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似是故人归 ...
-
楔子
“咚咚咚…”年代久远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扣响,连它的声音也像是在低声倾述着老旧的故事。
“老爷爷,你找谁啊?”来应门的是个女孩,约摸着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穿着一条朱红色的连衣裙,没什么花色,却和她的唇色一样美得鲜活。且若细看,还会发现她的脸颊上嵌着两个梨涡,笑着的时候很甜。
他说:“我叫祝君安,前来赴约。”末了,他补充了一句,“一个四十年前的约定。”
女孩静默了一会,打开门带了老人入门去。
“外婆等了你一辈子,你怎么不早些来啊。”女孩的声音里带些呜咽。
“你的意思是阿九不在了吗?”老人觉得天旋地转,又将目光直直地望向女孩,希望能在她口里听到否认的答案。
“外婆在一年前走了,死因是心脏病。”
明明很难过的样子,却是一丝苦笑爬上脸:“阿九肯定是因为年轻时我没多陪着她和我生气呢,所以才离开的。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啊,她受不了委屈的,她受不住的,她不应该受委屈的啊…”后来他就哭了。
那是小樱第一次见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得像小孩,她自己的眼泪也抑制不住的掉。
“老爷爷,外婆说她不怨你,在最后一刻她没后悔过。”小樱的希望老爷爷不要那么伤心了,她想这也应该是外婆希望的。
外婆等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回家了。
「一」
民国二十五年。盛九桃还是盛家的小姐,不是别人的妻,也不是小樱的外婆。盛九桃的母亲是方圆百里都出名的佳人,父亲是架着金属框眼镜在国外留过学的医生,两人似乎把好的都遗传给了女儿。论才情,在当时的北平里几乎无人可及盛九桃。
盛九桃与祝家的长公子祝东君青梅竹马,所以在祝家带着十几箱彩礼向盛家求婚的事时竟一时成为美谈。
“东君哥,其实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你也不用骗我。”盛九桃穿着米白色的旗袍,肩上披着浅粉色沙巾,衬得她肤白胜雪,不染一丝杂色。年方十六的她,却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
“九桃,对不起。”
她笑着说:“没关系,其实我也不喜欢你,我对你更多的是兄长的情义,所以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会去和盛伯伯说,我不想做盛家的媳妇。他那么疼我,会同意的。”
祝东君想从小待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突然间就懂事了,其实在盛九桃这人身上极少有不懂事的时候。
他道谢,然后从身后取出了一包瑞芳斋的糕饼来,还有些热吞吞的温度,像是祝东君这人,总给人欢喜的错觉。
“东君哥。”她站在朱红色的梁柱旁,食指和拇指捻着块糕,她的小指用凤仙花汁精心染过,露出的一节手腕洁白而纤细,“有空的时候我们去照相吧,我都没有和你的合影。”
她的眼望过他,看向院里的一片腊梅。花朵已经开始枯萎,失去了水分的花砸到地上,那皱皱的花瓣让她想到老人脸上沟壑的皱纹。
一阵风过,吹灭了琉璃盏里的微弱火苗,祝东君心里像是有什么错落,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到了多年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的一汪眼里呈着的还有浓烈的悲伤。只是那时的他不知罢了。
“东君哥,你有空帮我看看那株山茶开花了没。最近我常梦到满山的茶花,又香又白。我我在里面跑怎么跑也跑不尽,茶花的香气却染了一身。”
“好,如果开了花,我就给你送过来。”
那株山茶是十四岁的盛九桃送给祝东君的生日贺礼。家公还问她怎么舍得将她那么宝贝的山茶树送给人家。盛九桃当时的样子还很欢喜,在木质的秋千上晃悠悠着说:“家公,北平哥一定会好好照顾它。他,我放心的。”家公笑着从一片栀子花中间走过。
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的初夏。那年家公养的栀子开了好多,远远的就能闻见香气。那年盛九桃的山茶也长的好,满树都是淡白色的花苞。
盛九桃沉溺在回忆里,不知间就笑了出来,但心里却还是难过。曾经她将最珍宝的花连着爱意送给他,现在她也要都收回来。
在那年冬至时,盛九桃去祝家送些礼品,却在门口发现了个小男孩。他很瘦,身上的衣服也很单薄,一看便知很劣质的面料,被洗得发白了却干净。她当时穿着时下最摩登的洋套装坐在车里。她不下车,却让司机去给他送了件外套,再让问问他的来历。
男孩在猛然间回头,那是一双与祝东君相似却多了些凌厉的眼。聪明如她,便猜出了大概,后来的故事也与她的猜测相差无几。
那个男孩身上和祝东君流淌着相同的血脉。
她装着无意对祝爷爷讲怎么门外站着个男孩,还笑着说那孩子的眼睛怎么和祝东君那样的相似。
没多久那男孩就被拥进了祝府。厅堂上,他一眼就看见下午时坐在车里的盛九桃,她捧着杯热茶送到他跟前,茶烟缭缭,她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像是一片氤氲不清的雾。
“暖一下吧,会舒服很多。”
祝父在晚上赶回了家,他问男孩他的母亲在哪?男孩的头低下去,他说:她不在了。
那一刻里,祝海的世界里冰河荒芜,黄沙漫灭。
爷爷对那孩子说:“从今以后,你就叫祝君安。”
起初时,盛九桃以为是祝父辜负了祝君安的母亲,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故事的原委是祝君安亲口讲给她的。当然,这是之后的事。
“我叫盛九桃,盛放的盛,九尽寒尽的九,桃之夭夭的桃。”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二」
后来盛九桃再到祝家时,见到祝君安的时多,见到祝东君的时少。但祝君安好似是不愿与她多交往,往往是见了她来就躲着。
盛九桃心慧,一去二来,也不常去祝家走动,整日的坐在窗边的躺椅上捧着几本诗集看,遇到喜欢的就誊写在本子上。第一页只写了一句是李白的诗:“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看书看的倦了,就眯着眼睡会儿。只是还是做梦,梦到那满山遍野的山茶,里面站着个白衣少年,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不知道是谁。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快过年了。有一些日子没见的祝东君到盛府拜年,身边带着个短发姑娘,算不得好看却是很温和的长相。
盛九桃像是被人在心里浇了一盆冷水,热情消了大半。打了声淡淡的招呼,说自己不舒服便回房了。
进了房间却发现祝君安也在。
她没说什么,还让丫头夕洛去准备些吃食与酒来。
“盛小姐,听说春天的时候后山茶园里的茶花开的盛。到那时,我想约你去看。”
她带着些笑意:“可春天还早着呢。”
他说:“我怕到了那时,你不答应。”
“我答应你,我去便是。”
祝君安眼中有一丝波动,但很快又平静了。有件事盛九桃却一直想不透,为何他本是温和的眉眼里却总带着些莫名的凌厉。
那日清晨,阳光薄薄地撒下来温柔地像美酒。
祝东君向家里坦言自己想要娶那短发姑娘丁香为妻。一向和蔼可慈的祝老爷鲜有地发怒,到了最后,竟摔了那整套宋代的青花瓷盘。
事情沸沸扬扬传到了盛九桃耳里:“饶是祝家与丁家再门不当户不对,祝爷爷也不该发这样大的火气。”
夕洛却俯下身子小声地对着她耳朵说:“小姐,我今早在客厅听见太太讲电话。她说祝家早就调查过丁香姑娘,她的母亲是暗门子,这样的背景祝家怎么可能让丁姑娘进门?”
盛九桃没说话了,低着头去弄裙袖上绣着的花。花开花萎,年复年,但这衣袖上的花却是不变。
「三」
有人传日本人快要打进城,让大家快收拾东西跑吧。
盛太太谈笑风生:“跑什么跑,日本国算什么个东西。”
有下人怯怯地说:“太太,听闻那日本兵会扒人皮喝人血。”
盛九桃站在楼梯的转角处,眼里弥漫着一片模糊不清的大雾,看不清楚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她穿着最喜欢的墨绿色长裙,因为有些冷套了件白色的针织开衫。一个人出去了。
一把把漆黑柔软的头发丝丝飘落,像是下了一场黑色的雪。那一团被剪掉的头发被扫帚扫拢盘结在一起,最终将于尘埃相伴化成烟土。
多年的长发被剪成齐肩。她晃头,又短,又轻,不习惯。
总会习惯下去的。
她在街上没有目的的逛,在暮色四合的时候她才慢慢朝家走。
回到家,盛母的声音马上扬起来:“小桃怎么剪头发了?长发多好看呐。”
好看,好看有什么用呢?盛九桃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妈,这样方便多了。”
心里总觉得难受。
除夕夜,盛九桃被不知道从哪里溜进来的祝君安惊了一跳。脚下没踩稳,在雪地里跌了一跤。
祝君安伸出手去牵她。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她没和男生接触过,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脑里。脸红成了一片。
盛九桃在那一夜第一次见他眼里的光,其他什么也没有,一汪温柔。
后来他拐了她去广场放烟花。一路上,他都没放开她的手。
“祝君安,你不会有什么目的吧?”
“我的企图都这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来?”他勾起嘴角。
盛九桃的眼睛里轻轻闪烁了一下,她说:“你别逗我了。”
盛九桃胆子小不敢点火,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祝君安比初到祝家的时长高了许多,不过还是很瘦。他身穿着白色的毛衣,外面套着穿了件黑色毛呢大衣,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在点完了火后就快速朝着她的方向跑来。盛九桃想到在他身后的像是炸敌人的炸弹,他是个英雄,他在奔向她。
猛然间她记起梦里的白色少年,竟然是他啊。
他身后绽开的火树银花耀眼的不像话。错乱之间,盛九桃跌进了他的眼里,万里烟花璀璨,人间星河绚烂,也不及她在他眼里的样子。
那夜里两人心里都有什么被改变了当事人却不自知。
两人玩得尽兴,盛九桃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比平时更惹人喜爱。两人在雪地里一前一后地走,盛九桃难得贪玩踩着祝君安的脚印走,两个人走过的路却只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足迹。
祝君安突然停下脚步,她没防备差点撞到他身上。他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手心向上,再打开。手掌里安安静静躺着个水晶钻的发卡。夜色里一闪一闪地真像天上的星星。
他的手朝盛九桃的方向伸长了一些:“送给你。”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捧在手心里,笑着说:“谢谢你。真的很漂亮,我很喜欢。”说话间,两侧有若隐若现的酒窝。
他也笑了起来,干净清澈的笑容像山间清冽的风。
“祝君安,我现在的头发像不像进步女青年?”她圆圆的瞳仁像是黑夜里小猫的眼睛,亮得发光。
“盛九桃,你的长发好看,短发也好看。”他用手抚平她有些凌乱的发帘,动作很轻。
“祝君安,别忘了春天的约定。”
“好。”很坚定的语气。
“突然就很期待了呢。”一阵风过将她的头发吹了个旋,吹满了她脸上的笑,那样的盛九桃真的很漂亮。祝君安看着她,笑的一脸宠溺。
那晚他们的运气不知多好,竟看见了一颗流星滑过天际。祝君安让盛九桃快点许愿。她虔诚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
睁开眼时,发现祝君安正盯着自己,她问他为什么不许愿。
“我没有愿望。”他说得有些漫不经心,“你许了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啦。”
「四」
过了那夜时间就到了民国二十六年。大家在新的一年开头里互相道安,并致以对新年的希望。中国人就是这样,明明生在苦日子里,却依旧向往着美好的明天。
一天一天的盼,都盼苦尽甘来。
盛九桃的家公却生了很严重的病,卧床不起。
在家公临别之际紧紧拉着盛九桃的手,拉得有多紧就表明他多少的不舍,他说话很费力气了:“家公好像不能再陪着桃儿了,不要难过,这一天是命里注定的,早晚都会来,别怕。不过可惜的是没看见桃儿穿嫁衣的样子,可惜的是以后家公都不能替你把把关。”
家公停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谁那样好的福气才会娶到我们桃儿。答应家公,以后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家世背景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要爱你,要将你当成心尖的宝贝。还有,婆婆也要挑个温柔善良的,那以后得日子也就不会难过。要记得的是,家公永远最疼爱桃儿啊…”
盛九桃哽不能语,只得拼命点头。
手中的手渐渐失去了温度,家公的面容被笼罩上了一层死气,
那一刻,她便知他不在了。
从小最疼爱盛九桃的家公,曾为了盛九桃的一句想要就跑遍整个北平城的家公,给了她丰盛童年色彩的家公再也不会醒来。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像低声呜咽,在解释着一个说不清的痛处。
过年的红灯笼被换上了丧礼的白色,风将一张张纸钱吹上了天空,唢呐声陪老人走向黄泉。
盛九桃吃不下东西,几天下来瘦了一圈。
家公年轻时乐善好施,攒了不少的恩情。因此前来悼念的客人络绎不绝。祝家与盛家的交情颇深,更是一家子都来了。
这几日盛夫人里在操劳憔悴了许多,祝夫人过来心疼地抱着她哭,都同为妻子,同为母亲,更同为女人所以理解。
祝君安偷偷潜到盛九桃房间里,却发现她不在。桌子上放着一本苏轼的诗集,旁边摆放着本墨绿色的牛皮封本子和蘸水钢笔 。他才打开翻了几页,盛九桃就回来了。
“在干嘛呢?”是很疲倦的声音,她走过来坐在祝君安的对面。祝君安笑了笑,抬头用下巴示意诗集。
盛九桃拿起诗集,在手里细细摩挲,那是她的珍宝:“这本《苏轼诗集》是家公给我的,他最喜欢苏轼的诗词,我也挺喜欢。”
他抬头才发现盛九桃眼里的红血丝。浓烈的悲伤包裹着盛九桃,使她整个人都失去了神气。
他从怀里掏出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塞给她,是只小兔子,摸着特别的软。盛九桃先是吃了一惊,后又是有些惊喜,于是终于绽开笑,这是几天以来的第一次:“它好可爱。”她小心翼翼地抱住它,生怕弄疼了它。
“送给你,你可要好好照顾它。”
曾她也对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又满怀期待。可她有些怕,怕她回应不了这份期待。
祝君安像是看破了她的这份心事,笑容里都带了些苦涩,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它有名字吗?”
“啊?”
“我们给它取个名吧。”她轻轻地抚弄小兔子粉红色的耳朵,既温柔有小心,“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它,我保证。”
“叫它汤圆好不好?”她的一心一意全在那只小兔子身上。
“当然好。”祝君安看着她一脸满足的样子也抿着嘴笑起来,一颗心被她填的满满当当。
能让你开心,我也好高兴 。
「五」
春天到了,祝君安的生日也就快了。盛九桃寻了几家铺子才找到一块和她心意的怀表,在那么多怀表却一眼就相中了它是因为喜欢啊。它由铜制,简单而温润,与祝君安身上不骄不躁的气质很相称。
这时的祝君安已经开始接手家里的事业。他有从商天赋天生对数字敏感,还会体谅工人,在工钱上从不克扣半厘。虽对人态度有些冷淡但人人几乎都夸他年少有为,与祝东君相比也豪不逊色。
她来找他去看后山的山茶,她早就托人打听过了,今年的茶花开得盛,比上一年还好上许多。
祝君安却没回来,她从晨光熹微等到日落西山,终不见他。
大概他很忙,没空回来。这的确是情有可原的理由。那他有没有忘记了要一起去看山茶的约定,终是他没放在心上。
她留了张纸条,用装怀表的礼盒压着,也就带着失望回去了。
“礼物愿君喜欢。山茶待下次共与君看。”落款是她的名字,很干净秀丽的字体,字如其人。
祝君安过了两天才回了一趟家。他这几天忙查账,没想到查出竟有人挪用了不少公款,越深入却越扑朔迷离。他本来只是回家拿些文件,却发现盛九桃来过了。听下人说,她等了他一整天。
他觉得对不起她,又暗下决心等到这阵忙过再带着她去看山茶花。
时不我待,七七事变,日本人破城而入,战争的硝烟弥漫在整个中国上空。敌人视百姓的命如草芥,每天都在死人,哀鸿遍野。动荡的年代里,活着都难。
祝君安安排盛九桃和她的家人到南方避难,在那里他为她们打点好了一切。
盛九桃含着泪问他,他怎么办。他眼中的凌厉不言而喻,神情坚毅,杀杀气凛凛:“吾乃中华之子,今国有难,不得退。”
留下的还有四位,祝君安的父亲与兄长,盛九桃的父亲,还有一位是丁香姑娘。
原来七月的风吹过脸上也是会疼的。
本来再过三天就是她的十八岁生日了,没想到是在去异乡颠沛流离的路上度过的。她还带着汤圆,在停车休顿时,她就去给它寻最嫩的叶,她对它比对自己上心。
祝君安找的地方在南方的一个小镇里,这里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天空永远碧蓝如洗。乱世里的世外桃源。
安定了一月后,盛九桃收到了一封来自北平的信。信封上写着盛九桃亲启。她满怀希翼地打开,差点哭出来,是祝君安的字。
致九桃:
第一次这样叫你,希望你不要觉得觉得不适才好。
伯父现在是救疗队里的医生,我给他当助手。一天下来,白大褂都成了红大褂,那是被我们的同胞的鲜血染红了的。伤员太多了,源源不绝的送来。半夜里也能听见他们痛不能忍而发出的声音。
今日的中国水深火热,情况无不危机。
吾之中华,吾应以命护。
最后愿九桃平安康乐,岁月无忧。
祝君安
盛九桃将信细妥叠好,夹在苏轼的诗集里。
她去了当地的学校教书,带国学课和音乐课。她素面绾发,穿一件格纹旗袍,看着像是真正的乡村教师。
孩子里有性格顽的,她不会打骂,而且用循序渐进的方法教。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她与老夫子的教学方法不同,孩子们都喜欢她。
倘若在这一方天地里用宁静安逸形容,那现在的北平用火坑来形容也不足为过。
祝君安所在的救治所,病人多医者少。盛天明忙得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看着眼前的兵荒马乱,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初来北平时的繁荣昌盛,还有他在繁世里初遇盛夫人的场景,都历历在目。如今睁开眼却是满目苍夷。
祝海在自家米铺里忙的不可开交。政府的救济粮来的慢,等到了,却也是僧多粥少,一碗粥里分不到几颗米。他决心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有个老伙计说:“老爷,如今粮贵而又稀缺,何不如趁着这次发笔财?”
祝海大怒,辞掉了老伙计。他说:“当下敌人正侵略我们的国,血如海聚,中国人不该没爱国之心!谁都不能发这国难财!”
他手下的伙计们干活比从前更有劲。
灾民们对祝盛两家恩记于怀。从前太平时这两户人家乐善好施,得了不少的惠处;现在动荡得到了许多的救济。不怕家财散尽,但求国泰民安。这是当时许许多多的有志者之愿,他们如星火,连起来可燎原,他们构起了中国人的脊梁。
祝君安不甘只在后方支援,义无反顾的去了前线。
前线的兄弟们都是生死之交,但谁也说不准下一次就少了谁。文志与他是同一班的,年纪差不多大,祝君安待他如亲兄长。
有一次文志问过他家里有没有牵挂?
祝君安从怀里掏出张照片,说:“有个喜欢了好几年的姑娘。等抗战胜利了我就回去和她说我想要娶她为妻。”照片上的女孩明眸皓齿正是盛九桃。
文志羡慕他有人可期,不像自己连个亲人也没有。他亲眼看见父母倒在血泊之中,触目惊心。
他恨透了日本人。
盛九桃给祝君安写信,回给她信的却是父亲,他和她说祝君安去了前线。她去庙里向佛祖许愿。
祝,君安。是祝愿君安康的意思。
她在庙前的青石阶上回头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这样深。想不到结果,她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撑伞融入了江南的烟雨中。
与她在同在一所学校有位年轻的老师倾慕于她,总在细微处照顾她。盛九桃对于这份感情唯有婉拒,她的心很小,装一个就够了。
她没想到的是在某一天的黄昏里,祝君安来了。她做了几道简单家常菜,味道谈不上好但他却吃得很香。
第二日清晨她又送他走。他这次回来是因为想念,看着每天都不断有人死去,他想亲眼见到盛九桃好好的样子。看到她好,他也就满足了。
祝君安的背影远去,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盛九桃在心里数数,赌他会不会回头。他没回头。没见到盛九桃流泪的样子。
她想:祝君安你一定要回来啊,你还欠我一个约定呢。
山茶的花语是理想的爱。
「六」
时间转眼到了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投降,举国欢庆。
祝君安和盛九桃回到了北平。祝君安弃商从文,以笔杆为生,而盛九桃仍是盛家的小姐。祝东君和丁香姑娘成了亲,生下了个男孩,取名为烨磊,取光明磊落之意。
院里的那株山茶依然茂盛。
这一年,祝君安二十七,盛九桃二十六。她穿着大红喜袍嫁给他。当时的人都夸两人般配。大人们觥筹交错,祝君安却偷偷带着盛九桃去看烟火。那夜里绽放的烟花绚烂像极了十七岁时他为她点亮的盛世烟火。
他一字一句地说:“娶到你真是我的好福气。”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是天上的星星。
后来盛九桃去看家公,笑眼盈盈地说:“家公,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那个人叫祝君安,他说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
虽时过境迁,却不是物是人非。盛九桃还爱穿墨绿色的长裙,欢喜苏轼的诗词。时间在她这里留情,一如当年。
世事无常。
祝君安所在的报社出了事,身为主编的他受到了牵连,被警察抓了去。当时是他的包里还装着买给盛九桃的礼物。盛九桃在厨房煲汤,最近他有些咳嗽,炖了雪梨排骨汤给他润肺。瓷碗碎了汤撒了一地。
她去看他却被人拦在外面。法庭上祝君安被判了二十二年。
两人相见隔了一道铁墙。他憔悴了,笑起来却还是清淡的,为她拂去眼角的泪。
他说:“九桃,别等我了。”二十二年太长,他不愿让她苦苦等候。
出狱后,他一路辗转到台湾。在那里经营着一家书店,每一日都买一束山茶花。
尾
小樱给了祝君安一本盛九桃的相集,里面记录了她的片支零羽。原来她每年都会去看一次山茶,年少而美艳的她美好的如同清晨的第三抹斜阳。
其中的一张是她老了之后,耳际别着一朵小小的米白色的山茶花。白发带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
风吹来一阵花香。
恍惚间,祝君安似乎又见到了十七岁扎着马尾辫的九桃坐在老院子里的樱花树下,手里拿着的是《苏轼诗集》。她在蜂蜜糖浆色的阳光里笑着,饱满的卧蚕让她笑的好甜,她对他说:“祝君安,你楞着干嘛,过来呀!”
人间莫谩惜花落,花落明年依旧开。
却最堪悲是流水,便同人事去无回。
罗邺《叹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