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以诺》猫咪等等

1、第 1 章

　　逸生面前有个老阿嬷，跟他从前见过的那些阿嬷都很不一样，这人一头黑卷发乱糟糟束在后面，黑黄的皮肤像晒干的豆腐皮，挤出深深的皱纹，眉间一点绛红色肉痣吸引着他的全部目光，他心里痒痒的，想摸一下看是不是红豆。
　　老阿嬷撇着嘴看他，手擦了一下桌上的奇怪亮粉然后朝他脸上抹过来。
　　他下意识闭紧眼睛，感觉到老人粗厚的指尖带着粉末抹在了他的眼皮上，她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声音尖锐刺耳，逸生一句也没听懂。
　　房间里还有五六个小孩，都跟他差不多大，这些小孩的皮肤都是棕树叶的颜色，鼻梁眼眶深刻立体，或许是意识到逸生的与众不同，房间里的小孩此时都一齐打量着他。
　　他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这房间没有窗，顶上的白炽灯白惨惨地照下来，老阿嬷在他脸上涂着各种颜色的香料，他的鼻子被熏得酸涩，一眨眼就落下两颗泪珠。
　　眼前的老人霎时给了他一巴掌，逸生被惯性拉扯到背后的灰墙上，肩胛骨被撞得生疼，他惊恐地抬眼望面前的人，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
　　老阿嬷嘴里尖声呵斥着，他虽然听不懂，但从那张厌恶的表情上可以判断出大致意思：再哭就打死你这小兔崽子。
　　逸生大气都不敢喘，他前两天还在跟另一个“阿嬷”在一起，他们生活了一段日子，等到他终于能听懂几句那山里方言的时候，他眼一黑又到了一个新的陌生地方。
　　他看见门口放着一面脏兮兮的旧镜子，离得太远照不到自己，他很想知道这个老阿嬷在给他涂什么，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有脚趾在轻轻抓着地面。
　　他想，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才会经常挨打，他记不清自己父母的样子，又或者他根本没有父母，他住得最久的一户人家里只有一个奶奶，那个奶奶给他取名叫逸生，他不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可能是医生，也可能是一生。
　　老阿嬷好像结束了在他身上的工作，把他往门口一推，高声吆喝了一句。逸生下意识往回看，发现老阿嬷抓了另一个孩子过来，开始用手上的瓶瓶罐罐给那孩子抹粉，他发现这房间可能是一个小工厂，跟他从前在乡下见过的罐头工厂一样，他是质检包装合格完成的产品，只是不知道要销往哪里。
　　逸生迷迷糊糊乱想着，门口已经来了一个男人，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他经过那镜子时瞄见了自己，眼皮上像是糊了一层紫色的亮云，嘴唇也被涂得殷红。
　　这个男人也是黑棕色皮肤，嘴唇上还挂着两撮胡须，他紧紧抓着逸生的胳膊，像抓了一只随时会扑腾飞走的小鸡仔。逸生走在黑黑的廊道里，偷偷擦掉了不小心掉出来的泪水。
　　他先是感受到地面传来的微微震动，随后才听见若有若无的音乐，嘈杂的人声混着金属乐从一条门缝里漏出来，男人拉着他经过了那道门，他看见门里远处的人潮涌动，霓虹灯异彩纷呈。
　　他被扔进了另一个房间，里面一个女人正叼着烟滑手机，看见他们，把烟一掐尖声尖气地说着什么，逸生注意到这个人声音特别奇怪，听着有时雄厚有时又尖细不已。
　　男人跟女人争辩了几句，随后转身离开了。
　　女人把一件衣服扔给他，似乎知道语言不通，于是沉着脸比划了一下让他穿上。逸生乖乖地套上才发现这衣服根本就不是他该穿的，这竟然是一条连衣裙，他两腿间凉飕飕的，颤着声音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这是女孩子穿的。”
　　那女人却好似很满意，点了点头根本不理会他的话，转身又拿了一条丝袜想递给他，这时门又开了，进来一个胖硕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一见他就跟见了金子似的两眼发光，一边笑眯眯地跟女人说着什么，一边将他拉进怀里，逸生周身被酒臭气环绕，他忍住胃部的不适想轻轻挣脱，却没想到被抱得更紧，随后脸颊又被狠狠亲了几下。他感受到男人肥厚的嘴唇和粘稠的口水留在皮肤上，忍不住真的干呕起来。
　　男人大叫一声把他推开，生怕呕吐物弄在自己身上，逸生恰好一头撞上凳子，眼前全是虚幻的光影。
　　他还没有吃饭，只能吐出来一些酸苦的胃液，他眼睛雾蒙蒙的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女人跑过来抓起他的头发，一手又给他扔了几个耳光。
　　他以前听那个奶奶说，逸生太不爱说话了，花那么多钱整回来一个自闭的小傻子有什么用，他被大人带到不同的地方，有的人想让他代替自己死去的孩子，或者是没能出生的孩子，但是不久后就会发现逸生并不符合好孩子的标准，他们向卖家退货，他们想要的是身心都健康，会叫他们爸爸妈妈的好孩子。
　　胖男人呸了一声转身开门走了，女人生气地把丝袜扔在他身上，转过身去找抹布，逸生舔了舔嘴里的丝丝血腥味，他看见墙上的挂历，上面的文字像一群小瓢虫纠结地蜷缩成一排，好像下一秒就要手牵手从挂历上跳下来。
　　门廊的风灌进屋里，他清醒了些，静悄悄地向门口走去。
　　他踮起脚快步走着，不多时就传来身后的叫喊声，他这时才发现光听声音根本没法知道那是个女人，但这不是思考那人是男是女的时候，逸生深吸口气，猛地往前冲。
　　身后一定有人在追他，他不敢回头，咬牙在黑乎乎的楼道里快步奔跑着，一边回忆刚刚的路线，循着声音找到了那个漏出霓虹灯光的门缝，他心里窃喜，一个侧身钻了进去。
　　他在这里的几天一直跟那几个小孩在一起，没有大人来充当自己的“爸爸妈妈”，他听不懂周围的人说话，这些人的长相也很奇怪，他好像到了一个跟以往都很不一样的地方，唯一相同的是这里的大人也会打他。
　　他不知道如果被抓到会不会被退货，如果有机会，他想自己选择一次人生，刚才经过那道门缝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进去会不会是不一样的世界。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门前是一个金属高架，他小心地钻过去，发现自己的头顶传来阵阵响动，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舞台，头顶可能是舞者的踢踏声。
　　小孩子的优势在于灵活，他穿过舞台边的几个大人，一头钻进前面乱蹦嚷嚷着的人群中，这天是什么黄金假日，来的人比往常翻几番，逸生的奇怪举动已经引起了几个保安的注意，人们开始吆喝，他听不懂，也顾不上，他只知道拼命往前跑。
　　他看到大门了，甚至能看见门外的澄澈天空，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
　　追他的人还在人群里乱闯，有客人被保安踩了一脚，怒冲冲地抓住保安要他们给一个解释，这显然帮逸生争取了不少时间。
　　就在他要冲出门的前一秒，他猛然发现门外还有两个穿制服的高大男人，他们显然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黑压压的绝望掐住了他的喉咙，他觉得自己可能真是个小傻子，会被退货也是情理之中，别说能不能从周围的大人手里逃开，就算出去了，他能怎么办？
　　但是刚刚被胖男人亲吻的呕吐感还心有余悸，他扯了下嘴角，发现脸还肿得生疼，他一狠心，抓过了旁边一个小娃娃。
　　“不许动！”
　　他大声吼着，刺耳的重金属乐盖过了他的声音，舞台和人群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小孩，只有几个保安和身后姗姗来迟的女人停留在了他周围。
　　他们听不懂这个中国小孩说的话，但从他的姿势可以大致明白现在的情形。
　　逸生一手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白人小孩，另一只手握住小孩细细的脖子。
　　他刚才情急之下看见这小孩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想先抓过来做人质，但是很显然他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情节，他还幻想过有一天可以做惩恶扬善的英雄去解救人质，没想到他会先成为挟持人质的恶人。
　　逸生甚至面对面抱着这小孩，手只好放在他后颈上，做出一副要掐死他的模样。
　　小孩显然没有感受到威胁，他睁着一双淡水蓝的大眼睛，努力抬头望着这个白白瘦瘦的小哥哥。
　　逸生看见他的眼睛是跟门外天空同样的颜色，他抱得更紧了些，身上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想，现在英雄是不是该登场了，能不能救救这个小孩顺便救一下他。
　　“Enoch！”
　　突然跑来一个金发的漂亮女孩，她嘴里惊叫出声，逸生想那应该是小孩的名字，因为小孩听见呼唤就朝那个女孩转头望了一下。他以前听那个信教的奶奶念叨过，这是经书上的名字，是和神同在的以诺。
　　奇怪的是以诺并没有哭闹，他看了一眼女孩就继续转过头来看逸生，玻璃球一样的漂亮眼睛直盯着他看，头上的金色小卷毛蹭得他脸颊痒痒的。
　　身后那不男不女的声音又传过来，很显然声音的主人带着几分急躁，大概是威胁他让他不要伤害小客人之类的话。
　　逸生的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非常想大喊出来，然后坐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是坏人，但是他也很想被什么英雄所拯救，他也想出生在幸福的家里，他也想有人爱他。
　　以诺伸出莲藕小手摸了一下逸生的下巴，又埋头趴在他身上，一边撮手指一边奶声奶气地大声说着什么。
　　金发女孩一边哭一边说话，旁边的保安慢慢要靠近他，他瞳孔骤然收缩，又大吼了一声滚开。
　　逸生说出口的气势很强，但他穿着连衣裙的单薄身子加上脸上艳丽的妆让人实在提不起多少害怕，周围的人一点点逼近他，好像有人在慢慢抽干他肺里的空气，就在将要窒息的当下，怀里的小娃娃大喊了一声：
　　“No！”
　　同时那扇通往外界的大门应声而开，进来一个穿着沙滩裤的中年男子，男子凝神观察了一下现场情形后，面带和善的笑容开口道：
　　“小朋友，你需要帮助吗？”
　　一时间逸生激动得差点抱不住手中的小孩，他上下牙打着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蹦出两个字：
　　“救命……”
　　他终于碰见一个能跟他用同一种语言交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