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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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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旧鸢清清楚楚地看到青颂肩膀骤然绷紧,如同遭了雷劈似的,定定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
他的表情带着探究和不可思议,眼底深处隐藏着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按了按眉心,再抬头时目光变得深刻无比,像是要透过这副旧鸢的皮囊看清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青颂向来宽和爱笑,几乎没黑过脸。如柳和天旗一看到他这个表情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刚要往屋里冲,青颂突然出手,一甩袖子把门关上,在如柳砰砰的拍门声里深吸一口气,声音一如往常地说:“你们先出去。”
如柳和天旗面面相觑,相互做了个鬼脸,走开了。
小旧鸢看到青颂攥起了拳头。
看到青颂竟然紧张成这个样子,小旧鸢大仇报了个开头,得意洋洋地挑眼笑了笑,露出满嘴小白牙。他倚在床头,支起一条腿,眼神充满挑衅地看着青颂。
可他还没高兴一会儿,突然想到三百多年以后他必须得回到无花山散化,在青颂的面前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他心头的怒火又烧起来了。都怪这条蠢龙!
小旧鸢眼中射出凶光,胸膛起起伏伏,气得头顶的呆毛都竖起来了。
青颂不是疑心病重的人,可小旧鸢既然问了这样的问题,再露出这样凶恶的表情,青颂越看越觉得他像魔。但是哪里像呢,他又说不清。
魔怎么会有心形的碎发,连生气都这么惹人怜爱。唔,可能小孩子故意摆出凶巴巴的表情都会显得可爱吧。
青颂目光又柔和下来,如同阳光洒在小旧鸢身上。小旧鸢马上一翅膀把他床上的锦被扇到窗子上当画,叉着腰怒视着青颂。
青颂的幻想破灭了,他苦笑一声,动作僵硬地朝小旧鸢走去,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手比划了两下,最后扶上额头。
小旧鸢咄咄逼人,继续追问:“你到底埋了什么东西?”
“我……”青颂喉头滚动,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墨汁,很无奈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颂还抱着一线希望,不愿相信小旧鸢和魔有关系,他巴巴地看着小旧鸢,希望他说是听别人说的。
“我感觉洞里有什么东西,和我有关系。”
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青颂眼睫颤了几颤,表情有些尴尬。他深吸了一口气,马上又叹出去,再吸气,吐气,小旧鸢莫名觉得空气稀薄,有些喘不过气来,便吼了一句:“别喘了,里面到底埋了什么东西?”
“你既已知道,何必再问?真是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青颂抬头看他,消无声息地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认识?”
“自然是认识的,或许你忘了。”
“哦?”
“既然认识,我便不忍心见你的遗骨洒落荒野,不忍见它们再次受戮……即使你做下那般恶事,我也不忍……”
“住口!”
小旧鸢被青颂三个“不忍”砸得心跳如雷,再看青颂一脸抱歉,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不好意思抬头,他嘴角抽搐,眼珠乱转,断断续续地吼出一句话:“什么我的遗骨,我还没死呢,哪里来的遗骨?”
青颂霍然抬头,因为震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旧鸢浑身颤抖,表情扭曲地垂下头去,凉飕飕地说:“你肯定杀了我的父母,把他们埋在洞里了。你骗我,你才不会不忍……”
“我没有伤害你的父母。”青颂冲过来抓住小旧鸢的手臂,小旧鸢表情很激动,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眶跟着发红了。
“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青颂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
小旧鸢抬起通红的眼睛,又悲又怒地看着青颂,一字一字,狠狠地回道:“不要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
“好好好,别哭别哭,是青颂不好。”青颂捏捏小旧鸢的脸蛋,“阿卵,山洞里的东西,肯定和你没关系,那里埋的,是,是我一个故人的遗骨。”
小旧鸢明显不信,嘴唇蠕动,小声喃喃道:“故人,你算哪门子故人。”他突然恶狠狠瞪着青颂,扯着嗓子喊:“别叫我阿卵,我不是阿卵!你为什么要埋那种东西?”
可惜青颂现在鬼迷心窍,小旧鸢无论做什么,落在他眼中都成了受到委屈后的发泄。青颂眼中充满了愧疚和懊恼,他误会了小旧鸢,还惹得他这么生气。青颂摸摸小旧鸢的发顶,抓抓他的胳膊,又扯扯他的小翅膀,眼神柔软得一塌糊涂。
终于他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小旧鸢,抚摸着稚嫩的脊背,问:“小旧鸢,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小旧鸢不答,青颂便捧着他的脸非让他看着自己:“小旧鸢,洞里埋着东西非同小可,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无花山的人也不能说。”
“哼,你敢埋还怕别人知道?”
青颂赧然一笑,笑得眼睛眯起来,语气却有些怅然:“我自己不足惜,可我那些孩子万不可受此连累。别生气了,来,我带你去山洞看看。对你而言,那些其实不算什么,见过了你便不会以为和你有关。”
青颂直起身来,看了小旧鸢一会儿,比量着手就想来抱他。
“你干什么?”小旧鸢的目光如见蛇蝎,紧张地朝床里缩了缩。
“夜里路不好走,山洞满是碎石,还是我抱你去吧。”
“不用。”
“那就背着?”青颂背过身蹲下,手朝后伸着,似乎非背着他不可。
他宽松的衣袖褪到手腕,小臂筋骨均匀,上臂肌肉隆起,一看就非常有力。
小旧鸢不知道青颂这样的上古顶级灵修为何会修出强健的肌肉,就像他不明白青颂为何偷偷自诩魔的故人。要是他是装的,这也太可怕了,在一只小鸟面前都舍不得露出一点真面目。
“快来。”青颂催促道。
小旧鸢垂眼看到青颂手心上浅浅的刀口,伤口还在流血,可他似乎没有感觉。小旧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站起来就扑到青颂背上了。
青颂的后背宽得像一堵墙,温厚敦实的墙,趴在上面会觉得安定。他好像背惯了小孩,手臂的力道把握得很恰当,既不过分用力让人憋闷,也不会太松懈让人打滑。
夜里的山路确实不好走,路上也没有灯烛照亮,青颂走起来却如履平地,拐了好几个弯,走了很久。
小旧鸢刚刚破壳,又不敢吸纳灵力,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鸟,被他晃来晃去就困了。
他觉得自己正坐在一条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漂浮在倒映着数不清星辰的卢海上,抬头也能看到数不清的星辰,但是没有月亮。雪生魔那一世,他最喜欢这样漂在卢海上了。
“小旧鸢,我们到了,睡着了吗?”青颂晃晃肩膀叫醒他。
小旧鸢不屑地抹了一把口水:“怎么会?你晃得我头都晕了!”
他从青颂背上溜下去,和青颂并排站在结界前,青颂纵容地笑了笑,没有说自己后背的衣衫被口水浸湿了一块。
小旧鸢并没有刻意寻找洞里的东西,遗骨没有感应到他,此刻安安静静地埋在土里,洞里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清。
青颂袖子拂过面前的虚空,结界开了,他牵着小旧鸢的手慢慢往里走。他们似乎走过一条窄窄的通道,而后来到一处非常宽广的地方,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洞穴里激荡传播。
“都是别人的遗骨,和你没有关系。这一座,是最新的,半年前埋的,前面是六百多年的……”
青颂拉着小旧鸢往洞里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并拉着小旧鸢的手摸上一块块木牌。
小旧鸢仔细摸了木牌上刻的字,只有简单的一个数字。越往洞里走,这个数字越小,走到写着三的木牌前,小旧鸢脚步忽然停住,抬起头来久久地凝视着前面那个模糊的身影。
“怎么不走了?”青颂问。
“这座碑下面埋的东西和别的不一样。”
小旧鸢语气飘忽,好像心神受到巨大震动。青颂疑惑不解,可见小旧鸢站到这座木碑前迈不动腿,他便不再多说,走到这座木碑前抬起手,迟疑了片刻后,把手放到木碑上,释放灵息探骨。
这么做让青颂心中发虚,放出去的灵息都像是偷偷摸摸的,触摸到遗骨后立刻移开。故人已经安眠,便不应再打扰,可小旧鸢如此坚决,他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
突然,青颂神色微变,走到旁边的木碑把手放上去。他连续摸了四块木碑,再返回写着三的木碑前,失笑道:“确有异常。有一百九十三具骸骨化成坚硬的骨石,另有十八具虽然也变成了石头,但非常松散,像一堆沙子。你指的那座也在十八具之列。”
小旧鸢无声地笑笑,问:“这十八具不是你的故人?”
青颂尴尬地闭了闭眼,思索片刻,承认:“恐怕如此。”
小旧鸢吃吃地笑了几声,没再说话。青颂摇摇头,依次检查那十八具收错的骸骨。他收的第一具骸骨也在其中,他还记得当年的情况。
那时他刚刚从通天桥的废墟归来,被父神的遗物惊得心神恍惚,四大皆空,如同灵魂脱壳。再回神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人世中去了。
夜市明亮,人声鼎沸,有人在高声叫卖莲生魔的骸骨,说是买回去埋到屋前,能挡灾防贼。
青颂脚步虚浮地挪过去,买下了它。
青颂摩挲着木碑上刻下的数字,自嘲地笑道:“可真是弄错了。”
小旧鸢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肩膀上拍了拍,似乎在安慰他,可他自己才是刚破壳的小鸟儿,这动作做起来莫名滑稽。
青颂笑着正要逗他两句,小旧鸢忽然开口:“你着实弄错了,你不该收这些骨,跟你没关系,白费功夫。”
虽然洞里光线昏黑,可是青颂知道小旧鸢肯定在看他。
于是青颂抓住了这个机会,展开第一次破壳后的教育。
他一边摸着小旧鸢的心形毛,一边温言道:“这些骸骨当年没人收敛,甚至被劈砍斧凿,别人弄错了。我虽也弄错,却算做了一件好事,让他们有了归宿,怎么能叫白费功夫?若是我有余力,即使知道这些不是故人遗骨,也会帮其入土为安。凡人有句俗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切莫觉得事情与己无关,便袖手旁观。这世上的因果循环,福报恶报,便在这些‘与已无关,随手积善’中。”
青颂拍拍木碑,鼓励地看着小旧鸢。可惜小旧鸢看不到,哼唧着捂住了耳朵。
没关系,小旧鸢还小,来日方长。青颂释然起身,到一边忙活着给无名的木碑做上标记。
山洞里回响着青颂细碎的脚步声,和自言自语的唠叨,却显得更安静了。
小旧鸢站在三字木碑前,摸着木碑上深刻的数字,所有的声音逐渐遥远,他心里有一股奇妙的感觉。
收不收骨,入土为安,他自己并不在乎,也不想去做,谁会愿意重新见到自己每一世悲惨的结局呢?可真有人他做了,他没法无动于衷。要是最后发现青颂其实果真扮猪吃老虎,冲着他装得这么像,做戏做全套,再遇上了也得给他留点薄面,打架的时候少捅他几刀。
这可太奇怪了,以前不过是因为天命法则才不能杀了青颂,现在连揍他都似乎不那么名正言顺,简直辱没魔的恶名!
“小旧鸢。”青颂忽然喊他。
“干嘛?!”
青颂拍拍手站起来,对小旧鸢说:“我思来想去,你能察觉这副骸骨,或许你们真有渊源。”
“嘁。”小旧鸢冷哼一声。
他不过找了个借口而已,谁会和一具好几万年前的骨头有关系。
“我见过你的娘亲,她就像寻常的旧鸢一样,毛色偏暗,大抵是灰黑色,而你不同。我想,你爹或者你爷爷,”青颂顿了顿,艰难地措辞,小旧鸢冷笑地看着他,他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你身上或许有凡人的血脉,这里埋的遗骨和你血脉相连。小旧鸢,你给他磕个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