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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儿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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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郁盛翘手腕一转,将针刺入嫁衣内,埋在下头的左手抽了下针,巧妙地完成一圈,映上如画般却更栩栩生动的牡丹花片。
她做惯了女红,刺绣手艺哪怕是姑苏城最有名的绣庄,也不怵的。
邻里家小丫头得着空就过来,目光里常常带着羡艳,“姐姐,你的手好巧啊。绣出来的东西跟活的一样。”
盛翘淡淡一笑,“只要你勤学苦练,也一样能够绣出栩栩如生的刺绣来。”
她倒不是娴静性子,宠辱不惊。
而是发自内心憎恶刺绣。她不恨刺绣本身,恨只恨家门不幸家道中落又遭回禄,万贯家财化成灰。
由一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跌落到得靠刺绣度生计。
她家家业富饶之时,郁夫人一味要她刻苦读书,来日秋闱赴试,博功名前途,光耀郁家门楣。
是以除女红之外,盛翘身无所长,如今贫寒度日,也只能仰赖做些绣品,换些银两艰难度日。
李家是本城富商,号称李半城。他家养下十来个儿子,十来个女儿。明年整备着嫁幼女,今朝起便四处着人相看合适的嫁妆。
不知谁听得盛翘蕙质兰心,绣艺高超,举荐她为小姐嫁衣绣凤穿牡丹。只管要绣的好,银钱少不得她的。
盛翘面上盛笑,谢过李家主事,心头却阵阵酸涩不息。想她原也是位锦衣玉食受用长大的名门千金,时移世易,却成了给人家做劳力的绣娘。
想到便好不烦闷人也。
手脚麻利灵活,日熬夜熬,很快便能出色完成凤穿牡丹。只是为着心里苦闷,绣一瓣花片,都得暂时停下来,压制住心头怨气。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盛翘少时不知诗里春秋,现下身临其境,倍觉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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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李家来人问过绣衣进度,认真地看过盛翘所制半圈牡丹花,心里满意,面色却冷淡,只说要给李小姐看过,等她裁度才是。
吩咐盛翘十月初四,即是明日,将绣衣仔细装了,到李家府上亲自送给小姐过目。
盛翘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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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家人,盛翘瞥一眼摊开挂木架子上的嫁衣,它立得有一人高,奢华侈丽,红艳艳灼得盛翘眼睛似乎也疼了。
若是当初家业没有中落,她何至于此只能替她人做衣裳。
越看嫁衣裳,她心里越像堵着股气般难受,发狠将衣裳扯落,掉到地上,却赶忙拾将起来,慢慢地拍掉上头灰尘。
纵然千万般不喜,但不得不承认。嫁衣裳比她命贵。她值几钱,嫁衣便值她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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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翘黄昏时分给父亲做饭,服侍父亲自去他卧房歇了。
门口忽然走进一人,冲着盛翘喊道:“你可是郁姑娘吗?”
盛翘瞧了她眼生,“你找谁?”
来人五六十岁老妇,面庞老迈,眼角皱纹如鱼打浪波,层层涟漪似的泛开。
“我是温岭村有头有脸人家的奶娘,我找郁盛翘盛姑娘。”
盛翘道:“我就是郁盛翘。你找我有什么事,请说吧。”
她久坐家中,往常不到外头去,思量人家找她应该为刺绣。声名在外,人多慕她手艺精巧,多愿找她来绣体己的物事。
老妇嘿嘿笑,“我这儿找盛翘姑娘你,多只为为你谋一桩称心如意、依心像意。”
郁盛翘听她模模糊糊,曲曲弯弯,心下不喜。
“你有什么不妨直说吧。我是一心只做活计,不管其他的。”
老妇讪笑,“我们家老爷早听说过郁姑娘大名,似郁姑娘这等长相好,性子好,手又巧的标致人物,莫说千里挑一,万里也寻不着一个。”
“我家老爷有意讨了你姑娘家去,佳肴美酒,锦衣华服看照你。”
“你们家老爷?”郁盛翘沉吟,“既然称做老爷,那必然是成过亲的。”
“他已经成了亲,大妇怎么能容他再与女子有私?”
本朝风俗女子为尊,男子为卑。女尊男卑,分毫不爽。
婚丧嫁娶,俗名旧俗还照从前。但一家皆由大妇主事,生下儿女,由长女继承家业,男子各入别家,与别家配婚,姓那家的姓。
“我家老爷虽然已经成婚,但他有心爱你。想同你多情小姐同罗帐,夜晚温情相依偎。”
老妇乐呵呵笑说,模样爽朗,笑容灿盛。仿佛全未注意到盛翘黑墨般浓重的面色。
郁盛翘道:“你这老妇人说话真不着理。”
“他既然已经成家,那就应该恪守男德。一心一意服侍大妇,须知男子守贞,天经地义。”
“只要那不要脸的货色才会吃一想二,享着大妇家荣华富贵,心却□□,恨不能天下女人都弄得上手。”
郁盛翘最看不起这等男子。莫说些微蝇头小利般的奉养,就是奉上金山银山,她也不在乎。
倒是心下不快,觉得凭空就给人侮辱了去。眼下家业贫寒,任他不三不四,阿猫阿狗般人物都敢犯痴心营勾了她。
郁盛翘没好脸色,“我郁家纵然风光不似从前,家业败落,也断不至于要跟没贞性的男人苟合。”
老妇道:“自古世道笑贫不笑娼。我家老爷有心讨你,全是为爱你之故。不忍你寒酸中度日。你不识他一片好心,却说出悭吝之词,真是个没道理的。”
郁盛翘气笑了,“你且住了这话,不要再在我面前讨我的晦气。我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向外人提起。否则,我头一道先告你家大妇,把你老人家的话拿去问问她,问她容不容得她相公在外有私。”
老妇骤然变色,“我方才只是与郁姑娘把戏言做耍,既知姑娘不屑金银财宝,志气高洁,断不敢再在姑娘面前胡诌了。”
她忽然乖觉,作揖自去了。
郁盛翘回转寝屋,坐在打开的百叶窗前。此时夜色已浩渺,天空几颗寒星闪烁,点缀盈盈星光。
虽然她自认把话回得爽利,但总感觉吞了只苍蝇般难受。
家道中落,贫寒之词。大家伙儿嘴上不说,却已在心里将他们瞧不起。想昔年郁家门户高大,金碧辉煌,如何威风。
如今只得两间茅房寄居,贫寒交迫,眼见得再难出头。真如一脚踩进无底洞里,抬头是黑,低头也是黑。
黑黢黢,看不见前路,生路也仿佛断绝了。
苍天呐。郁盛翘不禁滑落两行眼泪,难道她这一世都只能做个微不足道的绣娘,苟活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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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十月初四。
郁盛翘小心地把嫁衣装了。坐乡摆渡的乌篷船,沿水路径往苏州府长洲县中去。
苏州府是人世红尘第一等去处。长洲县繁华不可胜数,那西北角落有一处名唤山塘。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有西湖,苏州有山塘。李府就在山塘街后去五十步,第三座桥后。
昨日李家来人说过要她自后门入,届时自会有人引她入后门,面见李小姐。
郁盛翘将桥数过,第一、第二、第三,迈步过桥,正见着一户广阔院子,后门未关,敞开着露出园子里郁郁葱葱花木。
草叶青翠,竹子挺拔修长,随风舞弄,一颤一颤地舒展身姿。
郁盛翘道这便应该是了。泛白指节捏紧包裹,深吸口气,面上表现得镇定自若。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也无人拦她。
也无人等候。
院子里花木摇摇晃晃,水池宽阔无边,时而竹林下窸窸窣窣虫子响,蛩音细碎。
郁盛翘心觉奇怪,绕着花园鹅卵石步道走了几步,环顾四下,的确无一人。
倒起了警觉之心,不敢再走。她突然反应过来,李家人既已约定,谴人在后门等她,那么她一踏进后园,反而丝毫人影不见,即是她走错了地方。
此处,不是李府。
突然,花木影影绰绰之后似乎人影闪动,随之而来几道脚步声,轻重缓急,层次分明。
“今日春光明媚,惜花疼煞小金铃,怎么公子你反而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说着话便到花园中来。
郁盛翘将身一躲,闪身便钻到就近得假山石后。她已往花园里行进百步,离门口离得远了,花园来人,此时跑出去不可能不被看见。
倒不如先躲在假山石后,等这一对主仆走了,再悄摸摸溜出园去便是。
盛翘将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呼吸声不觉也刻意压低,仿佛了无声息。
那主仆一对又说话了。
“公子脸上皱纹笼成团了,怎么还要嘴硬说没有不高兴。”
“我猜猜,公子定然是为郁家小姐的事情不高兴吧。”
郁家。郁盛翘见说着同姓,不免屏息凝神,原先一心盼着主仆两个早些离去,注意全放在不被发现早离这座府邸上,提着郁姓,她却不由得竖起耳朵听。
“当年立婚约之时,郁家还是与我家不分高低的豪富人家。”
“现下她家一贫如洗,郁小姐一文不名。公子若是依照旧约娶了她,到她家去,那跟进了火坑没什么两样了。”
小厮话里多有嫌弃。
只因一旦两家完婚,他做奴才的也得跟公子到郁家家里去,想那郁家寒酸至极,他跟着去了岂不是要在那家受穷受苦。
提到婚约,郁盛翘顿时了然自己误入的是哪一家了。
年少之时,郁家凤家订下婚约。郁家女嫁凤家子,两姓通婚,百年相好。
两家本指望着儿女长成,替他们完婚。怎奈何郁家大妇暴卒,郁老爹没个主意,不会摆弄银钱,没几年竟然被人哄去大半家业。家中又受回禄,一场火将余财也烧得干净。
迁居乡下老宅,茅草屋里度日。婚事旧约,盛翘记在心中,却因为家贫无能为力,不做指望了。
今日误入凤府后园,却听见未婚夫跟小厮正好提到她。
说得郁家家业艰难,小厮话中嫌弃犹如恶言,刺得盛翘心下一疼。
从前身受富贵,享用不尽,目下却跌落得犹如烂泥一般人物为人所嫌弃,怎不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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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色憔悴,抓紧包袱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几分苍白。
忽然却听似乎寡默的公子,生气地斥责道:“郁家做好做歹,要你这奴才议论短长?”
“郁家穷是穷的,又不是没有富过。砖瓦尚有翻身日,困龙也能上天庭。她一时穷了,难道一辈子都穷吗。”
“你现今在我家做奴才,难道就认命一辈子做个奴才,子子孙孙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