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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五云楼阁(2) ...

  •   从学宫出来,向北经过平湖门内的湖广按察使司衙门,也就是时人常说的按司署。按察使司主管一省刑名,很多时候是有进无出,平常人家等闲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地方,夫子们见多识广只当寻常,书院学生和那些秀才们,难免既紧张又忐忑,觉得这按司衙门,肃杀得让人不敢正视,经过时不知不觉就有些蹑手蹑脚,面上倒还都能端得住,其中几个心性强一些的,还能端出一副从容态度来。

      孟夫子颇为满意,随即又瞥了周南一眼。

      周南那探究的眼神,按捺不住的好奇,让孟夫子暗自笑了一笑。

      转过按司署,便望见了前方大名鼎鼎的黄鹤楼。

      高据于巍峨基台上的主楼,玲珑清峻,仰头望去,宛若浮在云天之中一般。

      日光正好,可以望见山门内游人颇多。

      孟夫子当年到武昌府乡试的时候,也是登过黄鹤楼的,不过那是一二十年前的往事了,此时故地重游,心中感慨不已。其他几位夫子,也是好些年前赴乡试时来过此地,与孟夫子一般重游故地,只是心境与科考路上青云直上的孟夫子又大不相同了。

      山门外屋舍连绵,酒肆众多,郑员外带着一名家仆去订酒席,还请孟夫子差忠叔拿着他的学士名帖一同前去,惟恐孟夫子误解,又连忙解说道,有资格将酒席送上黄鹤楼的只有三家酒肆,这三家酒肆也不是谁的单子都接,是以需得拿着孟学士的名帖去订席。

      孟夫子很体谅地点头,示意忠叔取了名帖一道过去。

      闻一杰羡慕得两眼放光,向周南说道:“这三家肯定赚翻了!”

      周南怀疑闻一杰在吸溜口水,盯着他看了一下才说道:“这种酒楼,背后肯定有大靠山,大头恐怕都孝敬给靠山了,店家自己未必能赚多少。”

      闻一杰道:“我知道啊,一家肯定是楚王府的,一家肯定是布政使司的,还有一家大概是都指挥使司——”说到此处又有些不确定了,探询地向周南道:“你觉得是按察使衙门的?”

      周南道:“只有三家酒楼的话,也有可能是都指挥使司和按察使司合伙?”

      闻一杰觉得很有道理,点头赞同,不过对于周南说这三家的店主自己未必能赚多少的话,不以为然,说道:“这三家酒楼的店主,未必只有这一处产业。这里没赚多少,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不就行了?”

      能够搭上楚王府和三司衙门,这三家店主在武昌城里的其他生意,简直不要太好做。

      闻家要是有这样的机会,倒贴钱开个酒楼都肯做。

      周南怀疑闻一杰又在吸溜口水,警告地盯了他一眼。

      闻一杰很识趣地正了正脸上的神情。

      夏侯正则在旁边说道:“也未必是店家一心奉迎。武昌乃是江汉交汇之地,又是楚王封地与湖广行省三司衙门所在之处,来往官员众多,游览黄鹤楼时,总得有几个可靠的店家承办这酒宴茶饮之事,选定店家后,不轻易变动,也是便于关防的意思。”

      周南和闻一杰都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过闻一杰还是一脸艳羡地盯着忠叔和郑员外走进去的那家陶然居酒楼。

      郑员外既然不在,这边几个武昌府的秀才,当仁不让地做起了半个主人,陪着几位夫子,先行一步。

      紧邻山门处,是一个房舍颇多的医馆,正堂的几扇大门全都敞开着,站在街上可以清楚看到从地到天密密麻麻的一排排药柜,不过神龛位上供的却不是药王而是观音,正堂大门上挂的匾额也写着“观音阁”三字。

      一个武昌府的秀才解说道,这医馆才建成两年不到,是武昌城里观音会的信众捐钱捐物建起来的,延请名医坐镇,请了僧纲司的智明大师监管,因此名为“观音阁”。

      闻一杰从酒楼那边收回的艳羡目光,立刻投到了医馆之上,悄声说道:“这样一年四季天南海北的人都来来往往的地方,多好扬名,多好赚钱啊!”

      夏侯正则暗自皱眉。闻一杰是不是因为出身商家的缘故,看什么都会想到钱?这样重利……虽说是疏不间亲,他还是想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周南。

      周南对闻一杰的感叹倒是挺赞同的,又补充道:“也未必只为了名利。这个地方,各色各样的病患够多,正好增长见识、磨练医术。”

      不过那武昌秀才随即又道,各位名医,多是受邀前来义诊 ;这观音阁中的药物,也常常施舍给穷苦病患。

      这么一说,大家有些理解,为什么很多游人行人,经过此地时,都会停一停脚步,向着正堂神龛上的观音像施个礼再走。

      孟夫子喟叹道:“慈悲之心,也是仁爱之心。”

      他转过身,对着观音像合掌施了个礼。一行人也都随着孟夫子施了礼。

      抬起头来,周南又看了观音像一眼。

      经过了麓山寺中白衣观音那一遭,他不免对观音像会多留心一些。

      这尊不到半人高的黄铜观音像,三面六臂,正面手持经箧,右面手持莲花,左面手持念珠,依次象征智慧、平安、仁慈,正是再普通常见不过的菩萨法像。

      周南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心里很不希望这济世救人的医堂里潜有隐患。

      往山门方向走了几步,周南发觉李医士明显脚下有些迟疑了,落到了后面,与他们几个丁班学生并肩同行了。

      李秀才也发觉了自家叔父的脚下迟疑,折身过来,低声说道:“叔父,我们还要在云隐寺住好几个月,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李医士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跟着侄儿往前走。

      周南几人在后面听得清楚,相视而笑。

      山门就在前方,门上挂着“近仙人居”的匾额。

      武昌秀才指点匾额,给大家讲解吕祖于此地乘鹤升天的典故,近仙人居,便是说,黄鹤楼乃是仙人居所,山门已是邻近仙人居所之处。

      拾阶而上,穿过山门,便是第一层基台,走过基台,踏上正对山门的石阶,登上第二层基台,登台处有一小亭,可供行人攀爬长长台阶之后在此稍稍歇足,再行游览。孟夫子一行不需歇足,不过还是凭栏眺望了一回武昌城,然后慢慢往主楼行去。

      楼高二层,二层之上有重檐歇山,楼下有布蓬遮阳。主楼正门正对着涌月台,台名“涌月”,是因为此地有元时大儒黄清老题写的“涌月”二字的石碑。黄清老曾任湖广行省儒学提举,登临此地时,感慨江山胜景,念及老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句,挥笔写下“涌月”二字。黄清老后来卒于江夏,时人感念,建涌月台以为纪念。

      这涌月台,四柱相连,无墙无顶,想来夜间月色如水,定是如涌泉倾泻而下,洒在台中巨石之上。正面匾额上,高书“涌月台”三字,“涌月”二字取自黄清老手笔,“台”字乃是后人仿写,一眼望去,倒也大差不差。石柱上另刻有一副楹联:“月色无玷,江流有声。”不知何人所书,将老杜诗句,揉入其间,让几位夫子对这诗意大是赞赏了一回。

      夏侯正则凝视这涌月台许久,轻叹了一声:“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这是孟浩然当年登岘山时所作,夏侯正则是襄阳人,想来对孟浩然的诗熟悉得很,此时有感而发,旁边听到的人都觉得很正常很自然,正合此情此景。

      周南却觉得,夏侯正则心中的感触,并不止于赏风吟月的怀古感今,还有着更隐秘更沉郁的思绪。

      这两句诗,前面还有两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夏侯正则是想到了什么样的人事代谢,才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这样的感叹?

      大家还在感慨的时候,周南的视线已经转向了涌月台周围的地形状貌。

      涌月台所在的基台,如“几”字形一般突出于主基台,几字的外侧角落里,搭了一个遮阳棚,三个伙计守在棚里,短褂背后用不同颜色写着三家酒楼的大名,就如衙役的号衣一般,让人一眼就能知晓这伙计是哪家酒楼的。遮阳棚向基台外伸出两尺有余,正好遮住架在基台栏杆上的辘轳。周南向前走了两步,便看见基台下正有一名伙计将食盒放进吊篮,扯一扯旁边的细绳,连着细绳挂在棚架上的铃铛响起,接连响了两声,那醉仙居的伙计便赶紧起身,摇动辘轳,将吊篮提上来,提着食盒送进主楼里去,主楼里想必另有接手的伙计,所以他很快便折返回来,手里提的大约是个空食盒,轻松得多,放到吊篮里,送了下去,让基台下的伙计提着空食盒回醉仙居去,在半路上,与另一家白云楼送食盒过来的伙计,擦肩而过。

      闻一杰亦步亦趋地跟着周南,也看到了这一幕,向周南笑道:“这法子好!我大舅姥爷家里有个酒楼门面窄了,楼梯也窄,伙计爬楼上菜时总容易磕磕碰碰,回头和大舅姥爷说说,也装个辘轳!”想一想又道:“难怪得夫子要带我们出来游学,果然游学是很有用很长见识的!”

      周南理所当然的点头称是,夏侯正则在一旁觉得有些一言难尽无话可说。

      他以为,游学不应该是闻一杰这个游法。

      但是闻一杰这番话,仔细想想又挺有道理的,叫人无从反驳。

      跟着孟夫子踏进主楼,周南三人立刻四处张望寻找上菜到二楼的辘轳,果然,就在左手边的墙角看到了三名身穿号衣的伙计,其中一名陶然居的伙计伸手接住楼上放下来吊篮,提起里面的空食盒,从他们身边走过,送往遮阳棚那里去。

      周南与闻一杰会心地点头笑笑,夏侯正则用折扇推了推周南,示意他跟上孟夫子一行人,别落后太远了。

      一楼四面开门,倒还算明亮,当中用轻巧的竹格矮屏风分隔出八个茶座,此时好几个茶座上已经有人在吃茶闲坐了,听口音很是驳杂,大多是外地商旅行人,慕名而来,登楼赏玩,到此一游。中间又有两人,穿着道袍挂着假髯,一边敲响板拉胡琴,一边扯着嗓子唱吕祖升仙故事。
      四面墙壁上挂着历朝歌咏黄鹤楼的诗赋,又有好几幅吕祖乘鹤画像。

      孟夫子一行人沿着墙一路鉴赏诗画,这里头倒颇有一些有点名气的书家画家的手笔,各幅字画的下方都贴着一张小小纸条,介绍这位书家画家卖出的最贵的字画价值几何,写明这一幅字画润笔几何。墙角处的楼梯下有一个小小书案,书案后有伙计在守着,只等哪位游客看中了哪幅字画,立时便可揭下来卖予他。这墙上空白处,便暂且由它空着。

      只转了这么半圈的时间,便看到有两人揭了字画买下来带走,又有一个犹豫不决的,看到墙上空白立时多了两处,还有人在他看中的吕祖像前面逗留,心里大约急了,脸上虽还有几分肉疼不舍,到底还是揭下了那幅吕祖乘鹤升天的画像,三步并做两步地赶去交钱了。

      闻一杰啧啧叹道:“真会做生意!”

      闻一杰只顾羡慕,孟夫子见多识广不以为意,武昌府本地秀才们习以为常,其他人则多少有些不太自在。书画有价,这个大家其实都知道,长沙城这样的州府里往往就有不止一家卖字画的店铺,有些名气的书家画家大多是坐等求字画者上门,不过多少都遮了一层风雅面纱,不肯直言钱财。像这样毫不遮掩地贴上书家画家的身价和润笔费数目,挂在这游人众多盛名久扬的黄鹤楼里,都是些切合此情此景的诗画,还有意无意地用墙上不断增加的空白来刺激摇摆不定的顾客,钓鱼的钩子太明晃晃了,简直是叫嚣着“快来买我”。那些书家画家,想来也是读书人,书画这样被摆出来论斤称两挑三拣四地卖……大家难免有些感同身受的尴尬和窘迫,仿佛是自己在被来来往往的客人挑拣指点一般。

      夏侯正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地收回目光,转眼看到若有所思的周南,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周南“哦”了一声:“看来有钱人挺多的。”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刚才卖掉的三幅字画,随便拿一幅出来,那个价钱就能在长沙城外买上几亩中等田地,至于那些卖得最贵的字画,都能够在长沙城里换一幢大宅子或者是换个店铺了。

      闻一杰笑嘻嘻地凑近了,低声说道:“你们猜这家书画铺子的靠山会是哪个?”

      周南与夏侯正则对视一眼,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其实这答案不言自明。

      照着那三家酒楼的背后靠山来推论,这书画铺子的靠山,自然应当是掌管一省学政的督学大人了。

      对面墙角也有一道楼梯,楼梯下有个茶点铺子,挂着宫样细点、御用贡茶的招牌,闻一杰在周南耳边嘀咕,猜测这茶点铺子大概是楚王妃的私产,别人家谅来也不敢轻易打宫样、御用的旗号。
      茶点铺子里没有炉灶和茶水。周南注意到上茶水的伙计是提着大肚铜壶从侧门外进来的,他走到门边向外望了一望,遮阳棚从侧门一直延伸到基台边缘的一个小灶房里,灶房屋顶的烟囱正冒着烟。小灶房外,挨着基台栏杆,一溜排着四口大水缸。

      闻一杰跟着他向外张望,看清这谨慎的防火措施,脱口说道:“用得着这么小心吗?”

      夏侯正则在他们身后说道:“这般小心并不为过,建——”一语未完,夏侯正则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略有些懊悔地抿了抿嘴,垂下眼睑,转而抬起眼来,继续说道:“洪武年间黄鹤楼就失过火,所以重建以后就将炉灶搬到了楼外,又将一楼改成了砖墙,还定下了贮水防火的规矩。可惜时日久了,规矩也松懈了。涌月台边上原本也该放着四口大水缸的。”

      现在却空空如也。

      周南觉得,夏侯正则先前要说的是“建文年间”。建文年号本来是用了四年的,只是从永乐帝登基以后,就将这年号给废了,建文四年改成了洪武三十五年。周南猜测夏侯正则家里长辈大概说起这段掌故时,用的仍然是建文年号,所以夏侯正则才会习惯成自然地脱口而出——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夏侯正则对他没有太多戒备之心,才会失言。

      闻一杰根本没有意识到夏侯正则的失言,周南已经若无其事地拉着他们转回楼内,一边向闻一杰笑道:“难怪得楼里头只有茶点没有茶水。闻兄,我是没钱,你要不要去尝一尝那个宫用细点御用贡茶?”

      闻一杰拒绝得理所当然:“不去不去,这地方的茶点肯定贵得不划算!”

      他家的钱也不是风吹来的,也得精打细算了花用。

      周南哈哈笑着拍了闻一杰一把,闻一杰反手拍了回来,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没忘了扯上夏侯正则,一道跟上孟夫子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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