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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跳蓝】风雪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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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烽火连天,草木寸生。
白草生在皲裂的土地上,顷刻间被铁靴踏碎了身躯。入目是灰紫色的地面,当跳跳竭力张开嘴嘶嚎时,就会尝到混杂着铁锈味的的土块,冷得令他发颤。
他瑟缩在马厩的稻草丛里,被灰尘和枯草盖住,看不见父母亲人,只能听见他们的惨叫声,□□被刺穿的鼓动声,鲜血汩汩的流动声。若还有,便是魔教走狗们的奸笑声,他们挥动兵器的残酷风声,以及为首那人下达命令的嘶哑声音。
那一年他八岁。
这些声音,他后来又听了很多年,后者是在白天,前者是在梦中。
跳跳听着耳畔钻心剜骨之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冻结,击碎,搅成一汪。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架着幼小的身躯,将压身的稻草尽数搬开,不要命似的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正要拔出佩剑与魔教中人决一死战,保护家园直到牺牲。
可就在他即将爬出来时,一具身躯突然猛地砸到他面前,顿时头破血流,血腥气疯狂涌入他的鼻腔,他抹开尘土,定睛一看,顿时心跳都要停止。
那是他的母亲。
“娘……”
他抑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自眼眶中涌出,坠落到满是血污的地上。他想要唤她,却出声即哑,再发不了声息。
可母亲还是感受到他了。她尚存一息,努力牵动一个微笑,伸出手去抚上儿子惨白的脸颊,轻声道:“逃!”
跳跳拼命摇头,哭得呼吸溃乱,他看着母亲眼里的光暗下去,她的手指划过他的脸。他眼瞳骤张,不断去捞着母亲向下坠落的手臂,一下,两下,他捞住了,他用力将其抱在怀里,清晰地感受到它刺骨的寒冷。
那一年,青光一族伏尸遍野,流血漂橹,活人都被视作草芥。
“堂主,这里还有个漏网之鱼!”
跳跳猛然抬头,眼前是一整队的魔教小兵,正拿着刀剑将他团团围住。
他低着头扫视他们,眼神阴毒,浑身杀气,一下子竟将这些人吓得站在了原地。
这一吓自然吓不了多长时间,这群人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被这八岁小儿吓得走不动路,顿时大感羞辱,也抛却道德,以更猛烈的攻势向跳跳围拢,眼看着那染血的刀剑就要将他劈作两半,跳跳突然大吼道:
“慢!”
那小兵手头的剑一歪,只听噗一声,那刀刃便没入跳跳的肩胛。
跳跳挨了一刀,血流如注,猛喷一口鲜血,面色更加苍白,白得都不似活人。可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也没有受伤似的,握住佩剑剑柄,高举过肩,高声喊道:
“日月天地为鉴,我跳跳今日终于脱离苦海!八年!青光一家待我如仆奴,食我如猪狗,弃我如器物!魔教明察,替天行道,代神执法,杀光这龌龊家族,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顿了顿,复而更大声地道:“跳跳此生,生为魔教之人,死为魔教之鬼。此生愿为魔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罢,他挥起长剑,砍向了躺在地上,母亲尚且温热的身体。
那一天,他生出第一根白发。
2.
跳跳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他醒来时,天还未亮,正是寒气最盛的时辰,他把自己裹在被窝里,用力闭上眼睛,可他再睡不着。
他向来是个看得开、知变通的人,无法入睡的情况在十多年来自然不是第一次,也从来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慢条斯理地将外衣一件件套上,捞起满头银丝随意置于肩后,才晃着手走出门。
七剑铲除魔教已过五年,四年前他们还时常从被追杀的噩梦中惊醒,到后一年就逐渐放宽了心,安然享受来之不易的宁静------除了他。
初入魔教那段时间,他也时常被噩梦惊醒,蜷缩在被子里哭到天亮,无数次在亲人的哀号中轮回,恨不得杀死自己。
可是,到后来某一天,他突然就不再做梦了。
他可以控制好自己的睡眠,一闭上眼睛就沉入黑暗,到确切时间就睁开,即使偶有失眠,也从不影响任务的执行。
他再也不做梦了。
出了卧房,上弦月挂在高天之上,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超乎常人的目力,在玉蟾宫里踱起步来。
自围剿之后搬进玉蟾宫,已过三年。
三年前,一群自诩正派的人联合起来,旧事重提,四处宣扬他曾入魔教之事。极言他作为护法时的骄横跋扈、残忍嗜血,连与自己共事的人都利用。更是有人声称他是七剑内鬼,魔教余党,仍藏有兵队数千人,妄想吞噬江湖。这些无稽之谈,七剑中自然无人相信,但江湖安定后,七剑逐渐退隐,而后辈频出,不了解真相的人占绝大多数,这群人愈说愈烈,最后竟组成一支队伍,在天悬白练围剿他。
对此,跳跳其实并不惊讶,甚至暗暗期待着这一天。
他剑法未成就参加合璧,本就无异于自杀,侥幸残存一条余命,只想守着青光宝剑,活得几日是几日。他隐居天悬白练,将剑法整理好,想着将来交给虹猫蓝兔,拜托他们挑选合适的人继承。
他当日还说:“最好是传给你俩谁的孩子,或者你俩一起生的孩子。”
虹猫顿时红了脸,却也没有否认,蓝兔却是微笑着道:“这你可说笑了。”
跳跳闻言,心头猛地一颤,旋即听她道:“你的剑法,当然要由你的后代继承,怎能交由他人,做甩手掌柜。”
虹猫这下也从羞赧缓过劲来,点头附和道:“是呀,跳跳,你若是也遇上心仪的女子,可莫要错过呀!”
不远处的莎丽闻言,哈哈笑道:“虹猫,你‘也’什么呀!”
虹猫顿时满脸通红,舌头打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蓝兔…”
跳跳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暧昧似的,捻起一缕灰白的发丝,假意叹惋道:“哎,我呀,头发都白了,‘老头’一个了,就不祸害小姑娘喽。”
大奔笑道:“你那张小白脸,想不祸害都难!”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笑起来,包括达夫人怀里尚不知事的欢欢,此时也笑得直打嗝,他不知事,但能感受到氛围。
欢笑声中,蓝兔在跳跳没有察觉之时走到他身旁,隔着青衫广袖捏了捏他的手,轻道:“还是留心些,亲自传承剑法吧。”
我想将这把剑赠予你,你愿意收下吗。
当蓝兔赤色的眼眸认真地望着他,当她小小的发旋触手可及。跳跳差一点就说出口了。
可是他没有。幸好他没有。
3.
蓝兔在七剑合璧后倒是没有完全退隐,只是出手次数少了,多去重建玉蟾宫了,那曾经名噪一时的“第一美人”称号,因鲜少被睹而日渐消散。偶尔有人见过她的仙人风姿,被惊艳得永生难忘,拿出去说也少有人相信。
世上哪有这么美的女子呢?一定只是传说罢了。
但这一说法在一年前被彻底推翻,天悬白练围剿事件过后,蓝兔“第一美人”的称号更加牢固,再无人质疑。
当那群人浩浩荡荡闯入他的隐居地时,蓝兔果然也到了。这是跳跳的安排,他提前放出灵鸽传信,预料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赶到。围剿的人快上山时,他已将青光放置在桌上,蓝兔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对自己的剑做最后的道别。
蓝兔的目光太过逼人,纵然是跳跳这样的镇定之人也忍不住打寒噤,悄声抬眼瞅她。
年轻的宫主沉声道:“你想好,真要做这种决定?”
跳跳微微一笑,温言道:“你猜到我只通知了你,也没有叫上其他人一起来,我以为你已经认可我的决定了?”
蓝兔眼里流露出不忍的神色,她死死盯着眼前满头银发的青年,几次张口欲言,又收回去,最后红了眼眶。
跳跳将青光推给她,道:“今日我将它给了你,就是你的。我相信你会让它有好的归宿的。”
这句话不是他魔教护法惯用的语言技术,只是真心的剖白。
蓝兔低垂着眼,道:“我知道了。”
可她食言了。
当跳跳站在万人面前,迎着他们的剑锋,未见半分退缩的时候,她拔出冰魄迎身而上,一剑挑掉那人兵器,左手擒住一人肩膀,右腿一勾,将数人掀翻在地,顿时,冲上来的大片人躺倒在地,一瞬间再无人敢前进。
跳跳惊讶地看着她挺立在他身前的背影,听见她暴喝道:“畜生!”
跳跳被这个词彻底震惊了,他看得出在场其他人也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面前这个面相和善,气质温婉的女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蓝兔根本不管他们的内心翻起的惊涛骇浪,继续怒斥道:“跳跳是七剑传人,是参与合璧,铲除魔教的英雄,是你们所有人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太平!可是你们呢?你们不仅不感激他,不尊重他,还要至他于死地!你们想想,你们有没有良心,配不配为人!”
数千人在这一刻鸦雀无声。跳跳站在她身后,头一回有了被保护的安全感。
“那他也曾是魔教的人!”忽然有人大喊出声。蓝兔闻言,立刻转头,对那人怒目而视,却见到汹涌的泪水从那少年的眼中流出。他哽咽着,用力嘶喊道:“他为报仇入魔教是对,我为报仇来杀他就是错吗?他做魔教帮凶,干的那些非人的事,就都不算数了吗!我的亲人,就不是人了吗!”
那少年说完,再忍不住,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议论来。
“是啊!这跳跳作为魔教护法做的事情,我可亲眼见过的!”
“他当年的手段,可比那猪无戒还残忍。”
“……”
跳跳瞥了眼蓝兔,看见她立在原处,沉默不语,刚打算开口为她解脱,就听见她厉声道:“无论如何,跳跳都是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的人!这位少年,正如你所说,你的亲人也是人,那本宫主的朋友,就不是人了吗?”
说到这里,她举起冰魄,在面前的地上划了一道,复而面对所有人说道:“今日请各位听好,日后谁犯跳跳,即犯我玉蟾宫,若再有参与围剿之人,我玉蟾宫绝不姑息!”
跳跳到如今依然记得她这些话,一字不差。他还记得,她虽说着这样果决的话,神情却是动摇的,她也很迷茫,不知道在道义上应当如何处置他,但她还是这样说了。
那日宣言过后,她不顾跳跳反对,甚至动用了其它五侠来劝说或强制,生生将他弄进了玉蟾宫,非要他在这里养伤,说是:剑都舞不好,将来谁会继承你青光。
跳跳无奈的同时,又觉得她确实说得有理,只得苦笑。
到那日,他的发已经几乎全白,光看头发,几乎就是个垂垂老矣之人,架着枯朽的身躯,捧着一缕微末的月光。
事实上那月光并未触及手掌,而他也永远不会伸手去拿。
4.
“跳跳?”
跳跳猛然一惊,他分明听见某个熟悉的女声叫了他的名字。
是她。
他转过身去,果然看到蓝兔正站在他身后,正惊讶地望着他:“你也睡不着?”
跳跳看她只穿了单衣,清寒的月光照在纤瘦的身躯上更显单薄,他笑道:“你这未免穿得太少了些,武功高也不能这样任性的。”
蓝兔眨眨眼道:“本来只打算随意走走,就没披外衣。既然碰到了你,那便多待会儿。”
跳跳道:“陪宫主散步,荣幸之至。”
他们各怀心思地沿着宫墙,缓慢地行走着。其间或许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也可能没说,就只是走路而已。蓝兔不知道哪儿变出的灯笼,有那暖红色的火光,夜间走路倒也不用担心摔倒。
跳跳注视着前方,又望回了脚下,彷佛什么都望到了,其实什么也没留下。蓝兔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忽然道:“对不起。”
跳跳猛地一震,瞳孔骤张。
蓝兔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跳跳还在前进的背影,道:“可以停下了,为什么还要走呢?”
跳跳站住,他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句话无异于在问他:为什么想要了结自己。
“明明知道了我想要走,为什么还要救我呢?”跳跳背对着蓝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和。
“对不起。”知道他在说三年前围剿事件,她救他的那件事。蓝兔道,“我……没办法看着你去送死,你不该死在那些人手里。”
“该的。”跳跳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像羽毛落到肩上。
他站在弦月下,银发三千如同月光织成,将他的身躯都隐得朦胧,似要消失。
蓝兔刚欲反驳他那句“该的”,就听见他冷然开口:“我杀死了我的母亲。”
“什么?你……”这不可能。这是蓝兔的第一个想法。
“我杀了她,为了获取魔教的信任。”跳跳转过身来,对上蓝兔震惊的眼睛。
“灭门那日,她躺在我面前。我以为她死了,将青光一族狠骂了一通,然后挥起剑砍向了她。”
“可是她还活着。”
“魔教人看到我的举动后,都大笑着说我是个可塑之才……我准备跟他们走。当我走前最后看向她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我没想到她还活着,以为她要骂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了,可是她却对着天空,用最后的力气张开嘴,用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喊着:‘跳跳,逃啊!’”
他依然记得,母亲那日空洞的双眼留下的血泪,和永远冰冷的,被他一剑毙命的身体。她根本没听见他的唾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葬身谁手,只记得要他逃。
可他做不到,母亲最后的愿望,他终究没完成。
他把自己弄成曾经最恨的模样,把自己送到仇人的身边,做自己的仇人。
同时,他的头发也宛如被诅咒一般,在十几年间根根白掉,到如今已经满头银丝,再无少年。
“我在魔教的时候,也的确杀过不少人。要在那里坐稳,手里没有几条人命,怎么可能呢。”
“我一直骗自己,对自己说,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为族人报仇。我是为了报仇才活着,是为了有朝一日让黑心虎偿命才活着,不是因为怕死,不是因为舍不得人世。”
“可我骗不了自己。”跳跳惨然一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杀死母亲的人是我,应该偿命的,难道不是我吗?”
“不是的!”蓝兔的泪淌下来,她明白跳跳今日将这些事情说给她听意味着什么,“你不要这样想!你不要再说了!”
此时,东方泛起鱼肚白。
跳跳突然仿佛很着急,他快步走上前,猛地握住蓝兔的手,又倏地放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对蓝兔露出一个最平常不过的灿烂笑容,道:
“日出了,能陪我走一走吗?”
蓝兔怔怔地望着他,脸上泪痕被朝阳照得微微发亮。她看着那背对朝阳的青年,阳光将他的银发染成金色,恍然若神人。
她忽然笑了,道:“好。”
5.
她是光与臂膀。
“那日他留下什么了吗?”虹猫坐在玉蟾宫的凉亭里,裹着冬衣,捧着一杯暖茶,心情复杂地问。
蓝兔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摇头道:“没有。”
虹猫注视着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叶,纠结道:“那这些事……他不介意让我知道?”
蓝兔噙着笑意道:“自然不介意。他将我们所有人都当做亲人,既然离开了,总不至于教我们心中疑惑,不明不白。”
虹猫临湖远望,湖上有些细小的雪粒掉入,继而是大块的雪团,很快便成了纷纷扬扬的一把鹅毛,在玉蟾宫内穿堂回廊。
“他一定还在吧。”虹猫道。
“当然。”蓝兔肯定地道,“他拿走了青光。”
思及那把披雷闪电青光流转的长剑,那青衣广袖,潇洒极智的青年犹在眼前。
四面寒风呼啸,皑皑一片。
潇湘的第一场雪,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