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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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
——【唐】韦应物
【1】
自从知道自己寿数无多，韩菱纱越来越期待着每一个夏至的到来。于她而言，白昼之极似乎让她短暂生命中一个普普通通的一天变得长了些。
但是紫英却对即将到来的夏至充满抗拒。
自幼在终年冰雪覆盖的昆仑山上长大，而整个琼华派最热的承天剑台也于十三年前在宗炼长老的强烈要求下，铸造了依靠灵力运转的法器，可以吸纳昆仑连山附近的冷气，在不降低炉温的条件下改善铸剑者的工作环境。
然而他四人在青鸾峰上的居处虽高，今年入夏后亦是暑热异常。紫英穿得规整，里外三层，庄重繁复，虽负有与炎热做了一辈子斗争的宗炼以灌注了昆仑寒气的寒月冰魄所铸剑匣，仍觉不耐。
夏至来了，伏暑还会远吗？
紫英叹了口气，继续誊写《剑谱》。
渐渐地，手心洇出的汗布满了整支笔，滑得拿都拿不住。
“咦？小紫英穿这么多不热吗？”
菱纱端着一盆凉水自门前经过。
“无妨。”脖子好像快捂出痱子来了。
菱纱啧啧个不停：“‘梦璃’刚给野人翻了下身，床都给他睡了个坑出来，那里边全是水。”
“……”
“可是紫英你真的不热吗？你的字纸都被汗浸湿了诶！”
“？！”
……
白昼里有事可做能分神，夜里入睡简直难比上不周山。
念了七遍静心咒后，紫英躺倒在榻上，放松身体，放空神思……
腿弯的小窝里汗水滴滴答答往腿肚子上淌，周身被越来越厚重的热气包裹，就连额头也隐隐约约渗出了汗珠，之后在重力作用下聚成一大颗，滚入了没有紧闭的眼睛……
“……”
不行，睡不着。
紫英左手拈诀，施了个风咒，刻意压低了威力，却也召来一阵差点掀开房顶的狂风，吹了一瞬倍感舒适。屈了下腿准备入睡，却翻动了周围不可消弭的暑气。如此反复，却是治标不治本。
思索了几番，又开始念凝冰诀，念了几遍发觉不妥，因念诀需全神贯注，这样下去岂非越念越精神……
枯躺了快半宿，意识在暑热和困顿的双重折磨下已经快涣散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咬咬牙索性施了个冰咒，搬来一座一人多高的小冰山，影壁般横亘在榻前。
某个快热得半死的冰块脸剑侠于是舒服地叹了口气，松活地躺实了。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突然听到西屋里传出一阵惊惧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不好！菱纱！
那边尖叫声尚未止歇，紫英已于黑暗之中抄起飞雯焕日，连外衣也顾不得拿，登时就要冲出房门，却忘了榻与门之间幽幽冒着白气儿的冰墙，只听“duang”的一下，冰墙应声碎成大块掉落在地，房门也被冲开，山间夜里雾气弥漫，声音能传出老远，接二连三的动静几乎惊动了半座青鸾峰，一时间满山的飞鸟都扑腾起来了，场面十分热闹。
紫英扑倒在门槛上，闷哼了一声，到底没叫出来。有什么东西顺嘴就流下来了。
那边菱纱已经跑到了院子里，手里拎了根尺半的赤鳞长虫，困惑地看着对面这一地鸡毛。
“……”
“……”
“……”
“紫英你……”
被问话的人顾不上回答，抹了把脸，迅速起转身回屋，顺手“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
回过神来的菱纱将刚才他一脸血污的模样瞧得真切，心下大骇，把那已经断气长虫往外一扔，上前砰砰地拍着门：“紫英你怎么了！你哪里受伤了！你快开门快开开啊！！！”
门内，紫英忍着痛给锁灌注了灵力。他的下唇被牙齿硌破了，鼻子也血流不止，红肿着，还冒着热气……
捧起地上的碎冰激了一下，好歹把血止住了，菱纱那边隐隐有破门之势，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解释，偏偏嘴肿得说话都走声，只好用传音入密先安抚住她：“菱纱我没事，只是刚才未着外衣，未免失礼。”
“啊？……”菱纱停手回想了一下，这般行事也符合小紫英的风格……“那血呢？！”
“上火了。”
“……”
【2】
菱纱托着下巴靠在井栏上盯着晨起练剑的紫英看了好一会儿。后者明显底气不足，被她看到浑身发毛，挽剑花的时候一个没拿稳，慑天铛的落地。
昨夜的解释显然不能让她完全信服，比如乒乒乓乓大得像拆家的动静，比如自己为什么会趴在地上。
好在伤得不重，费了大半盒紫菁玉蓉膏，现下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心虚地想要捡起慑天，却被公认天底下速度最快的菱纱抢先了一步。
“……”
“小紫英又不坦率了哦～”菱纱反拿慑天，用剑柄戳了戳紫英的脸，“脸色也太难看了吧，你看你这黑眼圈，啧啧啧……”
紫英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我说小紫英你是不是失眠了呀？”
“在担心什么事吗？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本女侠与你同甘共苦这么久了诶，这么信不过吗？”
“真的不行吗……”
看到她失望的表情，紫英很想解释一番——
不行，说出去太丢人了。
一定会被她嘲笑一整个夏天。
说不定自此人设就崩塌了。
以后眼里更没我这个师叔了。
思及如此，他决定暂时隐瞒真相，道句“无妨”转身走开了。
菱纱提着慑天呆立半晌，忽然觉得有种自己被抛弃的感觉。
——小紫英他，居然也有不肯对我说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事情，连我都不能告诉？
——连我都不能告诉，他还能对谁说呢？
——难道是……！
虽说闷骚和不坦率是慕容紫英的一贯作风，可韩菱纱自诩为“天底下最了解慕容紫英的人”，“第一个让慕容紫英开怀大笑的人”，他的反应自然令她十分费解和恼火。
【3】
然而接下来几天，无论她怎么问，紫英对那晚发生的事始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什么嘛……这个冰块脸……大夏天还这么冰。
菱纱把劈柴码到炉膛里，愤愤地想。
—这几天他脸色也越来越差，怕不是在练什么邪功……
想到这又摇摇头，紫英好歹出身名门正派，不会这么作践自己。
边想着边把干松针堆在码好的柴爿上，往灶上摸了一圈，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诶打火石呢？
记得明明放在这儿的。
“紫英！小紫英！快来帮我！”
面前似有横风扫过，慕容紫英几乎眨眼间就到了她面前：“何事？”
“燧石找不到了。”菱纱嘟嘴，“帮我生个火～”
紫英闻言颔首，抬手拈诀，指尖灵力激涌，再指向炉膛内，只见那柴堆顶端迅速爆了几个火星，冒出一缕白烟，随后——
就没有随后了。
“……”没蓝了。
“紫英，你！？”菱纱几乎叫出来。
慕容紫英心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然后握了握拳，把手藏到了袍袖中。
这几晚不停地施展风咒，再加上失眠没能回神，沦落至此也不奇怪。
“紫英，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你已经虚弱到连生火都……”菱纱越说越怕，越想越急，扑上去擎住他的肩膀开始摇晃，声音也隐隐带了哭腔。
“紫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神力哪儿去了！你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你那天流了满脸血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去和哪个神魔妖仙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你快告诉我啊紫英！！！”
“……”见她越想越歪，也实在是怕她担心，紫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再三思量，终于嗫嚅出声：“那个……那个其实……是热得睡不着……”
“……？？？”
开了话头，紫英只好把一切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菱纱听，说着说着，发现后者脸上的笑意逐渐猖狂，到最后竟然无法收拾，打跌起来。
“紫英你哈哈哈哈……你个冰块脸原来也会被热化啊哈哈哈哈哈哈哈(ω)hiahiahia……”
【4】
虽然最后也没能生火，但午饭还是要吃的。
紫英看着桌上一盘灰紫色不明物，皱起了眉头。
“这是……？”
“我看你们琼华还真是家大业大，有了灵丹便也不识药草，这就是用来制取凝脂丸的鼠儿果～今天没生火，我就和姜醋青梅汁一起凉拌了一下，快尝尝！”
菱纱说罢夹了一筷子到他碗里，献宝一般：“回回你的神～”
紫英哑然，夹起一粒放入口中咀嚼起来。
浆果自齿间爆开，一股清凉的汁液瞬时溢满唇舌，细品之下竟然有股淡淡的甜香。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好吃吧(ω)，听大姐说，你小时候天天追着她要凝脂丸当糖球吃呢～”菱纱一脸得意。，
夙莘师叔你？！这种黑历史！
“师叔还跟你说过什么？”
“还说过，我想想啊……诶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大姐说你还是个面团儿的时候好可爱啊～还说你被人一碰耳朵就会缩脖子，是真的吗真的吗？？？噫小紫英你怎么脸红了？我也想碰碰你耳朵诶！”……
到底是天底下最快的人，紫英究竟没有躲过菱纱的魔爪，被她按在墙上摸——哦不对，挼了耳朵。
也果如夙莘说的那样，紫英几乎把头缩进了衣服里，脸从额头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最后在菱纱肆意的狂笑中狼狈出逃，背影竟还有几分踉跄。
“冰块也挺可爱的呢～”
菱纱若有所思地用食指点着脸，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从入夜开始下了一宿的雨。
虽然退凉不明显，但好歹能承受，加上连日来的疲惫，紫英终于睡了个囫囵觉。
即使如此，醒来的一瞬仍觉困顿，头脑昏沉。
推开房门，一抹红色的身影立定在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菱纱？？？”
“小紫英你醒啦！”
菱纱好像等了他很久了，惊喜地招呼他过来，“你会布勘定星轨的法阵么？我想测算日出时间～”自幼所习堪舆之术通天彻地，虽也够用，却很麻烦。
紫英正要结印，忽然想起什么：“今天可是夏至？”
“对啊，可惜我睡过头了没看到日出。”菱纱遗憾不已，“我要看看最长的一天究竟有多长。”
“好。”
菱纱于是抱来一袋毛嗑，站在一旁边嗑边说个不停。
“小紫英，听说今天山下有烟花呢～”
“小紫英，我也想看烟花～”
“小紫英，这个法阵怎么在坍缩？”
“诶诶小紫英你怎么收手了？”
瓜子掉了一地。
“云气震荡得太过厉害，无法布阵。”紫英一脸歉意地看向菱纱。
“啊？哦……”菱纱郁闷了一下，很快又活泛起来：“没关系！紫英我们下山看烟花吧！”
【5】
“日长之至，日影短至，至者，极也，故曰夏至”
菱纱刚在摊边吞了一碗凉面，放下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周围风物。
正是关中麦熟之际，夏日祭典也如火如荼，市井街巷处处张灯结彩，商贩们吆喝着产自四海八荒的各种玩意儿，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热闹得好似上元节一般。
至于黄山脚下为什么这么热闹，那当然是因为这里不是淮南，而是帝都。
“你别看我走南闯北千里独行，长安的帝王陵我还真没下过手。”菱纱又买了两个凉碗子，匀给紫英一个。
“你猜是因为什么？”紫英不答，只垂着眼皮等后文。
“嘻嘻，不告诉你～”
菱纱在前，紫英在后，二人随着人流缓步走着，大半时间都是菱纱在说，在跳，在笑。时不时回头，眉梢都带着欢喜：“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夏至的白天最长了。”
她指着不远处引自泾水的明千池，那里现下是此城此夜最热闹的所在，百千盏花灯灿若星辰，把它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突然间，天空绽出明艳的光华，虹彩流溢，令得一旁的圆月也隐去了清辉。
“原来京城也放烟花！”菱纱喜出望外，不经意间挽住紫英，抬手指着瑰丽壮美的天空。
“这个像你的千方残光！”
“这个像野人的落星式！”
“这个这个！这个好好看！！！”……
也许是烟花太过夺目，以至于她始终未曾发觉，旁边紫英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静静看着。
兴尽晚归。
虽说体内寒毒只要抑制住，就可以逐渐噬化，但过于放纵，总是有害的。这是菱纱连喝两碗冰糖雪水进不过而觉得不适后总结的。
“你真的很热吗？”她把剩下的一碗冰糖雪水递给他，垫着紫英的外套坐在青鸾峰腰的大石头上晃着腿。后者接过慢慢地抿：“确实……不过应该会习惯的。”他现在已经点出了无极控制风咒威力和使大威力风咒能量缓释的技能。
“现在也很热吗？”
“呃，现在……还好。”寒毒未清浑身冒着冷气的菱纱实在是比剑匣更能解暑的存在。
“这样啊……”菱纱突然无比惆怅。
“我都快不记得热是什么感觉了。”
紫英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双臂，对着菱纱的腰身比量了一下。
—真的好纤瘦，应该一只胳膊就可以环住吧……
这样想着，就真的这么做了。他自背后圈住菱纱，宽大的袍袖几乎将她整个盖住。后者冷不防跌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惊讶之余竟有些细碎的欣喜，虽然忍不住微微颤抖，却并没有挣扎，任由那对有力的臂膀一寸一寸收紧，锁住。末了，还往里靠了靠。
“……这样会不会，好些了”
“……我猜你也不热了。”
他试探着把下巴抵在她头发上，如释重负般又克制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有些喜欢夏天了。”
怀里的人闷闷地笑了两声，用头发蹭了蹭他的下颌，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双眼。夜鸮安静地掠过两人头顶，也听不到山风呼啸。
仿佛耳鬓厮磨般的悠长。
是许久以来那份冰凉的渴望……
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入她的颈间，浅浅睡去……
恍惚中听到一阵仙乐飘渺，仿佛轻盈的落雪，仿佛点滴的甘霖。
好像是……神回满的音效。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