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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妇柔情杂仇怨 胡姬娇俏藏祸心(1) ...

  •   蟹壳青的衣领上靛蓝的绣纹成了木昔的梦魇。
      过年了。可这一年没有鞭炮,没有李统领同府中各位将军给的压岁钱,亦没有弟兄们一同包的七歪八扭的饺子。
      木昔不敢闭眼,否则眼前便只有她亲手裁剪缝补过的那件衣裳,衣领上有她亲手绣的针脚细密的花纹,上头染了血,已凝了,月光下看是黑糊糊的一片。
      是谁的血呢?她心底霎时跳出许多名姓来,都是十余年朝夕相伴的同袍;又跳出许多张脸来,她叫不上名字,却也时常见的,也都是十余年朝夕相伴的同袍。
      她不敢想,一想到他们身首异处的模样,便上不来气。
      可她还是伸手去他的脖颈旁去触碰那一片血,好似碰到了,便能在心里立个碑,便再不会忘了同袍的模样。然而指尖伸过去,还未挨到,便被那铁甲将军不由分说地按回榻上。
      她听见自己的手腕“咔”一声响,好似春水开了冻,疼痛就此倾泻而出。
      手腕好似折了一样,疼。
      寸缕未着的身躯剐蹭在铁甲冰凉的棱角上,疼。
      被他死死地压着制着,被他用几乎是战场杀敌的力气粗暴地摆置,疼。
      可这些又都算不得疼——还有什么能疼得过眼睁睁看着山河破碎却无能为力?还有什么疼得过一腔热血泼出去成了冰又被狠狠地捣碎?
      就好似那洗衣的木桶一般,“喀嚓”一声,就裂了。
      木昔干涸了一日的眼眶忽然涌出泪来,下一瞬,男人的手便移上了她的脖颈。他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像龇着牙吓唬人的野狼。然后他问:“你在哭谁?”
      她哭大唐万里河山,哭天策府三千忠良,哭她杨木昔一条贱命未死,苟活人世。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说不出,只喃喃道:“疼。”
      泪如两道河似的淌着,不知舍出这双眼,够不够洗净这衣领上的血?又要舍出什么,才能洗净秦王殿前的石阶?又是一阵气闷,她憋得几乎昏死过去,终于失声痛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为什么啊?”她一遍遍地问着,却也不知自己在问谁;一遍遍地说着,却也不知要说给谁听,“疼,真得好疼啊……”
      将军的神色被面具尽数遮了去。他不答,也不再问她什么,只松了她的脖颈,却又抬手捂了她的双眼。
      病来如山倒。
      她眼前暗了下来,再睁眼时梦魇又从头开始,从撒在后颈上的杀意,从蟹壳青的衣领,从绣纹细密的针脚,梦见了几十几百回。
      终于回忆渐渐褪了颜色,梦里的细节愈发不分明,迷离的月光下记忆一丝丝地消弭,就连他提及总教头死讯时那句话都淡了,远了,仿佛已过了几十年。
      她疲惫地睁开眼,看见窗外飘着细雨丝,远山朦朦胧胧泛了绿。
      病去如抽丝,可到底还是没抽干净,剩了那一夜剥皮抽筋一般的疼,刻在了她骨子里。
      远山绿了。她靠在床头向窗外看这无情无义的勃勃生机,桃花坐在一旁缝补衣裳,时不时跟她说两句话。原先她爱说,总不知桃花为何不爱言语;如今桃花肯说话了,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了。
      桃花说:“姑娘病了两月,大人丝毫不吝惜用药,病势凶险时也来看过几回。”
      可木昔还是不敢见他,也不知该如何见他,便每日仍是这般,不说话,也没什么打算,只想着过一日算一日罢,活一日算一日罢。
      桃花还说,曹炎烈免了她苦役,她如今只管伺候木昔,旁人也不再欺侮她。
      木昔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无力地笑了笑,低声道:“战事如何?”
      桃花道:“奴婢哪知道这个。”
      木昔道:“孙小宝在外头么?我问问他。”
      桃花打了个结,低头咬断丝线,道,“死了。”
      木昔闻言一怔:“死了?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桃花面色如常,不显伤悲,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好似在说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譬如晌午吃蒸饼,譬如衣裳开了线,“打仗死的。”
      打仗死人,原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木昔良久无言,窗外初春的风刮进来,她打了两个寒颤,便又浑浑噩噩病了两日。
      就这般一日一日地过去,二月底将近,武牢关里忽热闹了几日,听闻是摘星长老带了军备钱粮犒军来了。木昔听过,没多少力气把这桩事放在心上,总归那摘星长老当不会多在她一个病歪歪的小女子身上费神罢?她于是每日该如何仍是如何,只两日后见天晴得好,就请桃花搬了椅子到院中央,对着日头坐上一坐。
      院门前如今只一个守卫了,拄着枪脸朝外站着,也不理会她们。井沿下头生了草芽,郁郁葱葱的,却又很是显出几分荒芜的模样来。木昔手冷得很,便裹了裹外衣,又把手揣到袖里,这才仰面靠着椅背闭上了眼。
      风切实地暖了。
      她嗅着草香,听着风吹过的声儿,两月来头一回闭上眼,却什么也没想,就这般躺着,好似行将就木的老朽,终归往后的日子,好也不过就是这般了。
      可她如今还不到十八岁。
      好似听到她心底的不甘似的,不多会儿,便有一人到了她身旁,轻轻叫了声“杨姑娘”。
      木昔仍闭着眼,缓缓地道:“鲁大哥,你还在?”
      “在。”鲁有山道,“我刚换了吴大志回去。难得见你出来,今日大人设宴为摘星长老接风,也没人顾得上此地,我就来瞅瞅你。”
      木昔有千般话想同他说,到了却是一句都说不出了,就连眼泪都好似前些日子淌光了,如今一滴都没有,眼眶干得发涩。她也不揉眼,只睁开一道缝,觑着栅栏院墙下葱葱郁郁的草芽,道:“且活着呢。”
      “冬日里枯死的草,入了春又长起来了。”鲁有山说罢,陪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只消地上还有一粒草籽,草便是割不尽的。”
      木昔心里一动,微微直了直身子,道:“还有么?”
      鲁有山道:“有。”
      木昔听得明白,却不知自己心里是觉松快了还是愈发颓唐了,只轻轻叹了一声,往椅背上靠了,又闭了眼,道:“鲁大哥,我想家了。”
      鲁有山略停了停,终究还是道:“大人关切得紧,许还用得上姑娘。”隔了片刻又道,“姑娘万自珍重,在下去门口护卫,若有事,喊我便是。”
      木昔点点头,偏过脸,两道热泪就沿着脸颊落下来。
      不论为了谁,日子都还得过下去。好在天已暖了,草长莺飞就是一眨眼的事。几日后摘星长老离开武牢关时,地上的草已有了几寸高,木昔穿上桃花为她缝的裙衫,戴上曹炎烈送她的步摇,几个月来头一回走出了这小院。
      门口的守卫是个生面孔,也未拦她,只隔了几步跟在她身后。她走他也走,她歇他也歇,直到她到了曹炎烈的屋门前,这人才停下了脚步。
      天暖了,营房上的门帘卸了下来,木昔站在门口往里望,就看见了桌前站着的一个参军是同桌后坐着的曹炎烈。他正低头看账册,仍是两月前那般模样,仿佛消瘦了些,又仿佛没有;他身上没披斗篷,衣裳上不见了厚厚的毛皮,铁甲却仍是一样的厚重。
      木昔在门口立了立,见他没抬头,也就没做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她本想直接走到他旁去,却不料走近时看清他身上的衣裳,竟是那一晚他穿的那件,衣领上几片血迹洗了下去,却还留着个暗黄的印子,她胸口一窒,脚下打了个跌,忙扶住了桌沿,这方没摔在地上。
      曹炎烈嘴角略略扯了下,眼盯着账册,指节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桌上轻轻敲了起来。木昔仍旧不作声,往他身后站了,可片刻工夫就觉得累,便扶上他的椅背,好省些力气。没多会工夫,曹炎烈看完了账册,交回到那参军是手里,略吩咐了几句,把他打发走了;又拿起笔来写了半页纸,这才头也不抬地道:“终于肯来见我了?”
      木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话了,搓了半天衣角,才低声道:“将军也不曾来探望我啊。”
      曹炎烈不接她这话,只是道:“我倒想问你,为了什么病了这般久?”
      木昔既来了,自然早想好了对答。她一低头,用轻得刚刚好叫他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将军自己干的好事,倒来问我?”
      曹炎烈写字的手略略停了下,接着又写了下去。他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道:“先前所说‘以身相许也使得’,倒还真是假的。”
      如今离她说这句话那天不过三两个月,思来却觉已过了许久许久。木昔黯然道:“我本也不指望能做将军的正妻,可如今半点名分没有,叫我怎么有脸见人?”见他没应声,又拧着衣角做出小女儿姿态来,低声道,“将军也不来看看我。”
      曹炎烈低头写字,仿佛是写一封信,待落了款,才搁了笔,转头看着木昔,道:“我去瞧过几回。你病得糊里糊涂,可每每我去了,隔天你便病得更重。我便不去了。”
      木昔方知桃花说的是实话,便不再提这事,只低头怄气,曹炎烈要来拉她的手,她也一抬手避了去。
      曹炎烈伸了两回都未能拉住她的手,便作罢了,道:“那要给你个什么名分?”
      木昔道:“将军看着给就是了。”
      曹炎烈慢条斯理地叠好方写成的信,道:“你既是报恩来的,做个使唤丫头倒也不算委屈了你……”
      木昔不料他竟这般看轻自己,闻言一口气憋在嗓子里,直憋得眼前一黑,险些没往后仰倒在地上,最终却只是道:“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便低头垂泪,不再说话。
      曹炎烈又来拉她,她这回没躲,却也没回握。不多会儿就听他笑道:“这是病得傻了?怎么这般吓你,都不见你使性子?”
      这话像是有转机,木昔心里略略一松,仍别着脸,恼道:“使唤丫头罢了,哪敢使什么性子?”她说着就把手往回一缩,可曹炎烈早攥住了,没叫她逃开。
      他道:“吓吓你罢了。”说罢朝门口一摆手,将门口一个护卫叫了来,一指木昔,道,“往后都别喊‘杨姑娘’了,喊‘夫人’。”
      那后生也是个愣的,闻言满脸诧异,先应了声“是”,接着挠挠脑袋,奇道:“大人什么时候娶的妻,怎么也没给弟兄们分口酒喝?”
      曹炎烈道:“管那么多作甚?吩咐下去便是。”说罢转头问木昔道,“这回行了?”
      好歹嫁娶也算是件人生大事,竟这般草草定下了。木昔又羞又怒,当中竟还隐约有一丝惊喜,她心下没来由地一慌,别过脸去不说话,半晌才低低地道:“将军只说一句,没人当真的。”
      曹炎烈颇不在意,道:“是我安排下去的,谁敢不当真?”
      这厮竟把这婚姻大事与军令相提并论,也不知是生来少了几分这个心思,还是未曾把这事挂在心上。木昔闻言不由微微笑起来,又有些不甘,踌躇了半晌,终于一挑眉,道:“将军若敢跟我拜天地,我就敢当真。”
      “这有何难?”曹炎烈松了她的手,一指里屋,道,“我还有军务要料理,你且坐着歇歇,入夜时再拜这三拜就是了。”
      木昔忙缩回手来,往身后背了,道:“等就等,倒也不怕你跑了——大将军自然也丢不起失信的脸。”说罢着意稍稍抬起头,好叫他看见自己强压着的笑意,又转过身跑进屋去了。
      不过几句话,来来回回却使了不少心眼。木昔病过一场,身子大不如前,进屋掩了门,觉着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眨眼工夫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倒是难得安稳,她一丝半点的梦也没做,醒来时天色已暗了。窗前的桌上点着灯,曹炎烈在桌前坐着,看背影仿佛比平日里更高大了几分似的。
      她定定神,起身叫一声“将军”,就见他转头朝这边看一眼,也起了身,却是径自拉了她去往院里,也不顾屋门、院门守着的近卫四人八只眼都瞅着,一撩衣摆,朝着西南边跪了下来。他心中无君无上,想来这一跪跪的当是父母故土。
      这夜是三月初六,万里无云。屋后的树与连绵群山皆是一色儿的黑,只天边挂着一瓣明亮的月牙。四下里点点星光亦不输月光,照在这院里,地上好似洒了一层银粉,极是敞亮。
      曹炎烈跪得直,纹丝不动,身姿愈显挺拔。他肩头铁甲反着月光,却比日光下敛了几分锐气,倒有些隐约的杀机藏在里头。夜风微凉,往脸上一吹,原本迷糊着的木昔霎时清醒了,她低头看着他,心头纷乱地掠过许多人许多事,可终究还是都压回心底去了。
      她缓缓地在他身旁也跪了下来。
      “天地为证,日月为凭。”曹炎烈握着她的手道,“曹某今日以杨氏木昔为妻,此后风雨同舟,祸福与共。”木昔手微微一抖,刚要跟着开口,忽听得他又道,“想好了再说。我不问你究竟是谁派来的,先前的事全一笔勾销;可此三拜过后,你若再对我不起,休怪我叫你生不如死。”
      木昔心里狠狠一抽,却一把握紧了他的手,朗声道:“山河所鉴,神鬼所察,木昔得将军爱重三生有幸,此后当服之侍之,辅之佐之,死生不负,矢志不渝。”她接着俯身拜下,额头触到土地,只觉一片冰凉,凉得几乎不似春回之时。
      她忽而想起自己年幼时,跟几个稍大些的姐姐一起过家家。当中卢家的晓枚姐从家里拿了块红帕子,盖在头上当盖头,扮新娘子,又让给其他几个轮着戴了,却不肯给她,只道:“小昔儿还小呢,不能扮新娘子,只能当小丫鬟。”
      后来姐姐都成了她的师姐,至她离府那日,出嫁的尚没有,却不知殉国的有几人。
      她又想起那日她抹着泪回了家,婆婆问过前因后果,一边做饭一边哄她,道:“红帕子算什么好的。等小昔儿出嫁的时候,婆婆找洛阳城最好的绣娘,给你拿金丝线绣盖头。”
      如今她嫁人了,没嫁衣,没盖头,连把她捡回家养大的婆婆都没能拜上一拜。
      她接着又想起那模糊的希冀来,是曹炎烈着红衣银甲,与她并肩在秦王殿前,春风猎猎,大旗在日光下飘扬。
      到了也不过都是胡思乱想罢了。
      三拜已毕,她回过神来,眼前月色如水,曹炎烈已起了身,手上微微用力要拉她起身。他低头看着她,唇角朝上扬着,脸上的神色头一回这般好懂。
      春风本不该起,却隐隐刮起来了。
      她低下头,乖顺地跟着站了起来,松开他的手,先拍了拍自己膝上的土,又要去帮他打理衣摆,可尚未俯下身去,忽觉脚下一轻,人已被他扛到了肩上。
      营中不得肆意喧哗,是以那四个近卫都不曾出声,却都转过脸来朝这边笑嘻嘻地看,看罢又朝对方使眼色。木昔头朝下在曹炎烈肩上挂着,血也一下全冲到了脸上。她顾不得多想什么长远的事了,只拍着他后背挣扎道:“太不像话了!快放我下来。”
      曹炎烈不理会她,大步流星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又猛地一矮身。她跟着往下猛地一坠,吓得“哎呀”一声,紧紧抓住了他铁甲上的系带,也不敢乱动了。
      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子都吃吃地笑起来,曹炎烈也不责备他们,一路扛着她走到里屋,这才放了她下来,把面具一摘,叫她道:“夫人。”
      木昔脸颊的红还未褪尽,心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说不上想笑还是想哭。她索性别过脸去,望着桌上燃着的红烛,一面理着心头的百般思绪,一面道:“听闻前两天摘星长老来了?”
      曹炎烈道:“近日刚走。”
      “听闻摘星长老极是美貌娇艳。”木昔道,“我只当将军见过她,就会像话本里讲的一般,一见钟情,念念不忘,断不肯要我了。”
      “又不是头回见她,看着也就那样。”曹炎烈走上前来,轻轻抚一抚她脸颊,在她耳边道,“倒是她义妹,年纪跟你差不多,比你高些,也更白,一头金黄的头发,很是活泼可爱。”
      木昔已把心头的事都暂且压下了,如今略略一想,就知他故意如此说的,多半是想看她跳脚的模样。她偏不想如他意,不急也不怒,只往他胸口前一扑,两手紧紧抱住他,蛮横道:“现下再说可晚了,天地都拜过,反悔不得了。将军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莫去招惹旁人家的姑娘。”
      曹炎烈倒很是受用,由着她搂着自己的腰,张着两手笑了一会儿,道:“行。”说着挣开她的手,把她横着一抱,往床上一丢,扯了鞋袜下来,俯身去亲她。
      因前几日摘星长老在武牢关里,他拾掇得格外齐整,如今脸颊上连胡茬都没几根,可他一挨得近了,木昔立时就想起两月多前那一夜来,一时间汗毛根根竖起,浑身上下不住地发冷,脸颊上被他蹭到的地方钻心刺骨般得疼到心里头去。
      背后的汗湿了衣裳,冰凉冰凉的。木昔两手抵着他两肩,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推他。也不知是觉察出她的抵触,还是一时不慎,他手上稍稍一松,木昔忙趁势挣他的怀抱,连滚带爬地光脚跑出丈许远,直跑到门口,才停下脚步,噙着泪望着他,发抖道:“将军,你,你睡床,我睡地上就成了,还跟先前一样。”
      曹炎烈把脸前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皱眉道:“都拜过天地了,怎么还不行?”
      “我怕。”木昔看着他,愈看愈怕,方才刚酝酿出的一丝半点情意也没了。她抹着泪,抽泣着恳求道:“我睡地上罢,我今日睡地上。”
      她哭得可怜,曹炎烈终究没多为难她,只脱了铁甲,往地上一丢,扯过被子,没好气地道:“差人去拿你的铺盖,睡罢。”
      木昔忙不迭地照办了,又着意把铺盖拉得离他远远的,这才睡下了。
      虽拜过了天地,可这个亲成得着实潦草,既无公婆可拜,还在地上睡了一宿。翌日一早起了身,木昔如今竟没觉出跟早先有多少不同来,就仍像先前一样,梳过头洗过脸,又预备着回屋帮曹炎烈收拾衣冠,心下却暗暗盘算着说话时要试着同他亲热些,也不再那般毕恭毕敬,架子也要端一端,好歹要对得起这将军夫人的名头才行。
      进屋时曹炎烈已起了,铁甲都穿好了,正将手背到身后去绑那上头的系带,见她来了,就望着她,道:“你病了这俩月,我都是自己穿。”
      山狼将军向来威严,如今说起这话来倒颇有几分幽怨,木昔不由笑起来,将洗脸的水端到他跟前,待他洗漱过,又从桌上拿起面具递到他手里,佯怒道:“那我来之前是谁给将军穿?”
      曹炎烈笑而不答,戴好面具出去了。木昔跟着他出了门,把洗过脸的水往地上一泼,刚要回屋去,忽听他道:“撂下那个,跟我巡营去。”
      木昔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停步看了他一眼,又指指自己,道:“将军的意思是……”曹炎烈又朝她一摆手,她一时不敢再多问,忙放好铜盆,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好在曹炎烈的意思倒好懂,她没忐忑多久,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不过是寻常男人一般,成了家,总要叫人知道知道。如此一来,她心下安定了许多,就大大方方地跟在他后头,受着众人的注目。
      曹炎烈领着她在武牢关里巡视过将士们晨起的操练,跟她一同吃过饭,又去看了一处新修葺过的防御工事。最终二人一同到了射箭场,看神箭营的一众将士射箭。
      弓弦嗡鸣,羽箭破空,射箭场上一时间很是热闹。可说到底这不过是日常的操练,平平无奇,跟唐军军中的也没什么两样。木昔在天策府里见得岂止是多,简直乏了,如今提不起兴致,就缩了半个身子在他身后,只看着,且不出声。曹炎烈也不跟她说什么话,只间或指点几句,或与同行的楚校尉说说话罢了。木昔细细听来,都是习武练兵之事,倒没什么要紧到值得记下来说与鲁有山听的,百无聊赖间就又去看那些射箭的。
      这些人的武艺多是从了军才学起来的,箭法良莠不齐,一样是五丈远,有三发三中的,亦有一发也中不了的。当中有一个没射中自己前头的靶子,竟射到旁人的靶上去了,众人都笑他,木昔不由也跟着笑,先咧着嘴笑了两声,忽又想起自己如今也算是将军夫人了,忙收了声,抿着嘴笑。
      曹炎烈却是听见了,微一转头,问她道:“笑什么?”楚校尉也跟着看过来。
      木昔忙端住了,拿手掩着嘴,温言细语地道:“我见人射箭射到旁人靶子上去,闹了笑话。”这架子到底没端住,话一开头,她就闲不下来,又问道,“听闻将军能开三百斤的弓?”曹炎烈转回头去又看着射箭场里,淡淡地“嗯”了一声。她追问道:“那么百步外的靶子也能百发百中么?”
      楚校尉笑道:“夫人也忒小瞧大人了。莫说百步外的靶子,便是天上的飞鸟都断无失手:一排大雁飞过去,指哪一只,就是哪一只被射下来。”
      曹炎烈笑着摆手,道:“年少时倒也射空过几箭。”
      这般箭术,即便是天策府里也难有几个。习武之人见了武艺高强的总是佩服的,木昔暗自心惊,却又真心实意地赞叹道:“那也怪了不得了!我幼时听人说起,百步外百发百中的已是个中好手了,将军竟能射中飞鸟……”
      她絮絮叨叨地夸赞了许多,每叫起“将军”来,言语里就颇有些得意。曹炎烈嘴角带着笑意,颇受用的模样,却一声不应。那楚校尉也不多与她过话,因而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撇撇嘴,又端回了那聊胜于无的将军夫人架子。
      直到晌午,众军士收了弓箭去吃午饭的工夫,曹炎烈忽递了一把弓来,道:“我瞧你看人射箭倒能看出些门道,想来也会射箭了。来,试试看。”
      他先前说是不问她来路,只当前事一笔勾销,如今看来却仍有试探的心思。多亏木昔是个驯不来烈马、拉不开强弓的,在天策府里时回回考评都是末等,倒也不怕他试探出什么来。她伸手去接那弓,坦然道:“年幼时倒也跟邻家老侠学过些许,本事不济罢了。”
      曹炎烈却又不给了,将弓往后收了一寸,拉着她手臂,道:“罢了,瞧你细胳膊细腿的,怕也拉不开。”
      那弓并非强弓,战场上寻常用的罢了,左不过三四十斤,木昔虽生得瘦小,好歹十七过了半,如何拉不开这弓了?平白被看轻着实难受,她死拽着那弓不松,道:“将军小瞧人!我拉得开,我拉得开。”
      曹炎烈含笑松了手,她斜他一眼,大大方方地走到一个靶子前头,有模有样地弯弓搭箭,想着射不中靶子也要放几箭出去。却不料这两月来疾病的消磨着实不容小觑,如今一使劲,她就觉手脚发虚,拉弓而已,竟生生使尽了一身力气,累出一身汗来,那箭更是离靶子尚有两丈便落了下来,斜斜插进了地里。
      木昔又是懊丧,又是诧异,悻悻地回了曹炎烈身边,把弓与箭囊往他怀里一推,赖道:“这回不算,我病还没好全,身上总没力气。”瞅瞅四下里没多少旁人了,又故意岔开话去,道,“军务是正事,将军今日怎么带着我来了?”
      曹炎烈将弓箭随手递到身旁近卫手里,拍拍两手,一面带着她往回走,一面道:“跟在本将身边,不好么?”
      他生得高,步子也大,木昔一道小跑方跟上了,道:“倒不是不好,只是先前将军常常不许我出门,如今不一样了,我心里纳闷。”跑了没几步,她便没了力气,便拽了他衣袖,道,“将军走慢些,我跟不上。”
      曹炎烈许是心情松快,竟依言放缓了步子,笑道:“本将娶亲了,叫他们也知道知道。”
      木昔原就猜到了他的意图,如今听他语带炫耀地说出来,仍是脸上一热,低头道:“还是个带兵的将军呢,这般不正经。”说罢一道烟跑开去了。
      她身上还带着汗,这般迎着风一路跑回去,纵然这风是已有了几分暖意的春风,可也架不住她身子虚,吃过饭不多会儿就觉脑袋沉得很,身上冒起虚汗来。曹炎烈原要带她去看将士们打马球,兴许还会一展身手,如今也不成了,她往床上躺下,一会儿工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病中自是不好挪动,她占着这张床,地铺也被来照料她的桃花占了去,曹炎烈不得已暂且搬了出去,第二日也不曾过来。木昔本就浑浑噩噩的,叫桃花随手拣了本书来看,竟还是本《孙武兵书》,早背滥了不说,翻了两页便觉愈发困倦,靠在床头倒头又睡。
      梦里好似又回到了秦王殿前,她急着回家去,却被忠武将军叫住了要考她兵法。孙子的大作背罢,又考问三十六计,最后忠武将军道:“只会背书可不成,得考一考你的真本事——如今敌军围困我府多日,我部折损大半,此困境该如何解?”
      四下里风云变幻,方才还湛蓝的天霎时变得黑沉沉的,兜头压将下来;远处大营里练兵时的呼喝声也走了调,战马嘶鸣,刀戈相击,隐约听见有人哑着嗓子吼:“杀——”
      该如何解?这可该如何解?
      书到用时方恨少。
      木昔把手里的兵书翻得“哗啦啦”的,急得出了一身的汗,道:“该如何呢,该如何——”
      她急得一跳,脚下一空,身子往下急坠,骤然醒转过来:她仍躺在武牢关里这张床上,浑身是汗,手里的《孙武兵法》扯坏了半页,一旁桃花正关切地看着她。
      “做梦了,先生考我功课呢。”木昔咕哝了一声,强撑着坐起来,看着桃花手里缝了一半的衣裳,道,“这……这花布是哪来的?”
      桃花道:“是大人赏的,叫给夫人做身衣裳。”
      十七八的姑娘,少有不爱打扮的。梦中的焦急尚未褪尽,木昔头疼得厉害,可还是伸手摸了摸那织得密密的布料,刚要夸一句,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干什么的?”
      接着一人道:“大人新婚之喜瞒得好紧,我今日才知道了,自然要来恭贺一番。”
      只听一句,木昔几乎已跳了起来——说话的竟是个年轻姑娘,声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清晰,带着些异邦语调,明媚里又带了点娇气。只是这语气听来却不似她说的话那般友善,木昔亦是年轻姑娘,一听就知是带着酸意的,不由心头一紧:武牢关里何时有了年轻姑娘,还这般放肆,敢来找她这位将军夫人的晦气?
      外头那个仿佛是叫陈三水,也是个油盐不进的,倒适合守门。他对着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亦是一步不让,冷硬道:“大人出去了,苏姑娘且回去罢,小的替你告知大人,就说姑娘来过。”
      那姑娘拖着长音,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道:“大人不在,夫人总该在里头?我去看看她。”
      陈三水道:“夫人病着,不见人。”
      那姑娘又问:“怎么病了?什么病?昨日还没听闻这回事……”
      陈三水道:“昨日拉弓出了汗,遭凉风一吹,便染了风寒。”
      弓都拉不开,木昔本就觉着丢人,如今更是心中暗骂:这陈三水过于实心眼,竟非要把话说得这般清楚,愈发显得她弱不禁风。再没比这更丢人的了。
      好在陈三水这实心眼倒不对她一个人,说话也不客气,那姑娘刚又说了个“那”字,他立时翻了脸:“大人都不来扰她,苏姑娘还磨蹭什么?——此地可是中军营房!”
      那姑娘“嗳呀”一声,连声道“叨扰”,便走了。
      木昔沉着脸听着,直到轻快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才问桃花道:“那是谁?”
      “总归不是我认识的。”桃花慢吞吞地道,“旧不如新,寻常事。夫人好歹是夫人,看开些罢。”
      木昔摇摇头,靠在床头闭眼不言,心下却恼恨起来,暗自骂道:“男人果真靠不住!这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却不能放任她把曹炎烈的魂勾了去。”她如今顶着这将军夫人的名头,一举一动颇为受限,若想知道什么消息,多半只能从曹炎烈处探得,若曹炎烈疏远了她,那自然是不妙了。
      断不能等沦落到这一步才有所动作。
      她愈想愈烦闷,精神却是一时赛一时地好,第二日就起了身四处走动,第三日更是早早起了,叫那守门的近卫吴大志带她去寻曹炎烈。
      吴大志道:“这时辰大人刚起,应是在练武。我带夫人过去。”说罢带着她一路往天策府方向走过去。
      天渐渐亮了,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走了没两步,就见斥候营诸人自军帐、营房里钻出来列队,接着工兵营、陷阵营等也都起了,吆喝着分部操练起来,井然有序。
      将军夫人端着一脸欣慰的笑容自诸营旁走过,喉头却憋着一口气,一开口就要落泪似的。好在这一路吴大志都没跟她多说话,只在她前边一步处引着,带她出了武牢关的大门,又略一拐,到了一片校场上。
      先前武牢关内的校场如今已扎上了营,这一片是新辟出来的,地方算不得大,被贯通武牢关的那条大道一分为二,颇有些寒酸。木昔心知武牢关两面是山,能寻到这么块平整地着实已算不得坏了,又暗动心思:如今人多地少,这一伙狼牙军想来操练不足,若能趁势偷袭……
      天策府元气大伤,曹炎烈麾下却是没折损多少人,因而她不过是想想,也不敢再往北看,只默默地把视线放回校场上来,正落到曹炎烈身上。
      他正在练武,使的不是他那铁戟,是一杆铁枪,约莫丈许长,很是有分量,每每出枪皆有呼呼风声。这将军脚步腾挪,手上扎、劈、崩、点,一招一式皆是寻常,丝毫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胜在流畅刚猛,竟是杀机凛然,锐不可当。
      木昔聚精会神看着,不由屏住了气,细细揣摩起他的招式来。琢磨了片刻,她忽然又想:“他枪法算是精到,可定比不过总教头。”然而总教头已故去了,她心里狠狠一抽,一口气“呼”地叹了出来。
      这当里,曹炎烈练完了一套枪法,收势站稳了,朝她一摆手,道:“来。”
      木昔定定心神,这才一道小跑上前去,到他跟前停了下来,抬眼看着他,叹道:“我都看呆了。”
      曹炎烈把枪往旁一递,便有近卫上前来接了去。他道:“看什么看呆了?”
      木昔翻个白眼,埋在他胸前嘀咕道:“自是看你看呆了。明知故问。”
      曹炎烈笑了一阵,道:“你的病好全了?找我有事?”
      “倒也没什么事,只想讨一副弓箭,寻个没人的地方练上一练,省得来日再像先前那般丢人。”木昔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酸意,挑眉道,“丢人丢得连那位不知名的姑娘都知道了,兴许她现下正笑话我呢:这般羸弱,如何配在将军你这神箭手身边伺候?”
      “你是说……娜宁?”曹炎烈略一思忖,道,“你见过她了?”
      他叫得亲切,木昔不由拉下脸来,开口时声音也凶了几分:“我不知道什么娜宁,将军没跟我说过。”
      方才接了长枪去的那青年低笑起来,“哧”的一声。木昔脸上有些挂不住,转头狠狠瞪他一眼,他忙道:“大人恕罪。”
      曹炎烈摆摆手,一面勾起木昔的辫梢在手指上缠着,一面吩咐道:“取一把弓来,寻常用的即可,到箭场等我。”又附到她耳边,道,“我先带你去射箭,夜里跟你细说娜宁的事。”
      听得“夜里”二字,木昔眼前隐约有靛蓝的绣纹、蟹壳青的领子一晃而过,心头不由紧了紧。她唯恐脸上的胆怯遮掩不住,忙退了一步,侧脸瞥着列队而来的前锋营,低声嗔道:“说什么浑话?各营将士都瞅着你呢。”
      曹炎烈松了她的发辫,唇角笑意更深了些,一言不发地望着校场里的情形,待前锋营列好了队,才朝她一摆手,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半步远,朝箭场走去。
      风缓缓吹着,冬的凛冽已消尽了,只余春日的温热。正值壮年的将军人如其名,他铁甲里只穿着单衣,可周身的热气仍往外溢,竟比春风还暖。两人正逆着风走,这热意同淡淡的铁腥味就顺风扑到了木昔脸上,直暖得她思绪乱得好似风里的飞花,连日来笼在心头的畏惧与仇恨都模糊了几分,不多会儿就红了两颊,心口“砰砰”作响。
      假情假意,久了也易成真。她忙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又拽住他的衣袖,道:“将军,我贸贸然过去,会不会扰了神箭营的弟兄们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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