了这条石道里。

      显而易见,他们现在在湖底。

      虽然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两个人从湖水里游到了这条长长甬道,但是他们现在很难走出去。

      叶三往头顶上看,只能看到漆黑的石壁。哪怕是寒潭的上方,也是一块极高的石穹,上面画着一方星图,用各色的石珠排布起来,哪怕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也在发亮。

      没有退回去的路,他们就只能试着往前走。

      叶三从潭水里走回来,坐在云清身边。耳边传来很平稳的呼吸声,他闭上眼睛,抱着双臂,开始发呆。

      之前一路被追击的疲乏,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片隔绝天日的地方彻底消失。

      他很安心地发呆,调息,修养,伴随着极浅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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