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姐和她的女孩儿》灰色曲率

2、第 2 章

　　陆放如当街摔人遗像的壮举致使她在学校被关了整整三日的禁闭。等她再被放出来，母亲就在禁闭室外等她。
　　Victoria，你过来！
　　陆放如脚步虚浮，腿一软，登时跪倒在地。
　　向小姐，Victoria知道错了。母亲心疼地说。她看陆放如的眼神多了几分责备。
　　陆放如却来不及理会，眼前这个浅绿衣裳的人就是向小姐么，噢噢噢噢——
　　浅绿色的向小姐宛若初春的嫩芽，脸上还带着冰雪未销的冷气，她冷笑，我看Victoria不是诚心道歉的。
　　陆放如连连点头，不错，她不是诚心道歉的，一切都只是意外。然而母亲沟壑纵横的脸上燃起了火：你说Victoria是白白给你跪下的？
　　向小姐眼睛眯了眯，我可没有这么说，所以我只好原谅她了。
　　Victoria，听到了吗？还不快起来？
　　噫吁唏，陆放如在心中发出一声悲鸣。

　　陆放如以为自己永远失去朝向小姐表达喜爱的机会了，多么难过，多么悲伤，多么噫吁唏啊！她在回家的汽车上几乎要放声痛哭了。可她不能流泪，否则就打搅了母亲的好心情。
　　汽车开到小花园，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鲜艳。母亲说，Victoria，干得漂亮——你难道不快乐吗？
　　陆放如缩在皮沙发里正伤心，她发出一声呻吟：妈咪，我很快乐。
　　今天下午，我要带你去挑新鞋子。
　　不要，陆放如蜷缩成一团，妈咪，我快乐得没有这个心情。
　　可我有！母亲轻轻哼一首悦耳的歌。

　　这一天下午，在陆公馆豪华敞亮的大厅内，水晶吊灯闪烁剔透的光彩。陆放如身边堆满大大小小的盒子，每一只盒子里都摆一双夺目的鞋子。陆放如晕了，好像三天前的威士忌威力依旧惊人。
　　妈咪，这真是难以抉择啊。陆放如说。
　　Victoria，这有什么难选的？母亲温柔地说，难选的事儿还在后头呢。
　　什么事？
　　母亲拉住陆放如的手，像是害怕她跑了。母亲靠近她，嘴唇一动，热气要把陆放如的耳朵吞下。
　　你该结婚了。母亲温柔地说。
　　陆放如装作没听到：妈咪，鞋子我都喜欢，怎么办？
　　那就都要了，母亲说，你以后会有把鞋子跳破的机会。

　　陆放如终于深刻体会到父亲之死给她生活打来的沉重打击。按理来说，她该明白向小姐是个多么可恶的女人了。可她还是不恨她。她情愿去恨她已死的父亲，因为这样不会伤害任何活人。但是恨又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去解释自己现在的生活，所以她选择去恨一个早已过世的人。
　　夜晚祈祷时，她对着父亲苍白的照片，念道：爹地，我今后不会再为你祈祷了。陆放如的父亲是个发福的男人，但照片上他的脸颊清瘦。陆放如凝视父亲凹陷的脸，他的眼睛和她的极为肖似，宛若同一个人。
　　爹地......陆放如堕下眼泪，为什么我会和你长得这么像呢？

　　陆放如的父亲，大饼脸，招风耳，只有又高又陡的鼻梁勉强够美男子诸多要件之一的门槛。陆放如的母亲则美丽得多。她是喜洲女人，长得有几分像越南女子，但胸襟气魄不让须眉。喜洲多商人，男子外出后，女子自然要在家里当一片天。现如今母亲就是家中那抹染了红红晚霞的天，额外妖娆多娇。
　　但他们都不如向小姐美丽。
　　其实向小姐也是喜洲女人，可她长得和越南女子完全不像。她面孔上所有五官都无比舒展。陆放如爱死这张脸了，她愿意晚上抱着向小姐那颗美丽的头颅睡觉——这样的表达也许太过惊悚，如果向小姐本人愿意让陆放如搂住睡觉，陆放如做梦都会笑醒。
　　就是这样喜欢着向小姐。

　　稍晚些时候，一个阿Sir来了。他来给陆放如父亲的情杀案下结论，母亲花了数十分钟向阿Sir描述向小姐的可恶，其中浓墨炫彩地描摹了向小姐长相对于男人的诱惑力。阿Sir频频点头，看上去对母亲的说法很是认同。
　　可怜的Victoria，还要回学校面对那个女人。母亲哀切地说。
　　妈咪，我——
　　Victoria，大人的谈话，不要插嘴。可怜的Victoria，那个女人是她明年美术课的老师。
　　阿Sir推推帽子，天啊，你们做父母的不打算，不打算给她转学吗？
　　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钱？母亲伸手钳住陆放如的胳膊，你看看她脚上的鞋，价值十五磅！
　　也许我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个可以买便宜鞋子的地方。
　　那真是感激不尽，母亲抽泣道，您是个好人。
　　陆放如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看着母亲在法国男人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看了一会儿，她感觉肚子饿了，于是蹑手蹑脚就要往厨房去。这时，沙发上的小妹妹芳儿歇斯底里地尖叫，之后哇哇大哭起来。
　　Victoria，帮帮妈咪，好吗？母亲哀怨地说。
　　好心的法国男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当晚他就帮到了母亲的床上。Victoria起来画画，她听到母亲断断续续地叫Victoria，叫得激情澎湃，仿佛回到了陆放如出生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起来，陆放如抱着妹妹芳儿，用勺子往芳儿的嘴里灌奶粉，好心的法国男人赤裸着上身下了楼，坐在陆放如对面看陆放如喂芳儿喝奶。陆放如想，他的蓝眼睛真像一匹野狼。法国男人不止眼睛像狼，他的胸脯和胳膊也全都毛茸茸的。
　　芳儿看着法国男人，打了个饱嗝。
　　芳儿，你吃好了吗？陆放如问。
　　芳儿点点头，把大拇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陆放如把芳儿放回摇篮。法国男人跟了过来。摇篮里的芳儿睡得安详，宛若一个纯洁的天使。陆放如痴迷地看着芳儿。她看见芳儿含着大拇指，于是忍不住也含起了大拇指。就在这时，法国男人贴了过来，他把手伸进陆放如的胸口。
　　陆放如尖叫一声，她没命地逃出家门。
　　陆放如奔出门，她顺着平日汽车开过的马路，跑到湄公河边。在那里，客船将要开到对岸，陆放如就读学校身处的地方。但是陆放如身无分文，她身上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脚上价值十五磅的昂贵皮鞋。
　　她踩上江边的护栏，在上头一晃一晃的，冷不防有人敲敲她的背，她回头，惊得险些掉江里——
　　向小姐，陆放如惊奇极了。
　　浅绿色的向小姐面无表情。她动动嘴唇。她的嘴唇殷红。她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陆放如眼珠子一转，我离家出走了。
　　向小姐难得笑了一下，她的笑容隔着一层白纱，看得陆放如双眼发愣。
　　你想过河？
　　想！
　　把鞋子脱下来。向小姐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船票。船票躺在白蕾丝手套上，美得陆放如直咽口水。陆放如脱下鞋子，赤脚踩在地上，向小姐一弯腰，就把一只鞋子提起来，远远抛进河里了。
　　扔得好！陆放如笑着说。她弯下腰，又把另一只鞋扔进河里，笑着回头看向小姐。向小姐却一脸鄙夷。
　　扔了鞋子，还是不能让你高兴么？
　　向小姐一翻白眼，就往船上走。
　　陆放如一跳跳去追：等等！你还没把船票给我！
　　赤脚的陆放如引得排队上船的人纷纷让开，让出一条直往向小姐面前的小路。向小姐就这样傲然看着陆放如，把一张船票和一张名片一块儿放到陆放如的手中。
　　我看你这人脑壳有毛病。向小姐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