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沈行舟

1、一

　　光历六千七百二十二年，楚穆星系的首都星球哈格纳最高级人民政府通讯处收到了一条通信请求。发送人的位置是……相关技术人员无法查证。
　　“怎么回事？”哈格纳的最高行政长官——也就是俗称的总统——塞西长官，在通讯人员告知他收到未知外来信号时就匆匆往通讯室赶。
　　这是非常不寻常的事。作为首都，哈格纳的科技和通讯水平在楚穆是一等一的。哈格纳可以查询到附近三个星系的生命活动迹象，但眼下这条通讯请求只显示了大概的方位，是在楚穆星系本地没错，却没人知道那是哪一个星球。
　　技术人员面对着屏幕前面密密麻麻比他的头发茂盛几倍的代码，在塞西的注视下如芒在背，汗都要流下来：“长官……楚穆不是只有六个星球吗？”
　　他解析出的地址不属于这六个星球中的任何一个，但明明白白是在楚穆星系当中。
　　“排除了星航和不法分子吗？”
　　“排除了，长官。”技术人员咽了口口水，心惊胆战道，“况且我认为星航和不法分子不会主动请求与哈格纳通讯。”
　　“你以为你的想法一定准确吗？！不像话！万一出了问题谁负责？！”塞西猛一巴掌拍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把小伙吓得一懵。
　　看着他尿都快要下来的表情，塞西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把位置报给我。”
　　“波塞冬西南方向，临近楚穆河。我们勘测到那里确实有一个小行星，是波塞冬的四分之一大小，但不是任何一颗我们所知道的行星。”旁边的通讯人员比技术人员年纪大一点，他面色凝重地报告刚才的发现结果。
　　“波塞冬西南……不是只有……联系…联系波塞冬，联系菲尔，快！”塞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猛一下站起来。技术人员承受不住他这一惊一乍的动静，又被吓了一跳，然后赶忙拨通“宇宙电话”，请求联系波塞冬星的长官菲尔·德西。
　　对面没有及时接通，回复了一个问号。
　　塞西麻木地盯着屏幕上的“菲尔·德西：？”，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去一趟波塞冬把这个王八羔子揍一通。
　　菲尔·德西是塞西·德西的兄弟。两人关系不亲近，也不像一家人。塞西是个平日里不论工作时间还是私底下都非常一板一眼的老古董，有人私下里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加班机器，被他听到，于是加班机器愤怒地让那个人多加了三个月的班。
　　菲尔就不一样。虽然长的和塞西挺像，但性格上他完全不和自己这位哥哥有什么相似之处。他跳脱又活跃，和手底下的员工经常闹成一片，也不担心会有谋权篡位的事情发生，因为和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裤子哪儿裂了个洞大家都知道。
　　然而严肃起来时他又是个恪尽职守的好长官。
　　不过可惜塞西这会没碰上他正常的时候。他狂拨电话，终于把菲尔轰了起来。接通后塞西的第一句话就如雷贯耳：“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菲尔：“……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女朋友在查我的岗。我刚在吃饭，有什么问题吗？”
　　塞西给他呛的不知道该先骂什么，也来不及质问他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东西为什么在工作日里还需要吃饭这个问题，只好把比较紧要的正事先说出来：“波塞冬西南方向是不是还有一颗小行星？”
　　菲尔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语气也没了刚才那种随意和懒散：“你说什么？”
　　还没等塞西重新叙述一遍，菲尔就先自顾自解释起来：“波塞冬只在一千多年前才有一颗相伴的小行星……除了我们还有什么人会不要命了在楚穆河边的星球上生活？唯一的那颗……那颗星球也已经被炸毁了……”
　　他越说，神情越发地不自信，到最后声音甚至如蚊蝇一般细小，然而还是让塞西整明白了。
　　“我记得历史上，波塞冬附近临近楚穆河的行星只有一个。”
　　菲尔抬起头：“被宽恕炸毁的……巴图尔。”
　　然而他不自信的神情只持续了几秒钟，很快他就收拾好表情，冲塞西翻了个白眼：“宽恕的神像还在波塞冬立着呢，你问问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知道巴图尔的？别是把哪颗卫星看岔了。”
　　塞西却没有他那样的好心情。
　　星球运动监测系统是不可能把卫星当成行星来探测的，就算有这种可能，那也不应该是在楚穆河附近。
　　楚穆河是楚穆星系的一条小行星带，多是陨石碎片及上一颗爆炸后的红巨星留下的星云。楚穆河虽然景致很美，但也因其极度的危险和未知可能而被称赞为“垃圾河”。实际上楚穆河相当于一座火山，不定期会喷发，甚至造成毁灭性的伤害——光历前一千五百多年的时候，当时的超新星突然急剧膨胀，内部不断发生着聚变，直到胀破爆炸，然后形成了黑洞。由于不明的原因，那颗星形成的黑洞运动速度极快，并且脱离了超新星原本的轨道，硬把楚穆星系撕开了一道口子，去往何处仍是未知。它被命名为“马蹄”，许多学者认为按“马蹄”的行进速度来计算，它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后再次回到楚穆星系。
　　五千五百多年以后，它回来了。就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又一次撕开楚穆直冲宇宙另一头而去。那速度丝毫未减，比天空中游荡的白云快上无数倍。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是在瞬息之间死去的。
　　楚穆星系对“马蹄”没有任何的办法，只是尽全力加快修复裂缝的速度，专家预测“马蹄”还会再一次席卷而来，而第三次它将获得巨大的加速度，因此这将会是它最令人恐惧和悲哀的一次回溯。
　　但是死去的人又到哪里说情呢。
　　当时的哈格纳长官向整个星系发布联合声明，将专家预测黑洞“马蹄”将要出现的那七天定为“星日”。
　　波塞冬作为楚穆星系的守护星，义不容辞地守在第一线，随时准备着应对包括“马蹄”在内的所有威胁。
　　巴图尔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大约是光历一千零一十二年以前，巴图尔星是楚穆星系上的最后一颗行星。
　　直到巴图尔主动封锁了星球，撤回巴图尔在楚穆各星球上的公民，下达警戒时，整个楚穆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巴图尔星是在整个宇宙闻名的黄泉星。血星和硝烟一同飞扬，恐慌和无畏并肩生长。最低劣的，最高贵的，最荒蛮和最文明的，在这磁铁般分化出两极的黄泉星上做着相同的事——等待死亡。
　　巴图尔病毒和巴图尔星似乎共生共亡，没有人可以奈何它们，也没有人可以逃过它们。患者自出生，呼吸了第一口巴图尔的空气开始，就终身与它为伴。
　　巴图尔病毒传染性极强，可以通过空气，□□，蚊虫等等一切介质传播。感染者会具有极强的战斗力和精神意识，但相对的，他们很快就会在巴图尔病毒不断的分裂生长下分崩离析，成为新的病原体。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深深埋在每一个巴图尔人内心的恐惧折磨着巴图尔星，也折磨着楚穆星系的其他星球。人们开始排斥巴图尔人，并把所有巴图尔病毒感染者赶到巴图尔星上，让他们成为牢中的亡羊。巴图尔人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年，而其他星球的人类，平均寿命是三百年。
　　巴图尔是与整个宇宙所隔绝的地方，没有救赎，没有希望，没有明天。
　　最终它消失了，在伟大的波塞冬领袖宽恕的炮火之下，变成了一摊星尘，纷纷散于星际之间。
　　而一千年之后，当今的波塞冬领袖却被告知巴图尔星发来了通讯请求。

　　“没有用，不接受。”
　　男人藏在镜片后的目光一闪，转念又说：“不过也不碍事，巴图尔消失了一千年，他们有防备心也正常。”
　　他身后站着一个中长发带卷的男人——看着像是天生的。男人戴着黑色的皮手套，叼着一根雪茄，斜倚在戴眼镜男人身侧漫不经心地玩个人终端里的小游戏。戴眼镜那人侧头一看，竟然还是几十年前流行的一个打飞机小游戏。男人的目光随着手指上控制的小飞机左右移动，看起来还非常的得心应手。
　　他目不转睛，嘴里的烟仍像粘在嘴皮子上似的，清晰地说了一句：“炸他们。”
　　白檀翻了个白眼，重新拨通通讯。
　　出乎意料地，这一次对面很快就接通了。白檀在相隔几万光年的距离带来的连接延迟当中赶紧用手肘捅捅边上还在突突突地打飞机的男人，后者瞥了一眼屏幕，随后赶紧拿下雪茄四处寻找垃圾桶。
　　等到塞西终于看清屏幕上的人的时候，那人已经是一副衣冠楚楚的微笑面孔了。
　　“塞西长官，久闻大名。”他先做了一个非常礼貌的动作，隔着屏幕冲楚穆最高级的统领鞠了个躬，“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巴图尔星的行政长官，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