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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兮凤兮 ...
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
成蟜独立于城门之上,肃然观望不远处的秦军营地。
五百步之外,整齐的战旗和错落有致的黑色帐篷轻易就勾起他心底的叹息。
相比对方的严谨森然,自己这边则是……
成蟜回过头扫视一遍城内,百姓嗷嗷待哺,将士有气无力,哀鸿遍野。
几天以来,城内已经有过不下十次的小规模暴动,甚至出现了抢食尸体的恶劣现象。历经了王师近二十天的围城,本来就没有存粮又被切断了补给线的屯留城显然已经坚持不住了。
就在上午,成蟜在军事会议上提出投降的建议,却被以大良造嬴和为首的宗室以及其他将领毫无转圜余地地驳回。
明明本君才是主将啊……成蟜的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
约半年前,成蟜奉了兄长秦王嬴政之命向东进击赵国。秦法有云,无功不得封爵,因而饶是成蟜出身高贵、又有秦王在背后一力支持为其进封,嬴政也不得不采纳“长安君若无真功实绩,恐其难以服众”的重臣进言。
这个重臣,除了吕不韦,不做第二人想。
“此人不除,我何以称孤!”下朝后,表情本就威严的嬴政更是敲着桌子怒道。
嬴政有心扶植宗室上位,以遏制秦国当朝太后、相国两大势力,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不然,成蟜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被他抓来当试金石。
成蟜还记得那次去上林苑打猎回来,在自己府第遭遇嬴政的事情。
当时,嬴政身边只有将军杨端和和四、五个贴身侍卫跟着。他正穿着自赵武灵王时代起便流行西北的胡服,坐于正厅主位品茶。
成蟜家中的侍从奴婢全都不在场,房间四角隐隐传来淡而不腻的熏香味。那种特殊的味道,朝堂之上也能闻到,并不是成蟜家中之物。
成蟜一时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过去很多年,除了一些重要场合,他和嬴政之间不曾有过比眼前更近的距离。
嬴政对成蟜来说既是兄长,又不是。诸侯子弟,若非同出一母之腹,多是这样的情况。
彼此屏退左右,成蟜放下弓箭,在嬴政面前跪坐行礼。
接下来为期不短的一段沉默里,成蟜因为嬴政肆无忌惮的打量惴惴不安。
◇◇◇
即使以苛刻的眼光看,成蟜也认为自己在嬴政登基之后的种种作为都符合一个不得势公子应有的姿态。
成蟜的母亲是齐国人,认识兄弟两人的父亲先庄襄王嬴异人时,还是齐国某颇有名望的官宦世家中的小姐。齐国远离秦国,又和秦国奉行互不侵犯政策,所以当时母亲和秦国质子的交往听说并没有受到外公的制止。
之后异人转而质赵,成蟜的母亲不顾老父反对,硬是跟着情人一道去了赵国。然而这样义无反顾的一时激情,终于也被苦困的生活消磨殆尽。
再加上不久后情况虽有所好转,情郎却开始迷恋他人,成蟜的母亲最后看破一切,悄然独自回到齐国。
不知是否是讽刺,热恋之时无所出的母亲,却在回到齐国老家后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成蟜长到十岁,母亲病逝。听闻当时改名为子楚的异人已经登基为秦王,外公便提出要派人护送成蟜回秦国。
成蟜本来就不喜欢住在外公家,尽管外婆一向对他很好,外公和家中的其他亲戚却视他和母亲为一族的耻辱。成蟜懂事得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母亲的病完全来自精神压力,也立过誓,有生之年若是时机到来,他一定要报复那些曾伤害过母亲的人。
对于回归秦国一事,成蟜可以说是非常高兴的。
然而到了咸阳之后,一切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顺利。拜见父亲庄襄王和王后赵姬时,庄襄王只是恢复了成蟜的公子身份,并不显得特别亲近。而兄长嬴政更是摆出一副对弟弟兴趣缺缺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要当成蟜是亲人的意思。
◇◇◇
初来乍到的成蟜自此便独居在父亲赐予的宫殿里,由太子的师傅们兼顾他的学业。一切全按周礼规制,非常周到,却也显得冰冷。
这样的生活持续不到三年,还没等成蟜适应,就因为庄襄王的病逝结束了。嫡长子嬴政成为新的秦王,成蟜的身份也从公子变成了王弟长安君。
秦国局势巨变,赵姬和吕不韦开始临朝执掌国政。最近,又出现了颇受太后宠幸的宦官嫪毐一支,与吕不韦分庭抗礼。
而秦王政也从十三岁的少年公子慢慢长大,一天比一天盛气凌人……
当然,朝中也有以子傒、嬴和等人为首的宗室党派,他们手中的势力相较太后、吕不韦来说极端薄弱,彼此又各有异心,离心离德,根本不足以与吕氏、嫪氏对抗。
尽管如此,身为宗室一族、嬴政唯一的弟弟,成蟜家中还是经常有这些人捧着些奇思异想的谏言来访,却都被成蟜本着低调做人的原则一一拒之门外。
自认行为上从未犯过疏忽的成蟜,不觉得嬴政有理由来找自己麻烦。可是他也的确想不通,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兄长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
◇◇◇
结束了无礼打量的嬴政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青铜杯子,喀嗒一声击响了绘制着精美图案的木质几案。
“成蟜,卿乃寡人王弟。”
秦王用并不热切的语调重复了厅内两人都清楚的事实,然后锐利的视线笼罩着成蟜,让后者以为自己会被那股视线汇聚而成的炙热刺穿。
“如此,卿便成为寡人的臂膀吧。”
成蟜不明白嬴政是否只是单纯想利用他的身份,又或者秦王因为成蟜经年的隐忍对成蟜刮目相看,总之,当嬴政和跪坐不动的成蟜擦身而过时,秦王身上那股和弥漫于空气中的檀香别无二致的味道,让成蟜在感到恶心的同时再也忍不住内心的雀跃。
“臣誓死追随大王!”
成蟜不知道已经行去门外的嬴政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但那显然已经无关紧要。
◇◇◇
成蟜第一日上朝议政,就令朝野内外震了三震。一为惊、二为怒、三为争执。
很难得的,太后和吕相国在多年之后站在一道,以“成蟜年幼无功”反对成蟜参与议政,偏偏嬴政不领情,孤军奋斗,据理力争。
最终,当天以嬴政拿下决胜局告终。
毕竟,在当今大王都首肯的前提下,太后和吕相国是没有正当理由去阻止一名王弟参政的。从那天起,成蟜也就理所当然地站到了吕不韦的左上首,俯视群臣。
那一天嬴政很得意,连成蟜都看得出他的心情非常好。游御花园的时候,他们坐在一起看由王贲训练的武士们比武。
“大王很高兴?”成蟜注视着嬴政姣好仿佛女子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
这位兄长的脸孔的确生得俊俏美丽,既有父亲的儒雅,又有母亲的绝艳,偏偏眉宇间一股极强的霸道之气,让人时常忽略他容貌间的端丽。
嬴政本来举杯欲饮,握着爵的手却顿住了。良久,如牡丹般艳红的嘴唇才微微开启,“称‘王兄’。”
“是。”成蟜宛如叹气地回答,“……王兄。”
嬴政微微转过脸来扫了成蟜一眼,道,“明日起,子傒、嬴和那一派就交给你了。”
成蟜的回答自然是“诺”。
◇◇◇
“嬴政,切记你这是在为自己树敌!”
成蟜未踏入甘泉宫,便听到赵太后的怒吼声。这是成蟜第一次听闻那个雍容华贵如同人偶的太后如此气急败坏。
成蟜候在宫门口,直到看到嬴政带着王贲和赵高从内宫出来。
成蟜正要说话,却被嬴政使了个眼色制止了。
跟在嬴政身后,于御花园中胡乱转到几圈,待得看到玉亭,嬴政挥了挥手示意王贲和赵高带着其他从人退开。
这座玉亭,是当年先庄襄王初迎赵姬到秦而建,楼台宽广,行云流水,专给赵姬练舞用的。
“有事奏报?”一直不动声色的嬴政突然转身问道。
“是,只是想向王兄报告咸阳守熊弼已经是咱们的人了。”
为了掌握实权,嬴政一直命成蟜四处收服宗室一派和零散在派系之外的大夫官僚。咸阳守熊弼可算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名。此人家族三代侍秦,为人刚正不阿,手中掌握咸阳附近精兵两千,连吕不韦有时候都要让他三分。
“做得好。”
男人的脸上微微绽放出笑容,和一直以来凶恶的神情截然不同。成蟜垂头谢过,心中有些突突的感觉。
若是嬴政知道,那些宗室大臣其实是以成蟜而非他的名义收服的,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没事就退下罢。”
嬴政胡乱地坐在亭子里,收拢了双手做出假寐状。
不知道为什么,成蟜就是内心紊乱。
同嬴政合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嬴政却从来没有对成蟜透露过过多的思虑。他只是一味的布置任务,然后听取成蟜的报告而已。尽管嬴政让成蟜称自己“王兄”,成蟜对他还是没有产生兄弟之情。
成蟜不明白,就像刚才在甘泉宫听到的那样,恐怕现在朝野之内都觉得嬴政是在犯傻吧。扶植并不亲近的弟弟和一直帮助自己的母亲及仲父作对,就算是意气用事,也有点太过托大了。
嬴政没有子嗣,王位第一继承人自然是唯一的王弟。不论成蟜自己是否有篡位的想法,只要嬴政出什么意外,他就稳坐王位了。大秦之内不满赵吕执政的大有人在,成蟜相信甚至不用他动手,王位就可能会自动落到他头上。
而若他存有异心,恐怕嬴政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即使如此,那个男人对成蟜的所作所为仍旧采取放任态度,只顾检查进度,却从来都不曾插嘴……
“王兄。”
成蟜的声音让就要沉入睡梦的男人微微张开了眼睛——他眉间隆起一个褶皱,似乎很不高兴在就要睡着的时候被吵醒,一副有话快说、没事快走的赶人模样。
“太后所言,王兄还请放在心上。”
一时间成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劝说嬴政,也许是为了获得进一步的信任,也许是那仅有的一点点血缘关系让他一时心软。
“寡人不受人指使。”
对于成蟜为数不多的好心,男人只是无所谓地敷衍。对他来说,和周公的约会显然比接受弟弟的善意更为重要。
◇◇◇
成蟜的生辰从来没有过得如此奢华,因为掺进了嬴政的谋划,整个宴会动员了几乎咸阳所有权贵,连太后也赏脸送来了贺礼。
小小的长安君府挤满了人,让成蟜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而始作俑者却始终坐在上首,悠闲地品着美酒,静默得好像一只捕食后正在休憩的猎豹。
嬴政颁布了席间与群臣通乐、今夜无须在意上下的旨意,大臣们也就放开了互相敬起酒谈论起经典教义和席间歌舞来。场面有些乱哄哄的。
远远地看着群臣们的各种姿态,嬴政仿佛得到了美味的下酒菜一样,眯着眼睛一杯接着一杯,不久双颊便升起了红晕,眉间的气势却更霸道了。
“今晚多谢王兄为臣弟……”
成蟜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嬴政轻轻摆手制止了。
“赐美姬二人,金三百斤,锦缎百匹。”
嬴政语毕,目光放远,示意谈话已经结束。
◇◇◇
街头巷尾的风言风语,若是传到了成蟜的耳朵里,可见其流传已经相当广泛。所以当成蟜听到关于嬴政出身的谣言时,他以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速度立时入宫拜见兄长。
无论谣言真实与否,这都会给嬴政带来不小的麻烦吧。那个除了犀利身上很少充盈其他感觉的兄长烦恼起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成蟜带点恶意地揣测着,结果嬴政理所当然地令他失望了。
少年秦王只是惬意慵懒地坐在躺椅中,欣赏御林军都尉宫大夫秦敢在上林苑中为他放飞猎鹰。嬴政时不时让秦敢跪到自己身边,亲自拿了饵食奖励鹰仔们。
注意到成蟜谒见,嬴政挥了挥手示意左右各人避离自己三百步远,让成蟜上前说话。
“王兄,最近街头巷尾流传着奇怪的谣言,说王兄非我嬴氏骨肉,乃是太后与吕相国私通诞下的。这诋毁流传甚广,还请王兄决断。”
见了礼,成蟜三言两语将事情概括了一下,等待嬴政发落。
秦王安静地盯着成蟜看了一会儿,扭头开始逗弄停留在小臂上的雏鹰。
“王弟信否?”
嬴政的问话令成蟜一震,他预想过很多种嬴政的反应,唯独没有这种。首先他就不认为嬴政会在乎他的意见。
“王兄说的哪里话,臣弟自然是不……”
面对成蟜故作镇定的回答,嬴政却坏心地打断了他。
“宫里前几年前还传有太后与相国私相授受的流言……”
秦王用不怎么谨省的发言同时将他的两面后盾诋毁了。
成蟜突然想起赵太后那句盛怒的警告。
现在连成蟜都觉得,嬴政是有心在自掘坟墓。
关于那个谣言的可信度,如果没有几年前太后和相国间的暧昧传闻在宫里宫外闹得沸沸扬扬,或许成蟜会断言不信。再者赵太后的确曾是吕不韦的宠姬,即使诋毁她怀着身孕嫁给先庄襄王,时至今日,也未必有人能拿出百分之百“并非如此”的证据。
况且不管信与不信,嬴政真正应该注意的是是谁在散播谣言、有心人会怎样利用谣言、自己该如何遏制谣言才对。但事实上,他却连一点要这么做的意思都没有。
“总之,请王兄不要听信他人胡言……”
“寡人只问王弟信不信。”
嬴政二度打断了成蟜,双眼中的威逼相当明显。
知道不给出个答案不行的成蟜于是咬着牙道,“臣弟不信。”
“……”
大概是满足了,嬴政恢复到最初若无表情的样子不再说话了。
◇◇◇
有一段时间成蟜一直不懂,为什么像吕不韦那样傲慢的人可以多年如一日地侍奉嬴政,而没有乘着君王幼小擅权干政,以己代嬴氏。直到街头巷尾出现嬴政乃吕氏之子的谣言,他才稍微产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嬴政到底是不是先庄襄王的儿子?他的眉眼更像赵太后,气质也和先王的儒雅不甚一致。说起来,他身上时常流露出的暴戾攻击性,倒和吕不韦盛气凌人的样子有点相像……
谣言的确是越说越真的东西,即使开头并不完全相信的成蟜,经过十多天也变得将信将疑起来。
连着几天,成蟜的府上访客源源不绝。不熟的多来巴结,熟的则关起门来劝成蟜光复嬴氏大统。
成蟜发现,不论流言是否可信,说到底这其实还是端看人心的事。宗室一派大多期望废嬴政立成蟜,以此扳倒赵太后和吕不韦。甚至连熊弼那样的老臣都被遣来当说客了。
成蟜一边敷衍,一边烦恼。虽然他确实已经有被推倒风口浪尖的心理准备,却不想真的主导出些什么。秦王的位置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但他知道已经到了自己必须表态的时候了。
◇◇◇
近来咸阳的治安不是很好,街头巷尾经常有官差抓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吕不韦当然是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的。相反的,他还向抓人的咸阳太守要求释放黔首。毕竟老百姓只是茶余饭后说些没恶意的谣言,清者自清,而大王仁爱治国,恐怕也不希望有太多平民只因嚼舌就被卷进无谓的纷争里。
太后又远去雍地歇夏了,长信侯带着门客数千浩浩荡荡跟在后面,俨然一个小朝廷的模样。嫪毐那边最近也不稳,恐怕太后此次出行也是他撺掇的。这是成蟜在听了间人的回报后总结而出的。
大概是获悉了秦国宝刹内的骚动,山东诸国一贯好大喜功的狂热因子也沸腾起来。以赵、魏、韩为首,包含了楚国的军事联盟在暗地里悄悄形成,决定以赵国为先驱,先从上党地区向秦逼近。
内忧外患之中,成蟜请旨出征,吕相国一力支持,秦王嬴政象征性地犹豫了若干天,终于点头答应了。
◇◇◇
“王弟此次出征,以大良造嬴和为裨将,寡人派大夫赵壁、秦敢、嬴准、赵成、嬴悦、严重、司马疾等人跟随,以公孙错、吕直率辎粮军,吕相国亲自监督调配军需粮草,再令子傒王叔随军督帅,望王弟早日凯旋归来。”
成蟜出征当日,嬴政于咸阳郊外祖道设酒送别。
派给成蟜的人几乎都是成蟜收服的宗室一派,成蟜本来并不认为嬴政能够如此轻易地取得太后、吕相的首肯,结果事情却相当顺利。
“粮草之事寡人会亲自看顾,决不准许相国在期间做手脚,王弟还须放心。”
分别时,嬴政握着成蟜的手说,表情却远没有话语来得亲切。
也许兄长就是这样的人吧。虽然是成蟜自己提出要征伐赵国的,想不到嬴政不但支持,还为他设想得十分周到。十万人的军队,分为前、中、殿三军,另有辎粮军五千保证全军食用补给。军中将士均是秦国精锐,将官又全是成蟜亲信。此刻嬴政还保证将会亲自牵制吕不韦,做成蟜军的后盾。
此战若成,宗室实力必然大振,嬴政自然可以借着成蟜之力和太后、吕相对抗,顺势亲政。兄长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出发前,成蟜最后看了嬴政一眼,将后者的俊美和锐利同时收入眼底。
◇◇◇
出征两月,继秦敢所率的前军攻克蒲鶮,成蟜也顺利率军进驻赵国城池屯留。
事实上成蟜收服屯留的过程完全没有遭遇抵抗,赵国本着消耗战法,拱手让出城池,烧光所有粮食,只留老弱妇孺,试图耗光秦军的士气和粮草。
之后恐怕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再进驻数座城池吧?猜到敌人想法的成蟜在和众军官商量之后,觉得当务之急是安抚百姓,振兴士气和确保补给。
几天之后,负责往返驻地和秦国运送粮草的辎粮军首次遭到赵军伏击,损失虽不惨重,粮草却被一把火烧了干净。成蟜急忙写信要求再运粮草,十万军队每日消耗的数量甚为可观,手头存粮恐怕支撑不了半个月。信写了两封,一封送到吕相国处,一封送去咸阳宫。
十数日后,还未得到粮草上路的消息,便已经军心不稳。宗室派将领大多认为吕不韦擅权谋私,克扣粮草,意欲不利于大军。尽管成蟜试图安慰军心,并表明秦王会站在自己一边,却仍是被以子傒、嬴和为首的一干将领当面嗤之以鼻。
“大王的身世尚未水落石出,怎么确定他定会力保我等?”
嬴和一句话似乎掀动起了一股不稳的热潮。
费尽力气总算安抚了众将领让他们先回去休息,成蟜有些疲累地靠倒在将军椅中。
带兵打仗果然是件劳神烦心的事,若非急于表态,当初成蟜也不会主动请征。
现在想想,以前如同落魄王孙般的低调生活其实也不错。可惜人是爱冒险的动物,不试过不后悔是不会死心的。
成蟜带着回不到过去的伤感迷糊地陷入沉睡,一觉醒来却发现有更为严苛的事情等着他。
以嬴和、赵壁为首的所有将领聚集在主将驻地——屯留守府中,纷纷举刀逼迫成蟜就此反叛。
“朝中有吕贼把持一切,嬴政又是其孽子,我等于粮草之事已不存指望。为今之计,只有将军带同我等杀回咸阳,废伪帝、戮奸贼,匡扶嬴氏正统,拥立将军为王,请将军务必听从我等肺腑之言,千万、千万下定决心!”
不等赵壁说完,嬴和就取出一卷绸缎,交到成蟜手中。
“将军,这是臣等用了一夜时间起草的讨嬴檄文,共有两份。其中一份适才已经盖了将军的印鉴,遣人送往咸阳了。大义名份皆在我身,将军,您万不能犹豫啊!”
原来在自己睡梦之中,这群热血沸腾的将领已经取了自己腰间的长安君印完成了一切步骤……终于反应过来的成蟜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鉴于说什么都已经晚了的事实,成蟜只得先随意地安抚一下众人,顺着他们的兴致喊了两句口号——毕竟就算他顽抗,嬴和、赵壁手中也有一个先王兄长子傒公子可以做后备,此刻还是不要太拂逆他们的好。
只剩下自己一人后,成蟜开始阅读嬴和呈上的檄文。
“传国之义,嫡统为尊,覆宗之恶,阴谋为甚……”
不得不说,众人虽都是武将出身,文字功底却是不错。简简单单十六个字,直指目的,开门见山。或许这是子傒王叔代写的?……想来不会了。听闻当年子傒也有意同先庄襄王一争王位,若是他知道现在有一个大好机会可以当上秦王,决不会拱手让人的。
成蟜发现自己竟然还能悠闲地推理前因后果,不由苦笑。
“……文信侯吕不韦者,以阳翟之贾人,窥咸阳之主器。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不韦之子也。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恃行金为奇策,要返国为上功。两君之不寿有由,是可忍也?三世之大权在握,孰能御之!”
这一段是叙述嬴政的身世了。明明是市井流言,却说的像真的似的……成蟜摇了摇头。
“……朝岂真王,阴已易嬴而为吕,尊居假父,终当以臣而篡君。社稷将危,神人胥怒,某叨为嫡嗣,欲岂天诛!甲胄干戈,载义声而生色;子孙臣庶,念先德以同驱。檄文到日,磨砺以需;车马临时,市肆勿变。”
这段是说自己了……光看这檄文,倒是正义得很。斗争和干戈乃无奈之举,但秦之大统又不得不维护。成蟜有点好奇嬴政收到这篇檄文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也许嬴政等这一绢檄文已经等很久了。
◇◇◇
咸阳方面回应屯留叛军的速度并不算特别迅速,大约一个半月之后,嬴政以王师之名亲率十二万大军至屯留,以王翦、杨端和、蒙武为将,不紧不慢地展开围城之势。
嬴政先后派出使者五次,试图说服成蟜投降。这些使者在连成蟜的面都没见到的前提下就被嬴和砍下了脑袋,悬挂在城门之上。
僵持期间,将军杨端和率兵两万奇袭蒲鶮,俘虏了将军秦敢、嬴悦等人,收服蒲鶮降军一万五千余人。其中有将士遇见王师即弃甲投降不予顽抗者,都当即收编到杨端和治下。
嬴政围城之后并不贸然进击,他大约估算过屯留内兵力和粮草的比率,认为时间到了屯留就会不攻自破。
事实上城内也的确如嬴政所想的那样,粮草吃紧,渐渐的连可食用的草根树皮都被饥饿的将士和百姓抢光了。
自围城伊始,屯留叛军就开始出现逃兵,不少人乘夜逃去秦王阵营就此倒戈。
城中开始出现饿死的尸体,渐渐地食尸的现象和暴动也屡有发生。成蟜自己也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感到一股焦虑不安的气氛。而在这之中,却仍然有人以热情的眼神注视着他,好像在说“我等是在为长安君卖命、大秦正统绝不能叫人玷污”。
站在城门口,眺望着兄长和自己的阵营,成蟜默默地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发展到他连苦笑都挤不出来的地步了。
◇◇◇
“今日召集众位来此并无其他,本君想请众位将军砍下本君首级,送到王兄手中。”屯留守府中,成蟜召开了最后一次军议。
“将军万万不可!”
仿佛是真的忠于成蟜一般,所有将士都声泪俱下跪着请愿。
成蟜摆了摆手,道,“成蟜虽是公子,却比诸位年幼,还请起来说话。”
待众人起身,成蟜慢慢扫过他们消瘦的脸颊。向来锦衣玉食的宗室子弟,何时受过像现在这样的苦头了?
“众位无须多言,成蟜心意已决。屯留城里还有六七万将士和几千赵国贫弱百姓,总不能让他们都为成蟜陪葬罢。”
成蟜已经下定决心,纵然再次遭到反对,他也会坚持到底。檄文发出的当日,他就已经有所觉悟了,不论如何,只有他,作为“罪魁祸首”,是毫无退路的。既然如此,无辜的人能逃脱多少就逃脱多少吧。况且……
成蟜摇头淡淡地扯开嘴角。居然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相信嬴政的。如果秦王真像他经常表现的那样是个好哥哥的话,或许连成蟜都还有救。
“众位请随我上城门,待我向王兄投……”
“报!!”
成蟜的话被生生地打断,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疾奔进室内的传令兵身上。
“报众位将军,王师从三面向本城发起总攻,请众位将军定夺!”
◇◇◇
城门开启的时候,成蟜的周围已经堆满了尸体。其中有不少是在最后一刻扑到成蟜身上为他挡箭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卒。
秦法素来严明,以军功授爵,临阵退缩者也会予以严惩,因此秦人打起仗来是七国最不要命的,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饿得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了。
成蟜几乎被人保护着直到最后一支敌箭擦身而过。
他没有受伤,身上却沾满了血。
一群士兵争先恐后地奔至他面前,绑缚后簇拥着他向王师主帅营帐行去。
◇◇◇
成蟜被送到一个面目英俊、身长体健的将领面前。这个男人的脸和死去不久的秦国大将蒙敖有些相像,成蟜不用猜就知道他是蒙敖的儿子蒙武,也是嬴政喜欢经常让其陪侍在身边的年轻将领之一。
蒙武用怜悯的视线扫过成蟜的脸,然后亲自压着他去到一处营帐。蒙武将成蟜带到帐幕之后,成蟜虽然疑惑,却在对方稍安勿躁的温和示意下压制下怀疑。
从成蟜所在的位置,可以略微窥探到帐中的情景。
隔了一会儿,只见秦王在几人簇拥下走进帐内,他刚坐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便走了进来。这个老人目光炯炯,身材高大,正是相国吕不韦。
秦王在接受了他的跪拜后,冷淡地说,“时至今日,仲父可明白寡人的用心了?”
吕不韦道,“一手策划并消灭了宗室一派的不臣之党,又除掉了成蟜这个心头大患,陛下的确已经长大了。”
秦王道,“既然如此,仲父以为寡人是否可以亲政了?”
吕不韦笑而不语。
秦王也不恼怒,反而问说,“仲父在怪寡人此次杀戮太重?”
吕不韦拱手道,“非也非也。平乱护国,总是有些损伤的,然而到底是十万将士,都杀了于我国国力恐有大损。”
秦王道,“不臣之党纵有十万,寡人又要来何用?”
吕不韦苦笑道,“大王长大了是好事,但内心还是要仁慈些好啊。”
◇◇◇
吕不韦又和嬴政说了会话才告辞。嬴政已经下令尽数消灭叛军,吕不韦大概是不想看到这个即将上演的残忍景象,才决定早早回咸阳去吧。
吕不韦走后,蒙武示意成蟜起身入帐,自己则在向秦王行过一礼之后带着其他侍从退下了。
帐中只留下嬴政和成蟜两人。
嬴政慢吞吞地从主位起身,走到成蟜面前蹲下,探出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成蟜的额头。漂亮的食指指腹在收回的时候被染成了红色,应该是成蟜沾到的血。嬴政伸出粉色的舌头,舌尖轻轻舔过血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由像他那样的男人做来异常美丽的一连串动作,成蟜却觉得毛骨悚然。
“王兄辛苦了。”
仍旧是成蟜先开口,嬴政只是朝他看了眼,而后点点头。
“王兄的计策真好,表面上是和太后、相国作对,力挺成蟜,实则是借成蟜之力收服宗室,将其一网打尽。宗室一派碍于太后、相国的权利,早有废帝不臣之心,只是缺个契机罢了。恐怕坊间流传王兄是吕氏之子的谣言也是你亲自散播的罢。宗室受到如此刺激,不可能不动心。他们会借着手握兵权的机会举事自然也是在王兄意料之中。”
“大概王兄也有架空相国的意思吧?相国执掌国政多年,政绩卓著,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扳倒的人物。然而此次作为后方总调度,却致令大军补给不济,落下以权谋私的口实,更促成了成蟜谋反,就算王兄不追究,朝中大臣多半也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相国的声望定然大不如前。”
“相国的权力衰微了,太后那边的宦人可就要嚣张啦。……是了,怕是王兄也早就料到有此一着,故意放任那宦人肆无忌惮。嫪毐本就有勇无谋、凶狠恶毒,全靠太后撑腰,他只要稍稍坐大,就会不自量力以浮游撼大树,到时候王兄收拾起他来有名有份,既不会驳了太后的面子,太后为了嫪毐又必然会交出先王赐印,主动恳请王兄亲政。”
“就结果来看,太后和相国相继失势,大王要亲政,自是无人阻止;就过程来看,王兄不过迂回了一下,便可以借机大大地扫除异己,亲政之后,举国臣僚莫敢不从……”
“成蟜。”
嬴政轻轻拍了拍成蟜的肩膀,毫无温度的表情里第一次积聚了一点点热度。他一如既往地打断了成蟜,开始纡尊降贵地帮后者整理起仪容来。
“你若不是我弟弟就好了。”
秦王一边说,一边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非常温柔的微笑。那种表情,是成蟜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
这也许是嬴政能够给成蟜的最高赞誉吧。
“你是个仁慈的人,和父王很像,不愧是我的弟弟。”
秦王感叹着,拥抱了成蟜。
被那个身上浸满了淡淡檀香味的男人拥进怀里时,成蟜的心口一阵剧痛,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王兄……你来请成蟜入朝那天……成蟜从上林苑归来……听到坊间有个老翁……在唱楚人接舆的歌……如今想来……那是上天对成蟜的劝诱罢……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可惜成蟜……和孔子一样不懂事……不……孔子或许还是……为了家国大义……可成蟜……只是想看看……从没有看过的风景……想亲近一下……从未亲近过的……兄长啊……”
成蟜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隐没,直至无声。
秦王的手始终握着匕首,匕首的另一头深深地插在成蟜的胸口。
终于,嬴政的怀抱中只剩下一具尸体,伤口还不停地流出温热的新血。这具尸体曾经是嬴政的弟弟,曾经是名叫嬴成蟜的少年长安君。
“你若不是我弟弟就好了。”
秦王低低地重复着,凑近已经死去的弟弟,将自己的脸轻轻贴上他的。
掀开帐门的蒙武窥视到秦王异样的表情,皱着眉放下了手中的帐子,转身吩咐左右,一炷香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惊扰主上。
◇◇◇
八年,王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迁其民於临洮。将军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
——《史记•秦始皇本纪》
-FIN-
题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先秦] 楚狂接舆歌
【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德行怎么这么衰微。
过去的事情无法阻止, 未来的事情还可以挽回。
算了吧算了吧,现在这个时代从政的人危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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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凤兮凤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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