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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4- 孤岛与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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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L的安全屋看上去总是十分荒凉,家徒四壁,仿佛添置家具这件事从来没放在他们的预算里过。
塞壬凭借记忆找到了相对条件比较好些的,但这间屋子里仍然充斥着各类住客留下的居住痕迹,豆绿色的墙纸因为没有及时维护而发黄斑驳,仔细看还有霉斑点点。
好在浴室和卧室都还算干净,昭晰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小半瓶酒精,她帮辛系脱下手套,左手腕上的疹子因为外力磨损已经裂开,毛细血管里的血液迫不及待地沾染在布料上,一块一块分布不均,偶尔有些擦破真皮层,看上去好似即将溃烂出疮。
塞壬脱下西装外套,扯掉领结,解开系得紧紧的领扣并把袖口往上卷到手肘,才总算松了口气。他从暗格里找出现金,准备出门买些过敏药和生活品,并叮嘱她们不要随便开门。因为是私自进入的安全屋,不知道会引来什么样的人。
客厅里的灯光有些暗淡,昭晰害怕伤口感染,眯着眼睛小心地给辛系消毒。酒精接触皮肤时产生的痛感明显没有激起她过多的反应,倒是给她涂酒精的昭晰一缩一缩的,紧张极了。
“昭昭,我不痛,你放轻松呀。”辛系总算讲了离开展会后的第一句话。
昭晰没有回话,仍然专注地涂着酒精,偶尔对着那些小伤口轻轻吹气。酒精挥发时带来的微凉感驱赶痛意,辛系垂目望着眼前比她还焦心自己的好友,内心隐忍的酸楚总算爆发。
她咬着嘴唇,眼泪滚滚落下,身体止不住抽泣,却还是很克制地憋住没发出哭声。她从来不说痛,但有人不用她说就会替她痛,这让人止不住鼻酸眼热。
让一个在最坏的环境下都能适应得很好的人叫苦总是很难,因为这类人所接触过的事物会影响她对困难的判断,变得异常坚强。辛系总是达观地看待生活,过日子也随性洒脱,她可以在全世界各处交到朋友,风里来雨里去苦中作乐很少抱怨,却很少被这样谨小慎微地温柔对待。这种无关风花雪月的爱意全然包裹着她,让她忍不住想做个娇娇女。
睫毛膏和眼线混杂在眼泪里划过皮肤,漂亮的妆容转瞬间被毁灭殆尽。辛系委屈的小脸揉成一团,表情用力的样子看上去可怜又好笑。如果塞壬在这里,肯定要埋汰她是作怪的小女鬼。
“我们小甜甜哭起来也太丑了吧。”昭晰总算做完了手上的活,她放下棉球,一抬眼就看到某人不顾形象掉金豆豆的表情,哭笑不得。
其实也没有很丑,辛系眼眶微红的时候也楚楚动人,虽然脸颊两道泪痕刷下的黑色睫毛膏十分瞩目,但她闪烁着水光的双眼富满灵气,绝对是可以媲美钻石的礼物。
昭晰转手抽出两张纸巾温柔地为她擦拭泪水,辛系哭起来的表情看上去实在委屈,而昭晰不想让她因为任何委屈而掉眼泪,于是她决定换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知道人交朋友的意义是什么吗?”
昭晰循循善诱的语气像极了德育课的老师,辛系摇摇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是一座孤岛,我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其它孤岛搭建起桥梁用以沟通。这些桥梁里有部分是禁不起风雨折磨的木桥,有部分本身就是摇摇欲坠的吊桥,只有极少数的桥梁会通过持续的沟通和交往而慢慢加固,最后变成‘友谊之桥’。我们的整个人生都不停地走在这些安全性未知的桥上,从试探到熟知,从紧握扶手胆战心惊地过桥到哪怕是闭着眼盲走也不会出错,我们要经历无数次从桥上跌落的过程,而这都是十分耗费精力的事。于是有的岛屿选择开源节流,开始减少与外界的交流,不再修筑新的桥梁。因为仅仅是专心维护已有的桥梁已经能让她得到满足,她会把保护好这座桥梁当成自己人生里的重要任务。她在见过对面连接的海岛上姹紫嫣红的花朵后,就希望那座岛屿永远是春天的模样。”
昭晰顿了顿后继续说道:“你就是我选择的春天。”所以我很满足。
也不知道忙着憋声哭泣的辛系有没有听懂,她大大的眼睛里盈满泪水,虽然视线模糊但还是凭借直觉把脑袋靠到了昭晰的肩膀上。昭昭的肩膀瘦削单薄,但此时却好像充满了力量,因为她肩负着自己乏善可陈的生活里唯一灿烂的春天。
几天的忙碌导致辛系过度疲乏,发泄一般哭完之后她安心地睡了过去。昭晰将她安置到卧室里的唯一一张床垫上,轻缓地把门虚掩合上以便能随时了解她的状态。她席地而坐,脱下高跟鞋后一直随意地打着赤脚。她让自己松散地背靠墙壁,肩胛骨和墙纸无可避免地摩挲着,不算舒服。
塞壬去了很久,时间久到客厅昏暗的顶灯招惹了飞蛾变得更加忽闪,楼道里的感应灯明明灭灭了十七次路过了三十二个人,久到整个城市似乎都陷入睡眠而只剩下昭晰迷茫着抵御睡意,在夜晚中数着过路的人群徒增担心。
他回来时带着风尘气,嘴里嘟囔着说没想到会下雨,昭晰本来昏昏欲睡但一见房门被打开立刻惊醒。她快速爬起身却被裙摆绊到,止不住摇摇欲坠地往前仰。塞壬反应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雨水的灰尘味和他身上清淡的古龙水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毫无道理可言地涌进她的鼻腔。
昭晰慌张而又局促,整张脸坠入了男人的胸膛。塞壬虚扶住她的腰,将她稳住,在没人看到的漂亮脸蛋上挂起了转瞬即逝的微笑。
“抱歉。”昭晰快速眨了两下眼睛,算是完全清醒过来,她立即把自己推离某人的身体范围,撩开散在额前的乱发,为自己的莽撞道歉。
塞壬没说什么,只是略带可惜地望了望布满灰尘和皱褶的她的丝绸裙子,遗憾道:“这裙子算是废了。”然后从纸袋中拿出素色的短袖和运动裤给她道:“你去洗澡换这个吧,舒服些。”
昭晰点点头,接下衣服和另外一袋子日化品走进了浴室。
目送昭晰进了盥洗室后,塞壬从袋子里拿出涂过敏的膏药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路灯混着银白月光透过窗子局限地照进来,打亮了房间的空旷角落。辛系昏昏沉沉间觉得有微凉的膏体在手背游走,她惺忪睁眼,发现塞壬正坐在地上摸黑给她涂药。
“你怎么不开灯?”辛系侧躺着没动,懵懵懂懂道。
塞壬手上动作没停,平淡道:“我夜视很好。”
“对哦,我都忘了。你的眼睛在晚上比狮子看得还要清楚。”某人躺得像条咸鱼,只有嘴巴在嘟囔着说话。
“还痛吗?”
“什么?”
塞壬轻轻按了按她左手腕被磨破的创口。
“不痛。”辛系轻笑道:“这算个什么呀,你不要小瞧我。”
“没人敢小瞧你。能从雪崩里爬出来的人,谁敢小瞧啊。”
“嘿嘿,那可不是!我可是力排万难carry了你一起出来的!”某位咸鱼说道得意处还轻轻晃起了脚。
塞壬回忆那次遭遇,失笑道:“笨死了。”
“你说谁?!”
“说你。让你跑你不跑,偏偏要拉我,结果自己冻伤躺了半个月。”
“哼,我那不能叫笨,明明就是见义勇为,很有担当的好不好!”辛系蹙了蹙鼻子,不服道。
塞壬不再和她纠结这个,把药膏仔细地抹到最后一根指尖,他的任务结束。正想放下手,咸鱼辛却忽然兴致勃勃地说道:“塞壬!塞壬!你看我!”
擦满药膏的手指随着身体往前对上了塞壬往回收的手,她道:“我在和你建立沟通之桥!哔哔——哔哔——哔哔——请求通话——请求通话——”
“你这明明是在cosplay《E.T.》。”对手指这种半个世纪前的老梗也太瞎了吧。
塞壬翻了个白眼,却任由她幼稚地对着手指。
“哼,你真无聊,都没有点额外想象力的。”辛系说着就把手指收了回来,翻身躺平在床垫上,意图结束搭建沟通之桥。
塞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小脾气弄得哭笑不得,无奈道:“那你说说,你这又是哪儿获得来得灵感?”
好像是就等着塞壬问她呢,辛系一下又恢复了兴致,嬉皮笑脸道:“是昭昭啦!她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而与他人的沟通就像是在孤岛之间架桥。如果两座小岛之间友谊深刻,交往密切,那么他们的桥梁也会同样稳固安全。我就想着和你也试一试能不能架座桥,闭着眼也能走的那种。”
塞壬思索一阵,主动把手指贴了上去,表情谨慎地模仿着电流干扰的声音道:“滋——滋——请求通过。桥梁开始建立,创建类型——合金廊桥。”
“什么啊哈哈哈哈哈,为什么是合金廊桥啊!很丑!”
“材质坚硬,四面封好,以免你天天没脑子地横冲直撞掉下去。”
“好吧。那我勉强接受了。”辛系虽然口头嫌弃塞壬的审美,但还是因为他务实的理由而笑得合不拢嘴。
合金廊桥正在名为“辛系”和“塞壬”的岛屿之间建立,他们约定,无论什么风雨都无法破坏这座尽管造型一言难尽但设计初衷十分贴心的友谊之桥。
辛系因为手上涂了药膏的原因没法自己洗澡,只能拜托昭晰继续像带小孩一样照顾她。塞壬在厨房一股脑放了好几包方便面下去煮,等待面条变软的功夫,门口传来了锁扣滑动的声响。他警惕心起,拿了把小刀藏在身后,静悄悄地走向大门。
一般来说在RL的安全屋内都不会发生什么械斗枪战,这些安全屋比起特工或者警方之类特殊工种的避难所,更像是一处提供暂时住所的安置屋。但塞壬从青年时期起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面对未知他通常充满敌意。
手握小刀,他的气息平稳,不含任何紧张的情绪。他有一双十分适合紧握枪械的双手,它们从不流汗也不会发抖,这是老天赐予他另外的礼物。
塞壬就位在门把手的左边,冷静地等待房门被打开,他屏息凝神,只为精准地给予可能到来的危险致命一击。
把手转动,门轻松地被推开,塞壬眼神锐利地直视外来者,却发现对面的面孔十分熟悉——是乔纳森。
“搞什么……怎么是你?”塞壬立刻松懈下来,顺带翻了个白眼。
“我还想问你呢,”乔纳森闪身进门,不着痕迹地收枪,四周环顾一圈后说道,“这块安全屋未经申请就有人入住,我来看看情况。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他无视塞壬手里的小刀,指着昭晰换下来扔在沙发上的墨绿裙子,一脸“你小子在安全屋里干嘛呢”的探究表情。
“收起你肮脏的想法,”塞壬又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我和辛暂时没住处,走投无路下才进来的,那条裙子是她好朋友洗澡换下来的脏衣服。”
一向板正的乔纳森挑了挑眉,说道:“没住处?你们不是在格雷庄园住得好好的么。怎么的,这就闹翻了?”
塞壬没接上他的话,不耐烦道:“暂时不想回,有事情没解决好。”
乔纳森听他这么一说眼睛睁得更大,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塞壬就非常默契地继续补充了起来。与其说是补充其实更像是威胁,他手上的小刀还没放下,被捏在骨节分明的指间玩耍。
“啧,和你没关系,和RL也没关系。我先说好,这件事你红光干员可管不着。”
他丢下这话后总算想起了锅里还煮着面,急忙跑去把火关了,面条已经煮到失去它应该拥有的卷曲和弹性,看上去一夹就会断掉。
此时昭晰也帮辛系洗好澡出来,水汽从浴室里吐出,辛系换上略有些宽大的纯棉T恤,红肿的双手被包裹着塑料袋竖立在身前。她茶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背后,大大的杏眼好似也被清水洗过,露出乖顺纯良的样子,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一只刚从从水里捞上来,对世界毫无防备的小鹿。
“塞壬——我饿啦——”辛系任由昭晰拆她手上为了避免沾水而套上的塑料袋,由于洗完热水澡身体舒散得很,她眼睛半阖着喊话,漫不经心。
两人背对着门,谁也没发现乔纳森的存在,即使他就杵在客厅的正中央。
“咳咳。”
“?”辛系回头,看到乔纳森那张木脸吓到暗骂一声卧槽,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未经申请用了这个安全屋,还要来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乔纳森反问道。
“……”辛系一对上他就会失去强词夺理的能力,她自知理亏,干脆闭嘴不说话。
昨儿刚挨了昭晰一顿骂的乔纳森越过辛系的脑袋望向她,昭晰面无表情地在心底翻白眼,这种场景实在太尴尬了吧。
为什么会有人只要一出现就能把气氛弄得这么尴尬啊!?为什么啊!
作为中间人的塞壬见怪不怪,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现场凝滞的空气里的不自在。他把煮得过于软烂的面条端上茶几,见辛系和昭晰杵在浴室门口不动,催促道:“愣着干嘛,来吃面啊,你不是饿了吗?”
“哦。”
辛系特意绕着乔纳森走,那避如蛇蝎的模样莫名很诙谐,特别像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产生隔阂的小朋友,耍性子故意无视玩伴。
塞壬就着锅给她们碗里捞面,三人围坐在小茶几边上,头顶着热腾腾的蒸汽,看上去格外温馨。
乔纳森认识塞壬满打满算今年是第十五年,那时候这位漂亮男孩还没有被大家广泛用“塞壬”这个代号称呼,他还是凯文·盖勒,或者边行梦,一个看上去脾气很差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亚裔美籍男孩。
塞壬少年时就因为长相出众而总是被搭讪,追求者不分性别甚至皮肤颜色,唯一相同的大概是他们那满脸的狂热和痴迷。当然,就像每一枚硬币都有两面,看他不顺眼或者心生嫉妒的人同样不少。
校园霸凌在塞壬的中学生涯绝对算得上扎在心头难以拔出的刺。
性格正直的乔纳森第一次真正结识塞壬是在初中,那时他正在被一群荷尔蒙过剩的高年级生扔进垃圾箱。乔是第一个拉他走出糟乱腥臭的人,也是看着他一路从弱小但坚韧的野草长成强势挺拔的参天大树的人。
乔纳森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或许现在关系也不差多少,但自从塞壬觉醒并得到强大的力量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懂过他。
比如这份卖相有些糟糕的速食面,塞壬以前连照顾自己都勉勉强强,更别说任劳任怨地为别人的饥饿操心。
想着想着乔不由叹了口气,唉,人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
“看得差不多了你就可以回去了,反正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情况。”塞壬头也没抬地对乔纳森说。
昏暗的灯光照得人心烦,乔纳森道:“吃完收拾一下跟我走,你们一起。”
辛系吃面的嘴巴停止嚼动,回过身默默看着一向和她不对盘的乔纳森,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仿佛在说:如果不是我听错了,那就是乔纳森见鬼了!
乔纳森看懂了她的眼神,无奈道:“好了,也许你可以理解为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大晚上把即将复职但现在仍然一无所有的同事丢在这里我可做不到。再者说,红光的职能之一就是要成为你们其他部门成员坚实的后盾,虽然你们不归我管辖,但这是我的责任所在。于公于私我都得带你们走。”
话毕,塞壬和他眼神相对,仿佛忘记了自己刚才让他别管的狠话,默认了他冠冕堂皇的责任和私心。
“那……那你也来吃?”听完他一通苍白的解释,机智的辛系小心翼翼地往边上挪出了个位子,有种想讨好他的意思。
刚正不阿的乔纳森摆摆手,表示拒绝。塞壬做的东西,哪能吃啊?他可不想迫害自己的味蕾。
饿到极致的三人倒是都不挑食,嘻嘻哈哈地吃完了一整锅的泡面。乔纳森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收拾残局,辛系举着爪子跟在塞壬后面跑,嘴巴不停地叨叨却不干活,看上去十分游手好闲。
“那里那里,锅的把手那里你没洗干净!”
“唉,锅底也要擦一擦啊,别这么偷懒嘛。”
“我的药膏你放哪里去啦?我怎么找不到了。”
……
塞壬一脸不耐烦地被她盯着收拾,几次想要出声打断,却在看到她手上那一圈磨痕的时候硬生生忍住吐槽欲。
他暂且不和她计较。
把刚去外面买的生活用品重新打包,三人跟着乔纳森离开了这个简陋荒凉的地方。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房门侧边的感应系统忽然亮了起来,正在盘查全城安全屋的Pin通过电路感应了一圈也没发现他们的气息。他们完美错过彼此,Pin失落地离开。
有些岛屿之间会因为各种原因暂且封闭沟通桥梁,这一举措对于曾经建立过深刻联系的小岛来说,通常会变得很难习惯。
从无到有再归为无的落差总是让他们忘记那句最初的前提:人生海海,皆是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