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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穿庭折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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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归来犹自记得这场荒唐闹剧的开端。
这是自她被教导礼仪后第一次爬上了屋顶,她佝着身子站在粗糙的瓦砾上,刺骨的寒风中夹着汹涌的水声。恍惚间看到了被洪水泡烂的房顶和漂浮的浮尸,脚下趟过掺着泥沙的黄水,耳边是由远及近的呼救声。
黑云肃风下,洪水就像一只出笼的凶兽,冲断了最后一棵老槐树。
绝望的尽头,一艘打着朝廷标志的救援船轻飘飘地穿过风雨来到她面前。
她狼狈不堪,而他则白银软甲,长发高束,站在甲板上,对她说:“上来。”
柳归来后来想,自己怕不是在第一个照面就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船上还有许多同乡人,柳归来仅仅只是扫视一眼,就明白父亲怕是折在下面的嘴里。
获救的多少有亲友长久地沉睡在这片水域下,低声哭过以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们只能祈祷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下船之后,在家破人亡之后,不要又是一场颠沛流离。
她没有多少感触,只是伸手裹紧了自己早已湿透的衣裳。落魄之下一场小小的风寒都可能让他们丧命,她还不想在这种糟糕的境地里染上疾病。
“穿这个。”
黑色的斗篷兜头而下落在怀里,年轻的白衣首领握着剑站在三米外,俊郎的五官下仿佛涌动着黑色的戾气。
“穿上,来这边。”他又重复了一遍,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清楚,直接转身进了官兵居住的船舱,柳归来犹豫了半晌,咬牙裹上斗篷跟了进去。
“把这些东西发下去,”出乎意料的,他只是丢了一麻袋馒头过来,又随手指了两个士兵,“你们两个跟着她,有不守纪律的起哄闹事的,直接丢进水里。”
他说完似乎仍觉得不放心,抓着头发啧了一声,“算了,我去。”
突然一个近卫兵闯进来跪到叶穿庭面前:“叶都尉,林将军找您过去。”
柳归来憋着气不出声,她低头看着身上的斗篷,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想,她实在想和这个救命恩人道声谢,想来现在是没机会了。
“告诉林铮然,在他把老子的狗还回来之前,别想老子同他说半句话。”叶穿庭骂了声,直接伸手揪起柳归来的斗篷,让人扛着馒头赶紧跟上,利落得让通报的士兵目瞪口呆。
站稳在甲板上,柳归来抿着唇,弱弱的唤了一声“叶都尉”。
“去分馒头,我在这看着,分完来找我。”叶穿庭走到甲板外围的护栏边,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看下面奔流的黄水。
分馒头的速度很快,因为几乎没有人敢造次,每人似乎都是定好的量,加上她正正好够。
她有些怀疑,是提前算好了的,还是本就打算只救这么多人。
她不敢深想,匆匆散完了馒头回到那人坐的地方。
“发完了,做吧,”他手里抓着半块馒头,见她回来给她腾了块地方,“我叫叶穿庭,你跟着他们叫我叶都尉就行。”
“多谢叶都尉救命之恩。”
“嗯,不用。”
“那个……”
“什么?”
“这是要拉我入伙吗”
馒头的咀嚼声停止,年轻的都尉三两口吃完了剩下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可那阴沉的目光,连带着一身白衣都沾了寒气。
“谁告诉你的”
“我自个儿猜的。”柳归来坐在刚刚腾出的空地上,将自己蜷成一团,她声音细细软软,咬字却清楚得很:“以往水灾从没有过赈灾船来这儿,朝廷一般放任我们自生自灭,可今年不仅有船,还有吃的,那馒头是事先扎好的,馒头的量也清清楚楚正正好好的,沿途的灾民也没见有人救,我大胆的猜测一下,这么多人大概是算好了的,这馒头除了官爷吃的,大概也是加了料的,我说的可对”
回应她的是死一般寂静的船。
“您不必这样看我,叶都尉,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活下来总要付出点代价。”柳归来腼腆的笑了:“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会被卖到哪儿”
叶穿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就当柳归来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窒息感撞得她眼前发白,脚下一空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悬空在涛涛洪涝之上,脚下的泥水汹涌,偶尔可见其中掺杂着的建筑的碎片和浮尸,更多的是水流里挟着的泥沙,只要落水就能让你粉身碎骨。
她抬了抬手,却发现没有力气。
“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不喜欢聪明人,同样也不喜欢麻烦,你猜的出来前因后果,我不认为你是会放过机会的人。”叶穿庭冷着脸:“可我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只要你讨一声饶,且保证不会多言,我会给你聋哑药让你活着。”
他以为她会服软,可他发现那张苍白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最后摆出了任命的姿态。
“叶都尉,”他听见她说,“您是个骄傲的,民女看的出来,可民女也有民女的骄傲,世上不是所有的规矩都会顺着您走,谁也没有办法凭武力强迫别人低头。”
她恢复了点力气,伸手竟掰着叶穿庭抓着她脖子的手,她当然掰不开,于是她扯下头上的银簪子就要扎上去,叶穿庭立马下意识的松开手。
然后这位年轻的都尉看着那黑色斗篷在空中开了花,缓缓地坠入水中,仿佛夜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投身死亡,转眼消失在逆流中。
他看着自己的手,银簪穿过他的袖子,上面衔花的百灵似乎真的会唱起歌来,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发疯似地大吼——
“停船!停船!”
“有人掉下去了!快停船啊!”
“我说停船!你们都死了吗!”
“他们听令于林铮然,船没有停下来。”年迈的老人从袖子里取出一支银簪,衔花的百灵真的像是要唱出歌来。
“是的,”他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那样汹涌的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回朝后,我被封为上将军,在家里休养了两个月,我以为都结束了,再过不久我就能忘了她,可结果恰恰相反,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