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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博伊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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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情逸态可谓是小圣贤庄三位师公的画实写照。
齐鲁之地,桑海之城,儒家小圣贤庄坐落于此。这天底下第一做学问的地方,雕梁画栋,碧瓦朱檐,琼楼迭起,亭台玉宇,此处人杰地灵。
好风好水出大儒,伏念、颜路和张良皆为志趣高雅之人。在晴好之日,他们或登临高台,或吟赏桑海烟霞;细雨之时,或烹茶煮酒,或卧听屋檐作响,谈笑风生。为人师表,其身正,修身养性,具有令人高山仰止的高尚情操。
按道理来说,这很好,是值得给予肯定赞扬的。
可问题是,你永远不知道,这一刻的他们人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毕竟,儒家太有钱了,小圣贤庄的地皮太大了,我的小短腿相形见绌。
此时此刻我正在寻找张良的路上,十万火急。
今天阴云蔽日,空气里浸透着草木朝露的湿气,我抬头看看天,很忧伤。
我,大秦帝国正经小官员,在出差途中没钱了。
事情要从几天前我买的那两只精致镯子、三件漂亮衣裳、四根美丽簪子、五盒明艳胭脂以及一顿爽口佳肴说起。当然,这些只是几片雪花,原本如果我就此收手的话,我那小荷包里应该还剩得有半袋银子。最后一根稻草是正街两里开外的那家赌坊。
我发誓,我本意真的只是去观瞻歌舞坊里的漂亮妹妹。结果被妹妹温声软语几句,哄着喝了点小酒,妹妹哭着说她是被骗入风花雪月之地的,我当即就冲冠一怒为红颜啊,掏出钱袋子就想给她赎身。可钱不够啊。怎么办?妹妹指着对面赌坊的招牌,梨花带雨:“以小博大,姐姐不妨一试?”
本着小赚一笔就收手的念头,我踏上了那条不归路。前几把确实顺风顺水,略有盈收,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手气越来越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一刻,我这二十四年才大彻大悟。
有些事情,的确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干。
当我站在赌坊门口迎风凌乱的时候,一个乞丐佝偻着到我跟前,“唉。姑娘,你怕是不知道吧。这歌舞坊和赌坊,是同一个老庄家开的。”
我大惊,“你怎么知道?”
当他一屁股靠在台阶上和我肩并肩一起在风中凌乱的时候,我悟了。
原是实践出真知。
我,沈馆淤,成了兜里只剩二两银的穷光蛋。
这二两银子还是那妹妹在我被架出赌坊之后偷溜出来塞给我的。顺带一提,她是自愿进这歌舞坊的。她悄咪咪地告诉我,这地方很有搞头,人傻,钱还多。
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太对味。
东摇西晃半天不见张良,却意外在西边小竹林撞见了子明。他背对着我的方向,闷闷不乐,垂头丧气的模样。
“子明——”
听见了我的呼喊,少年赶紧抬袖子擦擦眼睛,转过身来,“沈、沈先生好!”
我把孩子吓得不轻啊?不对,看他萎靡不振的小脸,他在难过。
“不必惊慌,我不吃人。”我慢慢走到他身边,扬起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我的学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愁眉不展的呀?可以告诉我吗?”
“没,什么事情都没有……”他眸子暗暗垂了下去。
“对老师说话要诚实~”我一手揉上他的脑袋,发质有些毛躁不顺,他扭头想躲开,我又爽朗地扶住他右肩。
子明这下只是眼睛动了动,怂拉着眼皮,没再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真的没事?”
“真的、真的没事……”
我戳戳他的脸蛋子,“你是拿我当瞎子看不见,还是以为我只是信口敷衍不会刨根问底。”他不说话,我只好叹了口气,“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强人所难。毕竟你我虽师生一场,终究不过萍水相逢。”
我别开脸作痛心疾首状:“无缘无故,你的确犯不着与老师掏心掏肺……唉,原是老师不配……”
他霎时慌张,语气带着急促:“不是这样的!老师你很好……是,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
我欣慰地莞尔。这孩子终于肯对我敞开心扉了。
解决别扭小孩最好的方法,首先就是要让他觉得你是真挚可信的,而非是他人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
他看着我的笑脸,丧着脸解释道:“今天学文章,别的学生都能倒背如流,就连子羽也说得头头是道……可我,我一问三不知,大师公罚我站走廊,大家都取笑我是个草包……
我很想学好,真的!可我以前从没有念过书,书上的东西好难懂……我、我……”
我轻轻拍抚他单薄的后背,神色温柔,“没有人能一蹴而就。况且天赋多偶成,你的天赋或许不在诗书经文,但一定有自己擅长的领域,耐心摸索就好。”
“嗯……谢谢你,我好多了……”这小子,分明还是苦瓜脸。
我用力就往他背上一拍:“若是自个儿都自轻自贱,如何能得旁人的尊重?来,少年,笑一个!”我两手扯起他的嘴角往上提,“诶,就是这样!年轻人就该朝气蓬勃的!”
他脸上浮现出惊异和羡艳的神色,怔了一下,猛地点头:“对,我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谢谢你老师!”
于是,在本心灵导师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又一位迷途中的小羊羔子重拾了人生希望(?)
好大半会儿,子明终于经不住我的念叨,找个借口就往三省屋舍跑。我看着他远远的背影,突然就想起正事,赶紧大喊:“子明!话说——你有没有看见你三师公?”
“没有——”声音渐行渐远,最后整个人隐没入林荫小道。
我正准备折返个方向再寻,却听见有脚步踩在碎叶上的沙沙声自身后传来,一回头,喜从天降,不期而会。
来人纶巾白衫、眉眼噙笑。正是让我一阵好找的张子房。
张良听闻子明悒悒不乐不见人影便来寻人,结果阴差阳错被我捷促先登将人哄好。他来的凑巧,一言不发地默默听了我对小朋友的全程念经。有够闲的。
或许是因为子明和子羽都是新入庄的吧,总觉得张良对他们格外关心。
我和张良一高一矮的,两人同走在林道上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四周郁郁葱葱,山鸟啼啾。
“所以,沈先生找我是想借钱?”他挑眉莞尔。
我目光一寸一寸垂下去:“先生若是不愿意便算了。还请莫要让其他二位知晓……”
之所以找张良,一来他肯定有钱,二来他是我在这桑海唯一有机会借到钱的人。不是说不可以找颜路,只是我合计着他那么一个淡泊高洁的人,要是知道我借钱是因为赌输了,定然耳提面命与我道上半日大道理。至于伏念?嗯,该选项直接排除。
“可以。”
我一愣,“诶?”答应得太爽快了吧。
“不过”他倏地弯起眉眼,眼里闪着精明的光:“须得带良随先生再去那赌坊。”
不是吧不是吧,堂堂儒家小圣贤庄三师公,居然要下场子?
“张良先生莫非经验丰富?”
“不”他摇头,“良从未进过此类场所。”
“……”
事实证明,张良他完全没有博弈的天赋。
赌坊内聚集三教九流之辈,各方嘈杂,人满为患,喜笑怒骂皆可见闻。博头摇晃着手里的骰盅,两颗骰子相击,乒里乓啷,“来来来!各位,下注下注!”
赌客们三三两两地凑过来,面色各异。
“很好,这次我赌双!”
“我、我赌单!”
博头对那人投去诧异的眼神,“喔?那是你手上所有的钱了吧。很有胆量啊!
那边的公子呢?”
身边的人正出神地打望着周边正开的赌局,我赶忙在桌下扯了扯张良的衣角:“噗嘶噗嘶,在叫你呢。”
张良收回视线,语气柔和,“那么,我也赌单吧。”
博头:“哈哈,那就开啦——四六为双!”
有人兴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运气真不赖!”
“怎、怎么会这样……连续五次出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我悲痛欲绝,捏紧了左边张良的袖袍,“先生……要不咱还是撤吧,及时止损……”他连续输了四场,我眼见着钱一镒一镒地从他口袋里蒸发,心如刀割。
张良缄默而立,目光蓦然下沉。
博头收拾好桌子,对我们摆摆手:“好啦,二位现在身无分文,今天就请打道回府吧。
我们还是很有良心的,不会让诸位输得连衣服都丢了。”
“不,劳烦请继续。”张良淡然一笑,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珏,沉稳地押至桌台之上,“请继续吧。这回在下赌上这块玉。”
我当即呆愣住,眼睛快把张良瞪出个洞来。他还上瘾了不成?!
将青白剔透的玉举过头顶打量一番,博头眼里流露出惊艳之色:“哎呀呀,这可是好东西,公子当真是舍得,莫非有什么隐情?”
张良竟泰然自若,语气平和,不动声色。
“不过为博美人一笑。”
我简直快当场给张良跪下,您可快收了神通吧!!那可是钱啊,白花花金灿灿的钱啊!!!
博头的目光在我和张良之间暧昧地移转,而后朗声大笑,“既然如此,开始了!”接着再次用力摇晃起骰盅,众人的目光随之聚集在他高举的手上。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拜托,要是张良也输了个精光,我回去怎么跟伏念和颜路交代?伏念说不定会一剑捅死我这个带歪人小师弟的罪人?!
正当我神经高度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时,张良竟一滑食指,刹那从桌上取了半两铜钱飞射而去!电光火石之间,骰盅与铜钱两两相击,嗙地清脆一声,竟有一飞转的小物和两颗骰子一道旋出!
“唔啊啊——?!”身旁一个赌徒指着那飞出来的东西,“铜、铜钱!有铜钱飞出来了!!”
“骰子裂开了……?”
“是、是被铜钱……打碎的?”
张良缓缓放下手腕, “果不其然。”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骰子内部藏有铅坠,因而每次都定回摇出双数。”
全场哗然——
有人颤着声音,陡然大怒:“难……难道说,迄今为止的局全都是出老千……?!”
“什么!他们是串通好的?!”
张良嫣然一笑:“正是如此。”
我目瞪口呆。
原来方才他一直在析微察异、鉴影度形。旁人的注意力全在输赢,而他窥其内里,洞见细微。
牛……太牛了。
张子房,真有你的!
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之中,博头们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地缩进角落,然后——
被群起而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