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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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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个习惯,每一个曲散人终的时刻,他燃一支雪茄。全部记忆经烟雾萦绕,一同升起,点点滴滴穿连成线。
他耐心的回忆一遍,包括尚存留的微妙细节。然后,开窗换气,发现它们正同浅淡青烟一道,自记忆中浅淡而去。
但总有些是忘不掉的,它们即便湮灭与记忆,却仍深深刻在躯壳之上。
那是皮肤,内脏同细胞的回忆,除非□□成灰,终极销毁。
他回头看镜中背影,伤痕从右肩直划而下,终于左腰,外行人拙劣缝合的针脚歪斜难看。
十年过去,它已成身体的一部分,看不见反不舒服。
他总记得被推下悬崖的那几秒,时间轴拉得无限漫长。死亡是另一件事,背叛也是另一件事,喧闹的痛苦和愤怒嘎然而止,整个世界如此宁静而美妙。时光倒转,有过多奢望和贪欲的成年眨眼闪过,童年的琐事一同陈列眼前,却又井然有序。最后的画面里,幼年的自己独自在林中懒散散步,野鸽子在头顶呢哝。他刚伸出手去,便有翅膀托他离开地面,无限欢喜自由。
他睁开眼,分不清天空或者是海洋,他投身进去,灰蓝色的归宿,深邃无底。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被潮水冲到岸边,夹在两块礁石之间动弹不得。他沉默的扭动着,妄图挣脱,却只挣开了勉强缝合的伤口。海水早就渗透绷带,他疼得浑身颤抖,感觉灵魂正从背上的口子里一溜烟飞升出去。
他将脸贴在礁石上,嵌进石缝的古老牡蛎碎片甚至刺破了他的皮肤。
他在此时,沉默的同上帝决裂,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
然后,他活了下来,至于存活的过程,他选择遗忘。
现在的他,已找不到往日的影子。优雅的英伦绅士,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生意做得格外地道。只不过,他转卖的商品,是些秘密——不论是哪一种,被梦寐以求的,不可告人的,隐匿失传的——只要是有人需要的。
他沉迷于寻觅整理的过程,然后将理顺的线头转手给他的顾客。他很有信誉,他的顾客牵动线绳时肯定会有铃音应声响起。至于铃声带来的将会是财富、荣誉、权势甚至死亡,同他无关。
这全是些微妙的生意。于是,总有人害怕他,总有人想要他的永远消失,但是,他们又总是需要他。微妙的平衡里,他泰然自若。
他总是很有耐心,当然,对待漂亮的少女就更能耐心加倍。他认识她的母亲,在那间显贵聚集的俱乐部里,纳雷什金娃夫人十分的引人注目。美丽多金的寡妇总是男人们暗地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她的女儿显然成功的遗传了她的美貌,高贵娇媚,赏心悦目。
“如果它是真的,那你开的价钱我可以考虑。可是你拿什么来证明你的话呢?”
“我说过,它现在仍属于我母亲。她一直带着,你一定在俱乐部里见过。”
“但是那也可能只是普通的猫眼石戒指,当然,作为猫眼石来说,的确算得上珍贵。”
“你不可能不知道‘海妖’。如果你对‘琥珀房间’有那么一点的了解。”
“我要的是证明,眼见为实,不是么,小姐,我是谨慎的生意人。我知道证明它存在的最好方法,就是让我见识一下它的药力。不过不能用在我的身上。”他十指相抵,挂着商人特有的略带狡黠的笑容。
她沉默,欠欠身,淡金长直发缎子样滑至脸前。她拢好头发,起身告辞。
他扬扬眉毛,他知道,她迟早还会再来。有求于他的人,多半走投无路。
几天之后,他从报纸上读到了大法官的死讯,离奇毒杀案。
他耸耸肩,开始着手调查贵族小姐的轶事。他会保守秘密,但不证明他需要一无所知。知己知彼,才可以谈拢一笔好生意。
俱乐部的固定成员消失了一个,他的旧牌友们未免不带点凄惶的脸色,纳雷什金娃夫人更是惊吓过度,卧病修养。
牌局枯燥,又没有漂亮女人可看,这样的晚上总让人觉得寂寥。
意兴阑珊的时候,总忍不住会怀念曾有的热闹。
怀念的内容里有一个已经离开的服务生,脸色很臭,态度冷淡,嘴巴恶毒,但是,这并不损坏大家的兴致。只能用美丽来形容的男人,臭脸都可以变成优点。
“你的烟大概对他的胃口,也许他会多看你一眼。”有人说,“他对烟似乎比对人的兴趣大。”
“可以脾气太坏,最后总是要得罪人。”又有人揶揄的指向正骚扰女服务生的某个市议员,“平民总是要吃亏的。”
“他的样子实在不适合做平民的行当,更适合当个贵族,也许他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可怜的人。”
显贵们哄堂大笑,甚至有人笑出了眼泪。
他将自己的烟分发给众人,贵族小姐的男友同他们所讲的kei同住。
有故事的少女认识的都是些有趣的人,他想。
“先生,我不能再干了,”他的线人神经质的磕着茶杯的边沿,“会遭报应的。”
“我们可以重新商量报酬。”他伸出了几个手指。
那个人的眼神挣扎了一会,将茶水喝尽,艰难的下定决心:“最后一次,先生。”
“静候佳音。”他笑。
当地人的信仰很有趣,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生命是头尾相连的圆环,灵魂可重复利用,反复复活,背负着前世的因缘。这一世积德,下一世享受,反之,则是报应。
他对那些兴趣不大,但也有有趣之处。按他们的理论,眼前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在所谓的前世里同自己有一段巧遇。
这种幻想,非常奇妙。
他望向咖啡屋窗外的熙攘人群,悠闲度周末的人们脸上都有淡淡愉悦,不知以前同哪一位有过美妙邂逅。
咖啡屋的门口是车站,颇有年头的电车响着铃铛哐哐铛铛滑过铁轨,一批批的乘客来了又走,聚拢后又分散而去。这一条街上全是老式建筑,倾斜阳光自建筑物的背后晕染过来,像微微泛黄的老照片,多少年不变。
那个人一直静静立在站牌下边,形形色色的过客同他擦肩而过——他也像是老照片的一部分,多少年没有变过。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吸引,只是等他发现时,自己似乎已注视他很久。
也许是这个人在风中站了太久,而自己又过分闲来无事,他想。不然,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男子,实在太过容易被人忽略。同紧裹厚重冬衣的行人相比,他穿得实在单薄,但也许是因为削瘦,套得再多也显不出分量。
他将风衣帽子拉在头顶,阴影遮住了大半个脸,隐约可见娟秀的鼻梁,嘴唇和下颌的线条完美无缺。
他突然很想抽一支烟,便点一支。窗外的他,也微侧了头,背风点燃香烟。火光明灭间,他看清了他的眼睛——不可思议的冰色眸子,像吉普赛人的水晶球,有魔力可照透今生前世。他定了定神,看那双灰眼睛微微眯起,烟雾在他眼前随风荡开又再散去。他只专注的享受着他的香烟,像是孤独了几个世纪,再无波澜的精美瓷器。而近似少年的脸庞上,却有双参透尘世的眼睛,淡然冷漠,没有什么装得进眼底心间。
他无端想起了前些日子俱乐部里的闲聊,对这个男人,倒是十分契合。
他突然转过身去,有男孩子正从远处一路跑过来。帅气挺拔的大男孩,有漂亮结实的腿,迎着风奔跑,黑头发翻飞闪亮。他仰了头,扬起嘴角,等他跑近。
他知道这个男孩子,他的可爱顾客的男友,syou——而他的朋友,叫kei。
syou也许跑了很远,停下来时喘得很夸张。但有很多事情似乎比补充氧气更为重要,他禁不住赞叹这个男孩的确符合调查资料,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材,因为他可以边为严重迟到愧疚的解释道歉,边恼火责怪某些人衣衫单薄还要站在风里降温耍酷——脸色和啰嗦在两边翻来倒去,每一次切换都滴水不漏。
跑得热了,syou将大衣拉链一把拽开,通风透气。kei细心将烟头掷进垃圾箱,提醒他拉好裤子拉链,然后斜瞥着他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冷风中腾腾冒着热气。
他记得听说syou是模范学生,但同眼前的无赖男孩实在不容易联系在一起,正如难以想象,kei是怎么用他的细胳膊,将180磅的胖子一拳击飞,降落后还要满地找牙。
他们等的电车很久都没有到,风却一味越吹越强。syou细心站在迎风一面,将kei护在身前。风将他的头发反吹得一团糟,他一手拎着袋子,只空出一只手去摁,顾不到的一边全盖在眼睛上。
kei便伸出手去替他理顺,抬臂时风衣帽子滑落下来。
一片金雾一时迷住了他的眼睛,那些纯金发丝,阳光下璀璨到妖冶。
他定了定神,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但说不清是哪一种情绪。
kei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皮肤白瓷一样冰冷清透,唯一的温度,留在他的灰眼睛里。温柔宠溺的眼神,只落在眼前男孩的身上,外物不可侵搅。
他看着他们对视。kei抬起下颌,露出纤细优雅的脖颈,慢慢勾起嘴角露出微笑。金色睫毛微微颤动,冰色眸子瞬间融化成温暖海洋,像能消融整个冬日。
kei无意识的转向他的方向,嘴边的笑意还未及退去。
他的世界,一时便只余一片深邃灰蓝,像再次自高空坠落,乘坐巨大翅膀,无休止的跌落进去,时光倒转的光影片断又在眼前依次浮起。
野鸽子的呢哝又一次响在耳边,他感觉自己好像第一次恋爱的少年。
多少年的漠然旁观后,他再一次有所期望。
如果那样的微笑是为自己,他撑住额角,闭上眼睛无声微笑,不顾一切跌落的幻象仍在眼前翻飞浮动,心中有无尽盛大喜悦。
他破例主动联系了贵族小姐,甚至留下了自己旅馆房间的电话号码。这对于他的生意来说,并不是明智之举。
但他愿意嘲笑自己的傻气,也不愿意放过一切机会。
清晨的图书馆安静清冷,当他望见早在心中默记无数次的纤瘦身影时,他一时万分感念背弃已久的上帝,那个老头子也许真的不计前嫌,恩泽千万羔羊。
趁他接电话暂时离开的时候,他占据了他的机位,青涩男孩才使的小小把戏。
但他顾不得嘲笑自己,他也许该想一想第一句话要同他讲些什么。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向他走来,眼里还难得有小小的不耐烦。
他笑着等他走近,近到可以再次看清他的眼睛,再也不会有另一双眼睛比他的更加摄人心魄。
如果可能,希望可以永远拥有,他想,至少,让自己成为他不可销毁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