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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 9 海巫 ...


  •   天幕阴沉,厚重的浓云聚拢一处,雷声仿佛千万地狱冤魂的哀嚎,盘旋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空。船的桅杆奋力穿透比山高的海浪,仍徒劳地挣扎着。

      船头在翻涌的浪涛拍打中不断被淹没,随后又再次从海水中冲出。人们奔跑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扯着嗓子冲彼此大声咆哮。

      “船往错误航线冲过去了!”
      “前面就是暗礁带!快掉头!”
      “拉帆!拉帆!”

      雨水混合着汗水在人们脸上和身上肆意流淌,他们在不断倾斜的甲板上奔走,卖力地试图冲出这片暴风雨的海域。

      “快掉头!千万不能撞到暗礁带!”

      中年船长提着一盏玻璃煤油灯,顺着绳梯艰难地向上爬。灯火在玻璃灯罩中艰难地摇晃,苟延残喘般吊着最后一口气。

      “必须掉头!必须马上掉头!前面就是暗礁带,没有船只能从那里回来!”船长心想,“好在我们离那里还有一段路,只要现在……”

      玻璃罩里的灯火忽地熄灭了,中年男人的手僵在了远处。

      他听见了,有什么声音穿过风雨朝这边传来。
      那是天籁般的歌声,任何人间的乐器都无法比拟,即使是神鸟的歌喉也不及它分毫——

      海妖。

      中年男人回过头,视线对上了一张女人的脸孔。
      她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色,层层叠叠的蓝色鱼鳞分布在发际和颈间,在风雨飘摇中闪烁着诡谲而妖艳的光。

      她咧开了嘴,露出森白的尖牙。

      ———

      暴雨如注,冲刷着砌筑祭坛的石砖。火坛中深红色的火舌仿佛即将点燃黑夜般,在风雨中熊熊燃烧着,成就了一片奇异的景象。

      大先知的鬼面在火光下泛着怪异的红光,雨水从他的头上流到脚下,却丝毫不能打湿他的黑色袍子。他左手持着一根长杖,站在被闪电和火苗撕裂成两种颜色的祭坛上。他的信徒们身着黑袍,虔诚无比地匍匐在地,身躯形成一片黑色的海洋。

      “慷慨的海洋之神!您的子民在此向您祈祷,望您熄灭您的怒火,保我们年年丰收。我们将以生命来爱戴与回报您,感谢您的仁慈!请您收回您的波涛,不要再吞噬其他生命……”

      冗长的祷词从大先知口中念出,虔诚的信徒们双手合十,默默地随着他诵念,四周渐渐沉入一片声音的海洋。

      芙洛亚披着黑袍,学着周围人的姿势双手合十,摆出个信徒的架势。
      她低着头,垂下的黑发叫人看不出她其实只装了个样子,并没有跟着诵念。她旁边跪坐着一位身材更娇小的少女,黑袍的帽檐下露出一截湿漉漉的红发。少女神色慌张,似乎还微微发着抖,鼻梁上的雀斑伴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着。

      这半大的小少女正是艾米丽。
      原本这种祭祀仪式她父母应该在她身边,谁曾想却在半道上走散了。芙洛亚恰巧碰上了她,便干脆代她父母护着她来了广场。

      艾米丽随着年龄渐增,渐渐也懂得了什么叫做礼貌和矜持,不好意思像儿时一样三天两头来芙洛亚跟前嚷嚷了。因此她跟芙洛亚和杨的关系已不像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而是逐渐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堂哥和堂姐一样的人物——虽然平时不常见面,但一起聊天也不尴尬。

      艾米丽一边语调颤抖地诵念着,一边从低垂的帽檐下偷偷瞟了芙洛亚一眼。

      只见她这位“堂姐”神色镇定,仿佛天大的暴雨和海啸也不能让她赏脸露出半点惊慌,反而像小儿胡闹一般不值一提。对比周围或多或少都带着恐惧与惊慌的镇民,她称得上十分鹤立鸡群了。
      事实上,这次紧急祭祀的起因已经造成了佩尔斯小镇的恐慌:傍晚时分,一艘渔船回港时,船上剩下的船员只有三分之一。而根据他们所说,他们根本没有航行到暗礁带海域,就碰上了海妖的袭击,连船长都死在了海妖的利齿下。

      在暗礁带中生活了百年,没有离开过一步的海妖一族,忽然出现在了原本安全的海域。
      这代表了什么呢?佩尔斯小镇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这意味着他们赖以为生的大海已经不再安全了。

      想到这一层,艾米丽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惧。
      她们全家都以打渔为生,如果海洋之神的怒火不熄灭,渔船从此不能离开港口,他们要怎么活?
      家里还有年迈的奶奶需要照料,还欠着叔叔一笔债还不上,如果没了生计……

      艾米丽心中一阵发慌,本能地往芙洛亚身边靠了靠。
      为缓解恐慌,她颤抖着低声道:“芙洛亚,你说那些海妖会不会真的游过来啊?会不会有一天,它们也能爬到岸上来?”
      闻言,芙洛亚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想了想,出言安抚道:“没事,它们没有腿。”

      然而她这句安慰并没有安慰到点子上。
      艾米丽听了并没有感觉安心,反倒脸色更苍白了。她捂住胸口真情实感地慌张道:“那它们要是游过来了,咱们就再也不能打渔了,那咱们该怎么办啊?”
      芙洛亚再次看了她一眼,心里的答案跟明镜似的——但她将这句话在舌尖上品了品,转了几圈,到底还是咽回了肚子里去。

      怎么办?多简单。
      放弃这块海域,翻过佩尔斯边缘的高山,找路绕过暗礁带,寻找全新的土地和出路。
      当然,这不简单,但总比整日跪在祭坛下祈求海神施恩成功率高得多。

      芙洛亚心里就这么想。然而她却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否则显得太过站着说话不腰疼。作为大先知关在笼子里的宠物,生计这种事显然轮不到她操心。
      艾米丽却没有她的命。
      艾米丽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她家有老人要供养,有这些那些生活琐事要操心。她与佩尔斯的其他镇民一般,早已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轻轻动一下都是伤筋动骨。

      “……总会有办法。”芙洛亚沉默片刻,给出了一个半敷衍半真挚的回应。
      看着小姑娘勉强的笑容,芙洛亚不由得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她真的一点也不会安慰别人,一看就知道又搞砸了。
      “如果杨在这里就好了。”芙洛亚不由得叹了口气,重新低下头,在心里这么想道。
      杨那个家伙,别的什么都不会,也就安慰人这点比较在行了。
      思绪转到这,芙洛亚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杨。她耳朵里灌满了祷词,干脆闭上眼,仔细思索杨这个人去了。
      杨的羽毛到底要怎么消掉,上次的配方究竟错在哪?还有大先知究竟打算干什么……

      祷词已经接近尾声。人们挨个抬起头,目光集中在祭坛顶端的人身上。无数道目光汇聚成流,紧紧扣在黑袍的人身上。

      大先知高举双手,歌唱一般吟诵道:“佩尔斯的子民们,你们不用惊慌。我已经看到了神明的启示,仁慈的天空之神已赐予我们千年一遇的神使,他的到来将为我们带来转机与幸运!”

      大先知话音刚落,人群便爆发了一阵尖叫。只见两个身着黑袍的高大男人带着一个同样身着黑袍的人影上了祭坛,那人看身型似乎是个少年,双手被紧紧钳制着,明显为了防止他挣脱。

      芙洛亚猛地抬起头,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不详的气息。

      “这就是神的使者!”
      大先知高呼道,一把拽下了少年的黑袍。

      “杨!”芙洛亚身边的艾米丽猛地跳起来,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叫。
      芙洛亚的瞳孔猛地一缩。
      风雨从她的袍子领口中灌进去,冷得仿佛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凝成冰花。

      祭坛上的少年脸上是十足的错愕,显然也对事态的发展一无所知。他转过脸看了一眼大先知,似乎从那朱红色的面具上读出了些什么,杨的神色骤然从错愕转为了凝重。

      他使了个巧劲,从两个制着他的人手下脱出身来,然后两步并作一步,冲到了大先知跟前。
      杨的脾气惯常温和有余,严厉不足。用芙洛亚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傻子,宁可自己受点委屈都要照顾其他人的那种。他遇事首先想的永远不是如何解决问题,而是如何不牵连别人。
      但他到底不是一个喜欢退缩的人。
      那一刻,他本可以立刻从祭坛上逃下去,然而骨子里那点执拗却在一瞬间冲进了他的脑子,指使他做出了和他平日里的温和截然不同的决定。

      有些选择,乍看是一念之间,实则是长年累月积攒起的火药。
      只消一颗小小的火星,便可以转瞬间移平城池。

      “你究竟想干什么?”
      杨的声音罕见地冷了下去。他直视着大先知脸上朱红色鬼面的双目,一字一句地质问道。

      少年的声音太小,是无法穿越嘈杂的人声传入信徒们耳中的。

      火与闪电的光辉跳跃在大先知的鬼面上,仿佛他正跟那张青面獠牙的脸孔一同狞笑。他伸出鸡爪般干瘦的手指,扣住少年的手腕高高举向空中。

      “向神使叩拜!”

      无数信徒们虔诚地跪在祭坛下,占据了整个广场。黑色的身影仿佛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洋,仿佛噩梦中连绵不绝的乌云,又仿佛一只即将苏醒的巨大怪物的脊梁。

      轰隆——

      惊雷在耳边炸响,伴随着划过天际的闪电。大雨瓢泼,模糊了耳边所有的声音。

      成千上万道信仰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匍匐在黑暗中的怪物露出了它的爪牙。

      杨的瞳孔猛地缩紧,竟在那一瞬间哑口无言。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由信仰汇聚而成的视线中隐藏的东西。

      ——那是沉甸甸的期许,是精神的寄托,是灵魂的支柱,是绝不能折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一刻,一个恐怖的念头迅速在少年心中发芽破土,瞬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佩尔斯小镇是杨的故乡,这里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他的成长。他从小到大无数次地给他们添麻烦,无数次的仰仗于他们撑起的树荫,无数次地汲取他们赐予的雨露。

      那么现在,他真的可以冷漠无情地甩手就走,任由他们跌进绝望的地狱吗?
      归根结底,何为信仰?信仰不就是能在你落入深渊时堪堪拉住你的那根绳子吗?

      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刻已经成了众人心中的那根绳子。

      他能松手吗?

      雨水从赤色的鬼面上流淌下去,滴落在石砖的缝隙中。
      大先知似乎早就知道杨会如何选择,完全不担心少年会作出什么搅局的举动,甚至慢条斯理地等他适应。

      杨木然地站在原地,像是瞬间成了一具由傀儡师掌控的空壳。

      他的舌头僵在了口中,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暴雨倾盆而下,洗去了灵魂的哀鸣。
      如同小人鱼与海巫签订双腿的契约,命运至此时开始,走向深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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