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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车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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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列车依旧没有进站的迹象,沈刻舟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略带倦色地捏了捏眉头,眸色却清朗。
阳光从顶棚的碎彩玻璃窗泻下,在他脚边打下几些斑斓的光影,他用鞋底轻轻摩挲,不禁想起小少爷儿时的那只万花筒,也是那么,如梦如幻。
其实,接到小少爷回国的消息,是在生意场的酒桌上,当时微醺的沈刻舟,一时间如堕梦境里。等他回过神来,感觉有一种酸涩的东西从身体里涌出来、涌出来,包裹得他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时间真的是很无情的东西。他还以为,他的小少爷,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所幸老天还是怜悯他,那个人,就在归来的列车上。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发出巨大的轰鸣,在蒸汽的翻腾里渐渐靠了站。随着一声尖锐的哨鸣,所有等待的人,顷刻间起身,张望着旅客的身影。沈刻舟瞬间被淹没在人海里,他有些心慌又有些烦乱,最终还是朝着站外走去。
点燃一根“三炮台”的烟,看着一星红光在暮色里一明一灭,沈刻舟这才觉得缓过神。抬起腕表瞄一眼,已经过了五点。知道不好再耽搁,他忙掐了烟想进去。只是还未等他转过身,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沈大哥”,声线温润,又带了一点沙沙的质感,很好听,也很熟悉。
沈刻舟定在原地,恍若隔世。
他缓缓回过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清秀的少年,轮廓间依稀有当年的影子。虽然是从海外归来,但他身上不是洋服西装,而是一身素净的长袍,配着一副金丝眼镜,倒像是个读书人。
少年看见沈刻舟回头,又青涩又腼腆地低头微微一笑,晚风将他额前的头发打乱,拂过他秀丽白皙的面容。
一时间,两个人都静立无言,只有车站内人潮的喧嚣在漫延。
最后还是沈刻舟先动身,他大步走向少年,不由分说接过少年手里的藤条方箱。行李箱比他想象的要轻,沈刻舟忍不住问他:“怎么这么轻,行李呢?”
“本来就没什么要收拾的,我一个人漂泊在外,东西太多不方便。”,少年无声地笑笑,眉眼弯弯。
明明当事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沈刻舟闻言心里却像野火燎原,焦躁烦闷,“你在外…是否过得不如意?”
是个问句,但语气笃定。
少年不答,掸了掸褶皱的衣袍。
沈刻舟无奈,抽出一只手,牵住少年纤细的手腕,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轿车。司机忙打开车门,毕恭毕敬地向着两人一鞠躬:“沈先生好,小少爷好。”
少年似乎有些惊讶,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已经不是什么小少爷了,你就叫我陆子倾陆先生吧。”
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刻舟抓住了手掌,他目不斜视,但语气温柔:“馥园还在,陆家还在,子倾自然就是陆家的少爷。”
被唤作子倾的少年,闻言没有再说什么,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车子就这样平稳地朝着两条街开外的馥园驶去,沈刻舟靠着后座闭目养神,而那位小少爷,此时扒拉着车窗,好奇地观察着五年未见的故土。他拍了拍柔软又结实的皮革座椅,对着沈刻舟傻乐:“沈大哥,你这车很洋气的。我在国外也见那些洋人开过,样子蛮漂亮的。”
沈刻舟听见他孩子气的评价,不禁笑出了声。“子倾喜欢吗?这是托车行的朋友买的新车,子倾喜欢就只管拿去开。”
这车是一辆进口的老爷车,样子还算入眼,车型古典,车灯敞亮,难怪小子倾会喜欢。其实当年盛极一时的陆家,算得上世家,小子倾从出生就坐惯了各式各样的豪车。只是物是人非罢了,沈刻舟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陆子倾倒还算高兴,眼睛亮晶晶的,但说辞很客气:“不用了沈大哥,我能沾你的光坐上一回就够了。”
不一样了,沈刻舟心像被人揪了一把,酸溜溜的。小少爷从小被宠到大,最是顽皮骄纵,喜欢的东西也总是大大方方地说喜欢,特别亲近自己。不像现在,礼貌又疏离。
沈刻舟蹙眉望向陆子倾,目光落在他柔柔黑亮的发梢上。他伸出手,从发顶摸了一把子倾的头发,然后扣住子倾的脖子,强迫他看着自己。“陆子倾,不管我在你眼里还是不是从前的沈刻舟,你都是我眼里的那个小子倾,懂么?”
陆子倾轻轻挣扎,懵懵懂懂地反问:“沈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刻舟无奈地轻叹一口气,苦笑着对上陆子倾惶惑的眼——“意思就是,你安心在馥园住下,我们同小时候一样,没有嫌隙。”
听见沈刻舟这么说,笑意立马在陆子倾的脸上荡漾开,小孩似乎很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磨蹭着贴近沈刻舟,捏着他的袖角:“沈大哥,我……我真的很高兴你这么说,你自然是我永远的沈大哥,我一直都把你视作我最亲近的兄长的。”
小少爷似乎很真挚,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刻舟。
沈刻舟将衣袖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心。“知道知道,我们小少爷说的话,我向来是坚信不疑的。”
陆子倾开心地收回手,靠着座椅,不一会儿便打起盹儿。这几天,他从国外走水路到了北平,又从北平搭了回家的列车,折腾狠了,满是倦意。
车子很快抵达了馥园,陆子倾依旧睡得香甜。沈刻舟轻轻推了他几下,他都没醒。遣退了司机,稍稍犹豫,沈刻舟还是俯下身,扶起后座的陆子倾,一手托住腿弯,一手护住后背与脖颈,轻松就打横抱起了他。
他太轻了,沈刻舟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已经拔高了身量,但还是那么小小一只,缩在沈刻舟怀里,身上都是骨头,硌得沈刻舟的心窝都疼。
陆子倾迷迷糊糊,被沈刻舟抱进房间,轻轻放在厚实柔软的床上。摘掉了他的金丝眼镜,脱掉鞋袜,盖上蚕丝被,做完一切的沈刻舟没有立即出去房间,而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边等边揉紧蹙的眉间。
一直等到晚饭时间都过了,陆子倾才醒来,他迷瞪地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是睡在儿时的房间,格局一成没变。匆忙从床上爬起,就瞥见了沙发上的沈刻舟——头微仰,露出挺阔好看的眉目,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线条更为硬朗。
心下一动,陆子倾蹑手蹑脚地下床,悄悄接近沈刻舟,看着他放大的睡颜,心里就像一锅煮沸的热粥。
沈刻舟的鼻梁□□又英俊,陆子倾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轻点在他的眉心,窃喜地如同失而复得了宝物。
只不过还不等他收回手,就被沈刻舟风驰电掣间抓住了手掌,稍一用力,陆子倾就猝不及防扑倒在沈刻舟的怀里。一时间,鼻息里全是沈刻舟的味道,有些陌生,比起年少时多了几分阳刚的、成熟的气息。
陆子倾一时间连起身也忘记,就软着身子撑在沈刻舟的身上,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呆呆地看着沈刻舟。
沈刻舟此时也是有苦难言,这小东西压在他胸前,他感觉臂弯里圈住了一片温香软玉,明明子倾是个毛头小子,却像小姑娘一样小小软软的,令人心猿意马。沈刻舟几乎难以自持,哑着嗓音开口:“额那个,子倾肚子不饿吗,我让人备了晚饭。”
这厢,单纯的小少爷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意识到什么,手忙脚乱从沙发上起身。“对不起对不起沈大哥,我不是有意的。”,边说边偷偷红了小脸。
“不碍事,我们先去吃饭吧,你累一天了,回头早点休息。”,沈刻舟带着陆子倾往外走。
饭厅里早已备好佳肴,几位年轻的管事立在一旁,敬候差遣。陆子倾打量了一圈,发现不是五年前的那批人了,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难受还是失望,只是敛了眉眼——这里不是陆家了,他做事应当注意分寸的。
沈刻舟只当他是累了,动手帮他布菜,几下子便将陆子倾的碗推成一座小山。
陆子倾一边拦下沈刻舟,一边打量周围人的眼色,“沈大哥,好了好了,你这样我哪能吃的完。”
沈刻舟瞥见陆子倾怯怯的眼神,心里像扎了刺——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会将养尊处优的一位少爷,变成如今战战兢兢的样子。
他不敢去想。
松开桌下攥紧的拳头,沈刻舟扭头向大管家吩咐。不多时,大管家便搬来一张红木太师椅,稳稳放置在沈刻舟的椅子旁。
这屋里的餐桌是红木的十二人长桌,配以同样精雕细琢的套椅。主位只有一张,向阳而放,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馥园的主人坐过。
如今,大家都将目光放在多出来的主位椅上,拿不准沈刻舟的意思。
沈刻舟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只是告诉馥园的所有人——陆子倾和他一样,是馥园的主人。
他将陆子倾拉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状似不经意地对着一旁的管事们说:“以后桌椅就这么摆置,这是馥园的旧主,也是馥园的新主,你们都要尊他一声陆少爷。”
陆子倾此时已经全然懵住了,脑袋里嗡嗡地响的厉害。为什么?为什么沈大哥这么说,明明当日是他救下了馥园,只有他应当是如今的馥园之主。
不过不等陆子倾有所思考,就只听一声利落整齐的“是”。所有人对他颔首。
从此,他的少爷生涯又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