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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笼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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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祁桓适应冠冕的重量后,步行的速度愈发加快,但因为赋濯风始终在他身后距离一步照看的原因,过天阶的这一路赫连祁桓还算是走得稳当。
原本完整的祭天礼是极为繁琐的,但新帝年纪实在是小,身子骨稚嫩,受不得这迎神祭祖的来回折腾,又是登基之典,不可遣官代祀,现下已是奉常府在经过长时间的苦思后才拿出来的最佳方案,整体流程精简了许多。
二人登顶祭台。
奉常卿赫连时绪是帝王宗亲,虽是幼帝宗室长辈,不过他身居此职许久,至今无错可挑,得见其人稳重谨慎,他在祭台上等候许久,眼见天阶来人,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引导赫连祁桓盥洗后,他又取下降真香,双手递与赫连祁桓。
赋濯风则后退一步,一撩下摆,俯身往下,双膝跪于新帝身后的天阶上,亦是一副极为恭敬的跪拜大礼。
赫连祁桓借过烛火点燃,指腹捏着降真香举过头顶,而后他缓缓开口,奶声奶气地将前些日子里靠着死记硬背才勉强记下的一大长串祭词背出,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后,奠了玉帛,才在炉中插上了香。
随后,他又双手接过奉常丞递过来的玉玺,在拟订的“新”年号上盖了玺章,一切才算敲定下来。
南霄新的年号,名曰「景和」。
玺章一落,便代表南霄正式走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啊啾……”
忽地,骤起一阵寒风,赫连祁桓终究还是没忍住,幸好祭台高耸又身处顶端,底下的人只见人形一点,看不分明,再论这儿加上他也才四人而已,并不算出了什么太大的丑。
赫连时绪正回头遣奉常丞领人去给祭台下那些臣子们送予福酒,听到这一声,又转过头对着幼帝微微躬身做了个揖,面上带着对后辈慈爱的笑容,和蔼得很,“深秋时节,寒深露重,陛下可要多多保重身体。”
“应当在里头多加一件秋衣的……”年幼的孩子嘴里咕哝着,双手稳住头顶的冠冕,又闭着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赋濯风瞧着他叹气的模样,眼瞳虽无任何波动,却站起身主动走上前去,抬手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蹲下将它系在了赫连祁桓的身上。
披风很厚实,却没有赋濯风的体温残余,由于二人的身高差距,一大半的披风甚至还拖在了地上。
赫连祁桓到底还是个孩子,火气旺,很快便热了起来,他跨着步,就这么绕着祭台围圈慢踱,头顶冠冕旒珠发出“啪嗒”脆响,反正祭台礼也完成了,四下并无外人,赋濯风与司礼太监也不拦着,由着幼帝手捏着披风的两边到处撒欢。
离了披风的遮盖,站在风中的燕亭侯身形单薄,身上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蟒服,但从量身到制作完成直至上身穿衣,中间还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蟒袍的腰身又宽松了些许,须得腰带紧系着,可见在这期间,他的病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隐隐又清减了不少。
“走吧。”
赋濯风朝着正在撒欢的幼帝,神情淡然。
赫连祁桓听到唤声,十分听话地匆匆小跑过来,正要举起手去牵赋濯风的手去,却被赋濯风轻轻扫开,赫连祁桓顿了顿,有些不解,可赋濯风并未理会,只是转身,并没有想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赫连祁桓的眼神旋即有些黯淡,却还是伸出手去,牵住了赋濯风的衣角,跟着下了天阶。
并非是赋濯风不想,只是他不愿。
赫连祁桓不知的是,由于常年病疴缠身的缘故,这位燕亭侯其实才是人群最惧冷的那一位,所以就连他的披风,都是寻了人去特别定制的,比起那些寻常可见的还要更厚实几分。
他人清瘦,蟒袍为了华美精致,本身并不保暖,失了披风的遮挡,外头的寒风便能从他的袖口处灌进去,这么一折腾,除了内里还能保持一点温度以外,余的四肢手脚怕是与祭台上那些冰冷的瓷器毫无分别了。
赋濯风走下天阶时,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心想,此番回去,怕是免不了再病一场。
真是不想再吃药啊。
皇城外,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依旧在等,按照原本的仪规,封禅祭礼应是极为繁琐的,考虑到新帝的年龄,奉常府那已是拿出了最精简的流程,但最后为何仅是安排那位燕亭侯与新帝二人走上祭台,便也只有那位着手布置了祭礼一切事务的太常大人才知晓其中缘由了。
过了许久,众人才见一道清瘦身影朝着他们缓步走来。
赋濯风稳稳地将熟睡的赫连祁桓抱在怀中,另一手托着披风,手上的重量并没有影响到他,脚下速度不紧不慢,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赫连祁姝从轿辇中走了出来,她今日的妆很淡,仅仅只是扫了一层胭脂,额间一枚金色花钿,却不曾被身上华美的礼服与头顶的金红步摇抢去风头,经过时间的洗礼,她已不复早年的急躁性子,如今,她的一举一动间,端庄娴雅尽显。
她伸手从赋濯风怀中小心翼翼地接过赫连祁桓,见着赋濯风都抱得如此稳当,想必也沉不到哪去,当下就没估算好重量,差点将她连带着摔了,关键时刻还是赋濯风扶住了她的手臂,赫连祁姝看着赫连祁桓的睡颜,轻轻地叹气道:“折腾了大半天,倒也料想过会有这个情况,却不想还连着累了你。”
“即便是坐上了南霄帝位,但他也还是个孩子,过犹不及,过分苛求,对他不好。”赋濯风抖了抖手中的披风,将它盖在了赫连祁桓的身上,“天气渐寒,你与祁桓皆是,莫要着凉。”
“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我可时常怀疑你这身子骨就连祁桓都比不上。”赫连祁姝朝他眨了眨眼睛,恢复了些少时本性,手上又下意识掂了掂,随后又轻笑道:“祁桓这死小子,也不知平日里偷吃了多少我小厨房的糕点,竟变得这般沉,这一路你倒也不嫌他。”
“还好,”赋濯风扬起眉来看她,素来淡漠的脸上也染了淡淡的笑意,“今晚还有一场宴席要忙,这会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之后,他径直朝着后头的队伍走去,但他在走过赫连祁姝身边时,却用只有她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之后将祁桓带去你宫里,好好守着他,若是中途醒转过来,想办法留住他,不可让他出宫门。”
赫连祁姝闻言,面上带着的笑缓缓沉了下去,她意识到了赋濯风的话中意思,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赋濯风回到队伍,动作利落,翻身上马,江隐最知他身体状况,见他面色苍白,握住缰绳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不由得担心道:“哥哥……”
“无事,不必担心。”赋濯风从袖中摸出一只精巧的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一枚黑色药丸丢入口中压在舌底,草药的清苦味迅速在他口腔内散开,他素来最厌恶苦味,当下便皱起了眉,就连眉心处都拧出了川字纹。
沈知宵就在旁边看着,见到赋濯风这副模样,笑得玩味,他就像是拿捏住了他的什么小秘密似的,实在是让沈知宵在心里小小的暗爽了一把。
但见到赋濯风那浅含杀气的眼神,又老实了下来,他以袖掩面咳嗽了两声,沉言道:“既然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一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赋濯风,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与权,你不缺,并且已经牢牢掌握在手,除此之外,你扶持天子……其中究竟还有什么利可图呢?”
“呵,”赋濯风此刻倒是不着急回复沈知宵的问题了,他又从袖中摸出另一只小瓷瓶,将其中的枫糖水倒入嘴中,勉强压制住口中苦味后,才缓缓开口:“如今的南霄,如果仅靠你与江隐……我不放心。”
“南霄开国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出过明主,亦有昏君,能有如今的家底,并不容易。江山如画,盛景繁华,世事有轮回,接下来如何,谁也说不清。”
“你们虽然已经足够聪明,可如今形势尚未明朗,新帝年幼,他经不起考验,心窍稚嫩,他也同样经不起失败,各国的执权者都在蠢蠢欲动,在我眼里,你们太看重当下,仍缺乏想要大刀阔斧去改变局势的决心,你们需要的,只是一缕风,无论如何,你们必须借一缕风、一个时机、一个机会,去挑破前方的重重迷雾。”
“如果这道风迟迟不肯来……”
“那么……我便去成为这缕风。”
说罢,他也不管沈知宵是个什么反应,将那只空了的瓷瓶塞回袖中后,一扯缰绳,马儿便小跑起来,跟随着队伍进了皇城,将他们二人甩在身后。
江隐想跟上赋濯风,侧首见到身后沈知宵没有动作,他也只得等他,不过沈知宵的反应很奇怪,他始终盯着赋濯风离去的背影,听到江隐唤他也没什么反应,隔了一会,这才抬起眼来看着江隐,目光里相当有深意,“右相大人……”他顿了一下,“先前不管我们三方到底目的作何,我既已决定入局,如今也自当算是与你们休戚与共,今夜的宴会,各国来使心思不纯,咱们可要当心些。”
江隐轻轻眯起了眼。
在来的路上,他也没有闲着,余光扫视,他自然看到了先前人群里的那些异国面孔,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算是心知肚明。
朝代更迭,国运轮转,乃是规律,很难去避免。
赫连祁桓并不适合成为这个时期的皇帝,登基初期,需要满朝文武共度时艰,而他们这些被提拔上来的年轻臣子,同新帝一样,因为新帝年幼稚嫩,他们也都年轻,资历不够却端坐高位,就极其容易被一些有心之人针对。
就像赋濯风说的,如今的赫连祁桓经不起考验,也同样经不起失败,一步错,即会满盘皆输。
进宫几年,他一直按部就班,待在赫连祁桓身边,可以算是最了解新帝的一批人中的一个了,却始终无法看出这个孩子究竟有没有治国理政之才。
赫连祁桓的表现实在太过平庸,还需要成长。
不过江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待在宫里当伴读的这几年,没什么作为就是。
江隐其实到如今也说不上有多喜欢赫连祁桓,仅仅只是不讨厌,但是当他站在自己面前时,又幻视成当年在师父与兄长身边肆意玩闹的他自己一样,明明只是个孩子,身上却背负着这么沉重的担子,心里不免也有些怜悯。
江隐轻轻一扯缰绳,马儿缓步走到沈知宵身边,他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着道:“左相大人,今晚你我二人就来做这出头鸟吧。”
沈知宵愕然,“不至于吧?”
“如今南霄算不上什么内忧外患,但还是危机四伏,景昭帝自中年后就失了前进的锐气,太过疑神疑鬼,治国期间所用国策过于保守,重用的臣子也是如此,就像兄长说的,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想要去改变困局,就必须大刀阔斧。”江隐凝视着沈知宵,“渐青兄啊,总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交给我兄长一人,而我们躲在后方乘凉吧?”
沈知宵也仔细掂量了掂量,反正自己算是上了贼船了,出了事惹身腥不说,到时候可能要被江隐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还非要上去掺和一脚的给拉下水,与其到时候临时发挥,还不如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
“烦了,真是斗不过你们兄弟俩。”沈知宵有些头疼,手指摁压上太阳穴揉了揉。
江隐在一旁大笑出声。
随后二人一扯缰绳,紧赶慢赶跟上前方的队伍,进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