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等闲之贝

144、大结局

　　这日申初，离墨林县城最近的十里亭前，有五六十人站成两拔朝着官道翘首张望。
　　阿君有点吃惊，“怎的这么多人？”
　　他们这一行人一路低调，所过之处也有消息灵通的州县长官，顶多带了衙门里十多个属官迎接，这家乡官员们不光消息灵通，还忒热情了些。
　　“咱们家衣锦还乡，我估摸着你们村的村长及父老们定也来了。”李君实在马上偏头看着车上的阿君笑道。
　　阿君斜睨他一眼，这人皮越来越厚，拍马屁的功夫也越来越娴熟了，现在就称“咱们家”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果然车里的方氏听了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派人回去打招呼了？”
　　“你太小瞧一县父母官了，哪用得着我派人打招呼。伯父中进士的消息一传回来，当县令的就会派人关注着伯父的行踪，这不光是县令的政绩，对新晋进士交好有可能成为他将来的人脉，何乐不为？此乃官场惯例了。”
　　阿君摇摇头，“官场人脉重于政绩，非皇上之福。”
　　说话间队伍离人群只有一箭之地，李君实拍马快跑几步到俞立信身侧，略落后半个马头。
　　俞立信也是人精，虽说李君实是准女婿，但身份摆在那，哪敢走在李君实前面，忙下了马，把缰绳扔给随从。
　　李君实也知道官场规矩，遂不再谦让，也下马与俞立信并肩上前。
　　县令傅义见为首两人下了马，后面随从纷纷跟着下马，忙领着县衙一从官吏急步上前，离十多步远就停下长揖，“下官傅义拜见康郡王！”
　　李君实抬手道：“傅大人请起，众位大人请起。”
　　俞立信这才上前与傅义相互见礼。
　　傅义已知俞立信乃康郡王准岳父，不敢怠慢，满面笑容地寒暄几句并恭喜高中。
　　俞氏族长俞大有知道自己到不了俞立信面前，早已率父老们到后面去见方氏母女及俞家兄弟。
　　当晚傅县令设宴为李君实及俞立信一家接风洗尘，在县衙客院歇息一晚，第二日婉辞傅县令的挽留，一行人继续往俞厝村而去。
　　李君实只带了两个贴身小厮扫雪、寻梅以及护卫阿苗、阿离，另两个贴身小厮伴月、算星留在县城看着修建康郡王府。
　　昨晚的接风宴没俞大有什么事，俞大有探得俞立信一家第二日就要回村，忙连夜率父老们回村准备迎接事宜。
　　故而俞立信一行人刚进村路，一拐弯就看到了比昨天更大盛大的迎接场面－－全村人扶老携幼，凡能走动的几乎倾村而出－－俞厝村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进士，更何况还有一个王爷！
　　在村民们眼里，里正就是了不起的官了，县令更是他们头上的天，皇帝家的王爷那称得上凤凰蛋－－传说中的物种，自然都要来瞧个稀罕。
　　今天不来一饱眼福，明天人家王爷也许就走了呢，那后悔可来不及了！以后吹牛都低人家一头！
　　俞立信一行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与父老乡亲们乱着见礼。
　　李君实此时摆正自己准女婿的身份，与俞骏惟兄弟并排站在俞立信夫妇身后，跟着胡乱行礼。
　　人群中一个老太太顾不上行礼，只一脸紧张地踮脚张望，旁边的老大爷扯扯她衣袖，意思是让她先行礼，被她一巴掌拍下。突然她脸色一喜，旋即眼泪迸出，嚎哭着双手往前举着拼命挤上前去：“阿木，阿木！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
　　原来是是游云龙的祖母林奶奶，游云龙也早已在找祖父母了，只不好意思挤进人群，此时见祖母挤得头发都快散了，忙上前一把抱住，跪下磕头，哽咽道：“奶奶！不孝孙儿回来了！”
　　村里其他人却都不受这祖孙俩的激动场面影响，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俞立信父子，盯着那个陌生的俊美少年骑着通体雪白的骏马从远处缓缓而来。
　　那下马的潇洒身姿，那微微一笑间的唇红齿白，那随意一站的玉树临风，那一抬手一举足的贵气逼人，不说大姑娘小媳妇看直了眼红了脸，就是大娘大婶也看得张开嘴合不拢，小伙子糙汉子也都嗡嗡议论。
　　还是父老们理智在线，愣了一瞬后回头狠瞪众人一眼，挥一挥手让村民们回神，带头跪下高呼：“小民拜见王爷！”
　　七零八落的参拜声中一个奶声奶气的清脆声音响起：“阿娘，王爷真好看！”
　　“哄”一声，村民们都哄笑起来。
　　俞大有刚站起的膝盖又跪了下去：“王爷恕罪！村民粗鄙不识礼数，请王爷见谅！”
　　“无防。众位乡亲不必多礼，请起吧。”
　　俞骏博圆圆的大眼睛转了一圈，对俞立信道：“阿爹，奶奶没来。”
　　俞立信也看了一圈没找到母亲，在人群中搜寻两个弟弟，只见俞立成挤出人群，略有些尴尬道：“阿博，你长这么高了？你奶奶身子不适，在家等着呢。”
　　苏氏哪里有什么病？自从知道俞立信中了进士后也极高兴，日夜盼着儿子早日回家好炫耀炫耀，她也算是苦尽甘来，儿子当了官，她当然要当老封君了！
　　昨日俞大有亲自上门，恭敬有加地喊她嫂子，请她第二日率领乡亲迎接王爷孙婿。
　　她想了想，以身子不适站不了拒绝了。
　　方氏自从阿君赚了钱以后，越来越不服管教，见了她腰杆也比以前直了，这回当了官太太，她若是去村口迎王爷，不是间接地也是迎方氏了？方氏以后还不得爬到她头上去？
　　王爷再大，有县令大吗？她可不是无知村妇，她可是见过县令大人的人！现在她儿子也当县令了，她是县令的娘，哪能自降身份去迎不知道哪里来的王爷！还是她孙女婿！大有糊涂了，她可不糊涂！
　　大有还说什么王爷是皇帝的侄儿，大有再有钱不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头儿，皇帝的侄儿那是多么贵气的人，吃饭都用金饭碗，顿顿吃红烧肉的神仙一样的人，怎么会看得上阿君那样的野丫头？就算看得上，你也得上人家看到呀，人家住在跟云一样高的房子里，阿君那个野丫头都到不了人家的门口！
　　“大有啊，你别是被人家骗了吧？王爷怎么可能娶个乡下丫头？阿君那丫头走了狗屎运也只能是到王爷身边当个丫头！”
　　俞大有见劝不听，气得一跺脚，转身走了。
　　他还要去准备迎接王爷和俞立信，事情多着呢。这个倔老太婆留给俞立信伤脑筋去吧。
　　他在县城里可是打听得真真的，皇帝都下了赐婚圣旨了，阿君这个康郡王妃没跑了。他还听说，王爷除了王妃之外，还可以娶三个侧妃，侍妾不限。
　　俞大有边走边想，苏氏这个倔老太婆其他话都是混话，只有一句是对的，康郡王怎么会看上阿君？阿君可是他看着长大的，虽说长得齐整了些，嘴巴利索了些，也没什么大出奇，说到底是康郡王看腻了城里的大家闺秀，好乡下野丫头这口？
　　这么说，也许老大家的三丫有希望捞个侧妃当当？
　　三丫长得是不如阿君，但在村里也是数得上的，那小嘴巴巴的利索着呢。明天让老大家的好好给三丫打扮打扮，带上门去拜访方氏，好好刷刷好感再说。
　　抱着俞大有这样想法的人家还不少，此后几天，只要自认有几分姿色的女孩，都被家人带到俞家串门亮相。
　　说到底还是阿君这条成功跃过龙门的鲤鱼给了大家无限的勇气和遐想。
　　且说俞立信一家和李君实好容易摆脱过度热情的乡亲，回到家中，俞立信匆匆交代几句，让方氏主持事务，让俞立衡、俞立成和俞骏惟招待李君实，自己几步跨进苏氏房间。
　　此时苏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看起来孤独又凄凉。
　　俞立信看得心酸，跪在床前，轻轻执起苏氏的手，温声唤道：“阿娘，阿娘，你身子怎么样了？儿子回来了，这就给阿娘请大夫去。”
　　苏氏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激动地哽咽道：“阿信回来了？你一回来阿娘这心头就松了，死不了，不用请大夫。”
　　又往俞立信身旁身后一通瞧，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睛，“方氏呢？也是，她现在是官太太了，不用到我这老不死的眼前来伺候了。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且去看看她去。”
　　说着就要起身。
　　俞立信无声叹了口气，轻轻按住苏氏，解释道：“阿娘，看你说到哪里去，我不过是个小小七品芝麻官，方氏算哪门子的官太太？就算是官太太，你还是官的娘呢，她哪敢在你面前无礼？她原是洗漱过后就要来的，只是这一路舟车劳顿，前几日染了风寒，娘你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我让她去歇一歇，待明日最后一服药喝完，好清爽了再来服侍娘。”
　　苏氏原就是装病拿捏方氏的，这一次若是轻轻放过，以后有那什么王爷主子给阿君撑腰，阿姿女婿也是京里来的官，阿惟过几天再中了举，那几个孩子都是护着娘的，这家里她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故而一嘟噜坐起，捶床大哭起来：“我命苦啊，老头子啊，你早早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好容易老大中了进士当了官，儿媳妇就不把我放眼里了！老头子啊，你把我带走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方氏对苏氏这样行为早有预见，匆匆梳洗一下，正在边换衣裳，边与两个妯娌隔门寒暄两句，听到苏氏嚎声，水都没喝一口，急忙扣上衣裳，拉开门绕过满地箱笼，往苏氏房里急步走去。
　　阿君叹了口气，找到阿苗，嘀嘀咕咕几句，阿苗咧嘴一笑，拍拍胸脯，转身走了。
　　片刻，只听阿苗的大嗓门响起，“回禀郡王爷，昨日县里在王驾前大声喧哗的老婆子已处置完了，傅大人遣人来禀告郡王爷。”
　　李君实早已听到老太太的嚎哭声，虽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从俞立衡兄弟俩脸上的尴尬及小时候对苏氏的了解也知道是苏氏在发作方氏，眼珠微一转，明白了阿君的意思，遂威严地问道：“怎么处置的？”
　　阿苗“啪”双腿一碰，大声回道：“回郡王爷，打了二十大板，并撤了她儿子在县衙里的差事。”
　　话音一落，苏氏的声音戛然而止，俞立衡兄弟逾发尴尬，忙起身拱手赔罪。
　　李君实摆摆手，依旧谈笑风生。
　　屋里，苏氏颤抖着手指着屋外，低声问道：“那、那真是个王爷？”
　　俞立信点点头，“真的，是皇上的侄儿，亲的。”
　　“那、比县太爷大？”
　　“大，大多了。县太爷得跪下见礼呢。”
　　苏氏吓得一把攥住俞立信的手，声音再压低一度，“那阿君、阿君，能不能赎回来？”
　　“什么赎回来？”俞立信听糊涂了，这脑回路转太急了些。
　　“你们不是把阿君卖给他，”苏氏伸一根手指指了指门外，“当丫头，这动不动打板子的，阿君哪里受得了？想办法赎回来吧，咱家现在不缺银子，阿君那丫头自己也会赚银子，你们要是不够我这儿还有一些，都拿去。”
　　方氏听了心里一暖，满心委屈化作两行清泪，她掏出帕子试了试泪，哑声道：“阿娘请放心，阿君不是当丫头，她是给康郡王当正妃，皇上赐婚的。”
　　苏氏狐疑道：“你骗我呢吧？皇上住在皇宫里头，连阿信都不一定认识呢，怎么会认识阿君，还会看上她给她赐婚？”
　　俞立信柔声道：“阿娘，我们没骗你，是康郡王喜欢阿君，去求皇上赐婚的。康郡王对阿君挺好，你放心吧。”
　　“真的？这么说咱家要出一个王妃娘娘了？那什么康…康王爷是我孙女婿？”苏氏眼睛一亮，“嚯”地坐了起来，“你们起来，坐着说话。”
　　俞立信心里微微一惊，怕他老娘又出什么妖蛾子，忙边扶起方氏坐到床边圆凳子上，边道：“阿娘，虽说是你孙女婿没错，可毕竟君臣有别，大礼上不能错的。”
　　“胡说！孔老夫子都说，老我的老也老别人的老，还说孝道大过天，那王爷再大也得讲孝道吧，哪有我反去跪他的理！”苏氏虽是不识字的乡下妇人，可丈夫孩子都读书，名人名言还是记得一些的。
　　俞立信耐心解释道：“阿娘，那是孟子说的，不是孔子。我不是让你去跪王爷，但王爷也不能来跪你不是？当今皇后娘娘的爹还是宰相呢，宰相大人每天上朝还不是一样得跟皇上行礼，他敢叫皇上女婿，让皇上给他行礼吗？不说皇上，他见了皇子们也得行礼呢，说起来那还是他外孙。阿娘，咱以前在乡下，离皇家远远的，讲不到这些礼，但现在我当了官，阿君也嫁进皇家，这君臣大礼万万错不得的，错了轻则丢官，重则挨板子甚则砍脑袋，决不是我吓唬阿娘。”
　　苏氏这下被吓住了，战兢兢道：“啊！那我这就给王爷见礼去。”
　　俞立信忙扶住苏氏，“这倒不必，康郡王爷极和气，他知道阿娘病着，说了洗漱过后稍事休憩就来看你，只是在外面不错大礼就行。”
　　苏氏心道，就这还叫和气，那不和气的到他面前都不敢喘气了！倒也不再固执，靠在床上，让俞立信和方氏出去吃饭去。
　　入夜，阿君和李君实两人偷偷到河边踏着星月说悄悄话。
　　阿君抬头仰望着挂在璀璨星空中的一弯月牙，叹了口气。
　　李君实悄咪咪地靠近一步，眼里闪着比星空更加璀璨的光芒，抬手把阿君飘拂在脸颊的碎发拢到耳后，悄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说出来我揍他。”
　　阿君闷声道：“我以为我阿爹当了官，又有你这郡王爷在，我奶奶怎么也得给我娘几分面子，没想到还是折磨起我娘来毫不手软。”
　　李君实感受到阿君的闷闷不乐，心疼极了，昏黄的夜空助长了他的胆量，长臂一舒，把阿君拢在怀里轻轻拍着：“别难过，过几天咱们就催岳父去上任，岳母自然跟着去了。今天你导了这一出戏，你祖母应该会消停一些了吧。”
　　“唉，你不知道，我算看出来了，就因为我阿爹当了官，又有你这个王爷女婿，我奶奶怕拿捏不住我阿娘，恐怕会以她病了为由留下我阿娘，我阿爹阿娘碍于孝道也只能顺着她。”
　　“这是孝道，没办法的事，只能辛苦你阿娘了。你放心，待岳父上任些时日，我就派人来接你阿娘，就说县城官场需要你阿娘出面交际。”李君实轻轻吻了吻阿君的头发，安慰道。
　　“只能如此了。唉，这孝道为什么压得女人喘不过气来呢？圣人尚且会犯错，父母的话为什么要百分百听从呢？父母错了为什么就不能劝阻呢？”
　　李君实自己就是在父亲压迫下反抗出来的，闻言深有同感，“阿君你说得对，咱们以后不当这样的父母，要和孩子平等交流，尊重孩子的想法。”
　　阿君环着李君实的腰，头埋在他坚实的胸口闷闷地道：“只有咱们这样对待孩子有什么用？等咱们死了，孩子的孩子也会被这世道同化，依然过着不开心的生活。”
　　“你想要这样的世道，咱们就创造一个这样的世道出来！”李君实豪情万丈道。
　　“你又不是皇上，皇上以孝治天下，你难道要逆着皇上来吗？闽地虽然是你的封地，可归根结底还是皇上的。”
　　李君实闷了闷，伸手抬起阿君的头，直视阿君跟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坚定地道：“我记得你说过，离闽地不远的海外有另外的陆地，咱们把闽地治理好，攒钱造大海船，到那边去创造咱们理想的国度！阿君，我要咱们的子子孙孙永远生活在那个平和宽容安全的土地上，永远不要提心吊胆地臣服于一个人！”
　　阿君小脸上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紧紧抱着李君实，重重地点头，“嗯，没有这样的世道，咱们就创造这样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