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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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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城里的王都中,新香散发出微苦的味道。
坐在厚厚绒毯中的男人猛地低下头,不受控制地开始呕血。
云层遮住了天地里的星光,雨点吹落在院子里的树叶上,发出杂乱声响。
那道灰色的气息瞬间断裂,击中在他的气海里,血气在经脉里蔓延开,顺着喉管吐出来。
血迹在绒毯上渐渐扩大,萧秉常拿起一边的帕子,仔细擦干净手。
他站起身来,推开雨夜里的窗户,屋外的冷风裹挟着雨丝冲进屋内,冲散了浓重的熏香气味,清风徐徐在脸上拂过,他看向夜色里遥远的天际,神色晦暗不定。
天边的阴云笼罩着整片王都,相比草原上任何一个部落的君主,他自小就背负着比别人更为疯狂的目的——遥远的北方有冰川,冰川里有一位大人。
他信奉圣教,也信奉圣教带来的力量,任何一种教派,最大的力量都是对于人心的掌控。他想成为这片草原上真正的大汗,也就比任何人更需要这种力量。
对于这种力量,如果不是生居高位,很难体会到它的好处。昭武年轻的君王很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从八岁那年从冰原里走出来开始,他每年大祭上恭恭敬敬朝北边朝拜,也恭恭敬敬等待一个机会。
与强大的诱惑力相伴而生,压力与阴影也时时刻刻笼罩着他。恢复了力量的掌教随时可以讨要自己的性命,就像今天夜里,他轻而易举捕捉到了自己痕迹,却又无比高傲而轻蔑地留下自己一条性命。
屋外的阴云在空中翻搅,萧秉常猛地握住窗棂,由于太过用力,手指几乎在木头上留下几道深痕。
那道目空一切又高傲轻蔑的目光,他当年就见过了。
一念至此,那双青绿色的眼睛几乎在脑海里裹挟出一片飓风,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草原上所有人都要生活在掌教的阴影下?
为什么所有人都选择去听从他的命令?
哪怕那道冰原里的一切,本身就是一个笑话。被千年前的清虚宗封印在冰川里的囚徒,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是草原上的神明。
这岂非一个笑话?
马背上的儿女何其骄傲,为何要将一群掌握力量的囚徒奉为神明?
有冷风混合着雨丝吹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却变得愈发明亮。
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厚重的门帘被掀开,挺着肚子的女人慢慢走进来。她蹙眉看了看绒毯上的血迹,提起裙摆艰难跪倒在地上。
“大王……”她虽然担心,却并不惧怕,声音也温软而干净,“您不该以身犯险,冒犯掌教大人的后果,不是如今的昭武可以承担的。”
萧秉常听得很认真,他很认真看着妻子的脸,走过去坐在地上,然后抓住了她柔白的一双手。
“为什么他们都不敢?就连父亲也只敢跪在那些人的面前,他们甘心,我不甘心。”他年轻而富有生机的一双眼睛看着妻子,声音很平静,意思很清楚,“阿眉,我不甘心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哪怕他是掌教,也不行。”
“他出来了,阿眉。”萧秉常一字一顿道:“他去了阔滦海子边,救他的信众。”
屋内的熏香一时浓厚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年轻的女人看着她的君王和丈夫,慢慢地笑了起来。她拢住丈夫的手,轻声道:“大王的心愿,妾身誓死追随。”
草海上的青蓝色湖泊,在雨夜里泛着幽深的光芒。云层偶尔被风艰难吹开,露出一两点星光。
雨中的两个人对视片刻,云清揭开帽子一角朝天空看了看,天上那棵辰星,仍然没有归位,它艰难地朝着既定方向前行,却始终没有到达终点。
叶三准备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细细回想过去的事情,哪怕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并不久远,但是他已经记不清很多细节。
或许是潜意识里刻意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总觉得黑森林和石桥村里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哪怕回想起来,也只记得灯光下的咸菜汤泛着一层薄薄菜油。
那盘漂着油花的汤,从石桥村热到了上京,然后在青城山里冷了下来。
一个人,救过你,骗过你,更杀死身边很重要的人,这样恩恩怨怨纠缠起来,要怎么才能算清楚?
那些他以为放下的情绪,不知道为何在看见那张脸的时候,再度泛滥起来。
这个时候,云清说话了。他将风帽往下扯了扯,努力遮住这张脸,说道:“我现在不能死,叶乘风。”
叶三并没有预料到,关于这一切的对话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平静。
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清的态度相当平和,似乎就只是陈述一件小事。
现在不能死的意思,意味着云清认为,叶三一定会选择杀了他。而他似乎并不准备回避这个结果,只是告诉叶三,现在还不行。
听到这句话,叶三愣了很大一会儿。
面对爆发的情绪,最无赖的处理方式就是置之不理。在叶三看来,云清很明显不准备照顾自己的情绪,并且将一切选择都丢给了他。
你要杀我?当初你心绪激荡能够劈下那一刀,现在我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让你来杀,你要怎么选?
他要怎么选?叶三想,想啊想,他忍不住就苦笑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忍不住就想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
他刻意忘记的过往,鲜明而深刻地回来了。记忆的画卷被迅速拉开,他想起了很多可以说是温暖的细节。
无论是冬天温在灶台上的茶水,还是一粒葱花都没有加过的面,还是面汤下卧着的鸡蛋,一片一片地全部回来了。
过去的记忆,烫得叶三手指微微一动。
他承认,刻意不回想那些事情,是潜意识里的惧怕。
然而看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叶三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令人恐惧。
这世上最令人无法摆脱的,不是仇恨,是恩情。事到如今,他才能真切体会到秦无念那句话的意思,情谊两个字,最难消磨啊。
青城山上那一刀过去以后,他在落满白雪的山道里走了很久。他走得越急,那些过往就越发纠缠住他,像是一把最为坚固的锁。
如果是半个月前的叶三,他或许依旧会纠结和不忍回顾。可是草海上的一场大火,烧光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挣扎。
明悟以后,才有大自由。既然自由,自然没有负累。
于是他很平静地回念着过去的一切,然后看着眼前一袭黑袍,温和而从容地说道:“当初的一切,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叹息一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概括起来就这样简单。
他坦然接受两个人当初发生的一切,包括在很多人眼里无法理解的喜欢。他也接受了自己救下来的少年变成魔宗掌教,也接受了几次三番同生共死后,云清亲手杀了教谕大人。
他坦然而无畏地接受一切,包括眼下横亘在两人面前的血海。这条血海里,挣扎着的远不止石桥村的几十条人命。
既然是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接受好了。真相固然可怕,但还没有可怕到让人只能躲避的地步。
于是叶三看着云清,再次认真重复道:“谢谢。”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最害怕的,恰恰是谢谢两个字。
不是所有人之间都需要谢谢的,两个曾经交付过生死的人之间出现了这两个字,从某种意义上,也等于再见。
看着眼前这一双透亮而坦然的眼睛,云清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他定定看着叶三这张脸,终于说道:“谢过之后呢?”
过往已经被他心无挂碍地接纳,那眼下两个人之间的绳结呢?
“是啊,之后呢?”叶三喃喃重复着这个问题,旋即看向了云清手里的长剑。
“有些东西,总要解决的。”他平静地看了看云清,问道:“不是吗?”
“我不能死在这儿。”云清想了想,回答道:“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你再等一等。”
“更何况……”他看着叶三,补充道:“我死了,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吗?”
虽然看不清黑袍下的那张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叶三总能感受到那张脸上略带探查的笑意。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倒不是对云清不知悔改的厌燥,而是……那张脸给他一种相当古怪的感觉。
无论那张脸上浮现什么表情,叶三总觉得,相当古怪。
也不是恨,也不是熟悉,也不是喜欢,每当看向那张脸的时候,一种相当古怪的情绪总会浮上心头。
想到这儿,他撇过头去,说道:“杀人确实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这并不代表犯下的错可以一笔勾销。如果仅仅是想要解决问题,当初你杀一个快要老死的教谕,又能解决什么?”
云清沉吟片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败下阵来,他将长剑抱得更紧一些,商量道:“我们的事情,再过段日子解决吧。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如果不解决掉,纵然是战斗,一场心有挂碍的战斗,总不是你想要的。”
这种论调带着点隐隐的无赖,叶三一时想不起来云清这点儿无赖气息究竟是从哪儿学的。偏偏说这话的人神色端正,语气从容,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朴素力量。
云清看着眼前一帘黑布,这顶风帽实在太过宽大,他扯了扯柔软棉布,微笑补充道:“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你放心。”
拖延时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叶三相信,他是真的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
可是时间真的拖延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仇恨会不会有被时间冲散的那一天?
叶三并不确定,云清想要赌的,是不是这一点。
他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时间,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短短十多年,他见过的黑暗角落并不多,所以他并不知道,仇恨会不会比时光更浅薄。
可不论时间怎么变换,他依然站在这片大地上,每次回头望的时候,那些没解决的东西,依旧没有解决。
既然已经接受了当年的一切,那么不论是仇恨还是过往,都无比鲜明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不敢有片刻或忘。
他看着云清,很认真地微笑道:“我可以等,但我的心意,不会变。”
他只是了解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像这世上的刀和剑,劈出去的时候不会有半点弯曲。
他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想去做一些事情,那么他就一定会去。
他不会有任何负累、抱怨甚至是压力。
到这一刻,叶三才明白,漠北草原这一路走来,他最大的收获不是别的,恰是那场草海里几乎烧光他所有勇气的火光。
他踏着火海走出来的那一刻,心意前所未有地坚定而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