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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亲会高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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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洲城有使者来了。
听取了部下报告的织田信行立刻向正坐于右手边的母亲土田夫人深深一鞠躬,随即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其正气凛然的姿态,令注视着他的后者不由得抬手抹去眼角突然溢出的泪水。
此时是弘治二年秋天,离稻生名塚砦合战信行战败并没有多久。
以匆忙收拢的六七百兵马对上信行的一千七百兵马,信行的胞兄、尾张下四郡实质上的新任守护代信长此人不知是自信过剩,还是真的没有时间准备。
从两兄弟的父亲信秀时代起便侍奉织田家的家臣们大多站在信行这边,信行的家臣、当时极富盛名的柴田胜家和林秀贞亲自负责军略指挥,誓要使胜幡织田氏家督易主。
面对这样猛烈的攻势,且又遭遇以少对多的劣势,最后,信长却在荒子城前田氏和平城及稻叶城余部约六百人的支援下,用实力相继攻克柴田、林本阵,迫使信行退守居城末森。
信长的包围一天比一天严苛,终于,在土田夫人的调解下信长答应饶恕胞弟性命,信行才开城投降。
在对叛军首脑的处理上,一向信奉绝不手软信条的信长竟出人意料地采取了过于仁慈的态度,赦免了所有家臣,其结果是不少重臣就此转向了信长阵营。
被架空独自留在末森城的信行此刻才终于了解到兄长的真意。
比起眼睁睁看着支持者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杀的痛楚,被所有曾经吹捧过自己的人背弃,对好强高傲的信行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折磨。
信长并非停止了残忍,他只是简单地选择去彻底地报复自己更为厌恶的对象而已。
是的,信行相信,信长其实对自己谈不上憎恨,信长最多只会厌恶自己。相对的,信行之所以要推翻信长的统治也不是因为憎恨,甚至可以说织田信长这个男人在信行的二十年生命中根本无足轻重。
促使信行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理由,不过是自己的责任感、以及母亲和本家绝大多数家臣们的支持而已。
虽是同胞兄弟,信行却很少能够见到信长的面。
其一是因为信长从还在襁褓时起就接受父命,成为那古野城城主,自此和入主古渡城的信秀夫妇分居两地。而信行出生后,即使碰到父亲信秀召见信长的场合,信秀也差不多都会避开信行。因此除了少数家族聚会,信行极少有机会碰到信长。
其二是由于信长自小就喜欢和一群小姓近侍们四处游玩,经常不在城里,纵然信行偶尔路过或者特意去那古野城谒见,也未必得见。
对于几乎不怎么交谈的男人,信行是无法产生出类似喜爱或者憎恶的强烈感情的。
相信信长也是一样。
步行在通往会客之间的走廊上,注意到信行的城内守兵、侍女和侍从纷纷行礼。
即使战败,信行在这里还是至高无上的城主。
胜利者信长并未在末森城本丸留下一兵一卒,他只是让自己的小股部队暂时留守在城下町,直到正式决定对信行的惩罚。
信行不知道信长此举的目的,也许是碍于母亲土田夫人的面子,又或者这其实是进一步拉拢人心的策略?总之,信长不安好心是一定的。
然而托信长此举之福,信行到目前为止并未彻底尝到乱世中失败者的滋味。
他随时准备东山再起,当然,前提是如果他能躲过信长这一次的追究。
“只要你还活着,勘十郎……”
终于决定出城投降时,土田夫人流着泪握紧儿子的手说。信行还只有二十岁,刚刚成年的岁数,作为母亲,她绝不希望看到亲爱孩子的自杀画面。也因此,她才用末森城内数百人的性命作威胁,第一个尝试说服信行投降。
在她看来,这并不代表自己就此放弃支持信行成为家督。事实上,在她心目中比起胡作非为的长子信长,温文有礼的信行更适合继承信秀的衣钵。
只要信行还活着,便有希望。
只要信行还活着,早晚有一天信长会被信行取代。
母亲如此不负责任的信心经年累月地鼓励着信行,最终,弟弟向哥哥举起了反旗。
信行相信,信长为了做姿态,绝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因此土田夫人的盲目说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来自清洲城的使者,此刻身上必然携带着写下信长敕令的信文吧。
那个男人会如何对付自己?在不被弄死的前提下,信行唯一担心的就是信长会否借机收回末森城。然而母亲土田夫人目前也居住在这里,想来信长还不至于将土田夫人赶走。
那么以那个男人一贯出人意料的大胆和偏激,他又会不会命令信行去做一些看起来无伤大雅、实则蒙羞之极的行为呢?
信行不知道,只是一旦发展成那样的事态,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和信长拼个你死我活吧。
事实上,尽管平素听多了家臣们对嫡嗣兄长的苛刻评论却始终未曾产生任何好恶感想的信行,之所以会对信长举起反旗,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事件发生在不久之前兄弟两人的父亲信秀去世之时。
当时以后继者身份本该主持信秀葬礼的信长不但迟到,还做出了往父亲灵牌上撒香灰的极度无礼的举动。即使现在想起来,信行都为兄长那份无礼和张狂气到发抖。
信秀尽管很早就将信长独自安置在那古野城,在信行看来却绝对做到了每一件父亲为孩子应该做的事。
不但如此,信秀对信长的溺爱已经到了可以让他自己被列进笨蛋父亲行列里的程度。
信秀不仅花费了巨资向朝廷上奏,为信长讨来了“上总介”的官位,还当着众多要求废除信长家督继承权的家臣的面力排众议。
对于这样的父亲,信长居然可以如此不念恩义情分。饱读圣贤书、一直以礼义仁德信作为人生座右铭的信行如何不愤怒?
何况他同信长的兄弟关系本来就不牢靠,再加上信长一贯糟糕的名声,反对信长的人几乎占了故旧家臣中的七八成。
经过土田夫人、林美作守、柴田胜家、津津木藏人一干人等的晓以大义和极力吹捧,信行会揭竿而起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父亲的尾张如果掌握在像信长那样的男人手中,会变成怎样的地狱啊!为了彻底杜绝这样的未来到来,作为信长外织田家最年长的嫡子,信行有义务也有责任去推翻信长的统治。
……然而。
明明占有着极大优势的信行却战败了,甚至连战败的理由都不知道。
信长的确曾讨伐织田信友和坂井大膳犯上作乱,从守护斯波家及另一支织田家手中完全掌握了尾张下四郡,但到底作战中信长大量依靠了柴田胜家即信行的力量,这也是手握柴田胜家的信行认为自己没有理由会输的重要依据之一。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逼信行不得不承认失败。
到底在哪一步行错了,还是有什么地方从一开始就没有计算到?投降之后,信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总是无法得出答案。
直到一脚踏入了会客之间,信行才收敛了一路不曾停歇的思绪。
本想坐下听使者有什么说法,却发现对方已然坐在主位并且背对着自己。如此的无礼,即使是如信行般的战败武将也无法忍耐!而信行之所以没有立刻发作,是因为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穿着烫了精美花纹的华丽和服并且有一头黑亮秀丽的长发——那是一个女人。
派来传达对战败弟弟处罚的使者竟然是一名女子,信长到底在想什么!吃惊过后,信行体内立刻升腾起怒意。
然而可能是听到近侍从外面合上纸门的啪嗒声,那名女子在信行得以出声前便慢慢旋过身来,用和女人全然不相称的咄咄目光盯住信行。
可能除了美丽,再也找不到其他形容词来描述这名女子的容貌了吧。纵然是基于家族血脉见惯了美人的信行,也不得不称赞女子的脸孔。那是女子受宠于神的、得天独厚的证据。
女人脸部的轮廓稍显纤瘦,皮肤白皙。形状美好、色彩坚毅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神采锐利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之下,是不费力即抿成一条线的优雅唇形。略薄的嘴唇上涂抹了犹如玫瑰般摄人而张扬的红。
从女人的眉目中,信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他怎么都想不起,究竟何时、又是在哪里曾同这名女子见面。
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女,见过的话自己绝不可能将之忘怀。更遑论此人还跟随在信长身边,是自己的敌人……
信行突然瞪大了眼睛,吃惊得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他的反应似乎相当地娱乐了对面的“美女”,“她”虽然还是一张冷然的面孔,眸子里泄露出的惬意却表现出“她”此刻心情非常好的事实。
“兄长大人……!!你这个人真的是……”
……真的是彻头彻尾地不可救药!
震惊过后,也许是透过天生的政治觉悟意识到自己战败者的立场,信行将尚未一吐而快的责备咽回了喉咙里。
此刻以女性的姿态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信行面前的,正是稻生合战的胜利者织田信长。
信行不是没设想过战后信长当着所有家臣的面奚落自己的悲惨情状。
然而他却料不到,战事结束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兄弟见面,对方竟是以如此令人哑然的模样出现的。
即使知道信长的所作所为一贯奇形怪状,信行还是忍不住被吓了一大跳。
就是这样,自己才不能将尾张交到眼前这个大傻瓜手中。
就算那是曾经在战争上胜过自己的傻瓜也不行。
“兄长大人为什么是这样的姿态……”
忍不住疑惑,信行还是问道。
在和信长为数不多的对话里,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兄弟间彼此摒除了社交辞令、直奔主题的谈话吧。
“尝试。”
明明是穿着女人的装束,事实上违反了礼节传统的信长却半点都没有感到羞耻,而是堂堂正正地直视着信行。
“尝试?”
从信长一向简短的说话中聆听到的词语并不能解开自身的疑问,信行只能鹦鹉学舌般地重复。
“身为女人,是怎样的。”
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信行的吃惊之感了。
“兄长大人竟对那样的事情感兴趣吗?”
信行无法理解,信长的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到底成天在考虑些什么事情。
“感兴趣啊。苍生皆以怎样的形态存活于世、生存的乐趣等等。”
意外的回答让信行顿了一顿,信长的话语一瞬间让他有种兄长正在关心黎民百姓生计的错觉。
是的,那一定是错觉。
“比起那些抽象的东西,兄长大人难道不是更应该关心领内的收成、附近大名的异动,保证领民能够在尾张继续安稳地生活下去吗?”
对信行来说,收成、战争、领内的安定,远比抽象地关注他人生存形态之类的个人爱好重要得多。所以他才不满那个成日里不在乎身份贵贱,和平民混在一起只懂游乐、胡作非为的信长!
人在世间,各自有所担当。大名和农民分别有自己的份内职责,并且势必要为了那个与生俱来的职责负责到底。
而信长根本不顾上天注定的分工,连自己应尽的义务都无法好好完成。
坚守不了职责根本的男人,谈什么关心他人?
连基础都做不好的人,又有什么地方是值得信行期待的?
“不重要。”
“……什么”
被男人平淡且不负责任的话激怒的信行抬起头来,几乎就要忘记蛰伏而狠狠地盯住男人略施脂粉却仍旧掩盖不住锐利的脸庞。
信行坚信的理论,在刚刚,被男人仿佛“你在说些什么傻话”般的语气不动声色地轻蔑了。
“收入、战争、统领民众……并不重要。这些至多不过是掌握天下的手段。”
饶是信行,也为突然出现的“掌握天下”四字吃了一惊。
说到尾张的胜幡织田氏,目前拥有的也不过是尾张国内的下四郡而已,上四郡的领地尚还掌握在同宗的织田信安手中。
退一步说,即使统领了尾张一国,人称乡下大名、只有十四万石收入的尾张国守护也未必能和畿内畿外的上百万石武将们一争长短。
何况以尾张的地理位置,还要直接受到来自今川氏和斋藤氏两大强敌的威胁,随意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这种情况下,信长却在信行面前说出了犹如痴人说梦般的“掌握天下”。
这种奢望,至少信行是想都没有想过的。而信行有理由相信,即便是如同父亲信秀那样被人称为尾张之虎的人物,恐怕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肖想。
“革新乱世的野望,须自上而下。”
对信长来说,尾张和天下都不过是达成变革的中间过程。正因为自身怀抱着大梦想,眼前这个男人可能连尾张、甚至天下都未放在眼中。
信行努力压制着骤然升腾起的挫败。时至今日都没有体会到的战败之感,竟然产生于此刻……不,信行仍旧不认为自己输了!纵使信长怀抱着再如何蛊惑人的鸿愿,连管理尾张的能力、声望都极度缺乏的男人,是没有资格本末倒置地谈论天下的。
好险,只差一点,信行就要被眼前打扮怪异的男人蒙骗过去,上了他的当。
决不能和男人再深入地交谈下去。信行做出决定的同时,一改之前质问的强硬姿态,以符合战败者立场的姿态向信长低头改变话题。
“兄长大人今天是为了传达对我的惩罚而来的吧?达成自当听从兄长大人的教诲。”
自明流传过来的史书里记载了两千年前越的君王卧薪尝胆的故事。熟读了那个故事的信行知道,自己此刻必须做出恭顺的姿态。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为了积蓄反抗的力量,他不得不向信长示弱。
低垂着头的信行,背脊上感受到来自男人的视线,如同灼烧般强烈。
良久,信行听到信长冷漠而强硬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那个名字,改掉。不需要别的惩罚。”
揭竿而起前,信行改名为织田弹正忠达成。作为自己通称的“弹正忠”是已故父亲信秀生前的官位。
用已故父亲的官位作为自己的名字,是信行向信长发出的挑衅和檄文。
然则信长对自己的惩罚竟然只有改去名字这一项……
这个男人,是太天真了,还是真的太有自信?
不论是什么理由,男人的表现一样令信行厌恶。
不,也许该说是憎恨了吧……时至今日。
“是。”
即使确认了憎恨,信行还是忍耐着向对方展示恭顺。
“回去了。”
得到回答——不论满意与否——的信长迅速起身,瘦长却不乏肌肉的身体被包裹在明丽的小袖中,毫不拖泥带水地向门边行去。
信行在男人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出声挽留。
“兄长大人!”
男人顺应着信行的期待停下脚步,只有头颅旋过九十度从上面看将下来,倨傲地把信行尚自俯首的姿态纳入眼帘。
信长一如既往,只是安静地、毫无感情地等待信行的下文。
“为什么!……为什么兄长大人会亲自来到末森城?如果只是像这样传令的话,随便派一个使者来就行了吧。”
是的,信行的确是好奇。
自身作为使者扮装前来的信长,周围必然不会带很多从人。依照目前末森城本丸中都是信行手下的情状,只要信行一声令下,信长就有可能没命。
然而,再一想,对方既然是那个喜欢让人吃惊不已的信长,仓促的刺杀行动便未必能够顺利奏效了。
那个男人固然大胆,却也不会真的全然没有准备吧?如果刺杀还未得手就出现大量伏兵,到时候无论母亲土田夫人如何求情,信行都必然是死路一条了。
以信长的为人,设下这样的圈套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个男人永远让人摸不清在想些什么,因此信行也不想贸然行动,从而让对方抓到把柄。
“因为,和你,不曾交谈。”
信长隔了一会才给出的回答令信行一愣。
“会高兴吧,父亲大人。”
这么说着,男人推开纸门通过走廊离去了,独留下信行为他最后的说话震住,久久不能动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