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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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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很怕痛。
怕到什么程度呢?磕磕碰碰就能痛到掉眼泪,针扎一下几乎已经要昏厥过去,为此甚至进过医院。
男孩的母亲不理解,明明就是小伤小痛,至于哭成这样?还要进医院?就是娇气。一个男娃儿,养这么娇气做甚!
所以她时不时拧男孩的胳膊,抽他屁股,见他哭闹就骂,手下力道更狠,美其名曰“疼痛教育”。
“痛习惯了不就没事了,哪家孩子不是磕磕碰碰长过来的,就他闹。”她对着旁人如是说。
大概是明白哭没再狠母亲也不会停手,男孩反而平静下来,虽然生理性的眼泪还是止不住,但没再喊过痛。
再过了一段时间,连眼泪都不掉了。
他母亲很满意,认为孩子的“坚强”归功于她的成功教育。不过孩子还是不能惯,一天掐一下,这总归还是不能少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有一天母亲从小男孩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红唇碧眼、卷发披肩的小人偶。
她感觉不可置信,她家男娃居然玩这种娘里娘气的东西?丢人!
母亲拎着人偶质问男孩,这什么东西?哪来的?
男孩像是没有感觉到母亲的怒火,良久才迟钝地眨一下眼,没有说话。
母亲勃然大怒,攥着挂在边上的皮带,甩出两道迅猛凌厉的破风声,直直往男孩身上抽,“问你话呢!”
“我养你这么大是让你玩这些丢人玩意儿吗?”
“还公主?还娃娃?我看你是欠!”说着母亲将人偶狠狠砸在地上。
咔擦一声,人偶的手臂裂了。
小男孩挨着皮带,没动,也没吱声,只低着头看着被摔出裂缝的人偶,突然抬头对他母亲笑了笑,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他母亲一愣,赶忙丢下皮带伸手去接,刚抱起来就发现小男孩的右手出现了数道交织的血痕,像要裂开一般。
她几乎要来不及想到底怎么回事,捞起古怪的人偶,带着小男孩马不停蹄赶往医院。
医生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将男孩推进了手术室。
等待抢救的时候,母亲杂乱无章的思绪才勉强拢出一点清明,看着手里的人偶,鬼使神差下擦动着人偶手臂的裂痕,指腹下凹凸不平的触感刺得她心口疼。随后便像魔怔了一般,她越擦越用力,磨到手指发红发麻,都没有停下来。
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将裂痕抹平。
只要这样,就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手术结束,男孩被转去ICU。
医生告知母亲,说男孩的情况并不乐观,还要观察治疗,准备下一次手术,建议她先回去修整一下,把该带的东西带上补齐。
午夜,母亲在家中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孩子、人偶,了无头绪,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想。
正当她不堪重负,想起身喝口温水缓劲儿时,突然听见枕头旁边有一声脆响。她翻身一看,人偶手臂的皲裂纹路蔓延到了右肩。
她大骇,下床时差点一脚踩错摔到地上。没等她换好衣服,医院的电话就打过来。
小男孩的病情又恶化了。
母亲匆忙赶到医院,医生已经下达病危通知书。
母亲不能接受,在走廊吵闹起来,说她儿子平时健健康康的,不可能有事,说医生是庸医,不会治人,说得歇斯底里,说得不堪入耳。
熬夜抢救一轮的医生脸色也不好看,但出于职业道德并不多反驳,只回,“谁跟你说你孩子身体一直健康的?”
母亲怔住。
医生继续说,“您孩子一直有痛觉超敏的症状,只要很小一点刺激足够让他应激休克。当时的医嘱下就有建议带孩子进一步检查,确认病因。但是我没有翻到相关的检查记录和治疗方案,也就是孩子痛觉超敏的症状没有受过治疗干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在孩子身上发现诸多淤痕……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医生推着眼镜,语气有点沉闷。
母亲听到休克以后已经精神恍惚,后面医生说什么都没有听清,也不知道自己签字了没有,只见医生收起笔转身要走。
母亲又拉住医生,仓惶地问,“孩子能好吗?”
医生沉默片刻,说他会尽力。
至于抢救过程中发现小男孩根本没有求生意志的事,医生并没有说出来。
一连三天,人偶每裂一次,手术灯就亮一次。
医生彻夜不眠,通宵抢救。
母亲也未曾入睡,手里捧着要裂成碎片的人偶,泪流满面。
人偶在看着她笑,笑容跟男孩子临倒下前一模一样。
医生又一次从手术室里出来,疲惫地拉下口罩,叹息着宣布,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母亲崩溃,几乎是摔着扑进去。
男孩浑身挂满的仪器都已经撤去,只留下监测仪跟呼吸机。他双目禁闭,脸色苍白,呼吸罩下的嘴角还翘着,若不是已经低到极致的血压跟心跳告诉母亲他已在弥留之际,甚至会以为男孩只是在睡一个午觉,做一个美梦。
人偶最后一块完整的地方被裂痕覆盖,彻底化为碎片之后,有一声解脱的叹息在空中回荡。
刺耳的长鸣划破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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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很怕痛。
他自己很清楚。
只要磕一下,他能疼一天。无穷无尽的痛像附骨之蛆死死地缠着他,啃他的肉,敲他的骨。好像除了哭,哭出眼泪,哭到嘶嚎,才能撕开皮囊里漏出一点点痛苦。
少得微不足道,激不起半点涟漪。
掐是日常,打是小事——他母亲是如此认为的。
在他眼里却是灾难,灭顶的灾难,意味着没有尽头的、能活生生灭杀他的疼痛。
绝望几乎淹没他的口鼻,扼住他的呼吸,将他死死地摁在泥底。男孩挣扎着抓着母亲的手,尖叫着,哭嚎着。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但这只能换来变本加厉的虐待。
对,虐待。
男孩跟在母亲身后,听着她朝别人恨铁不成钢地斥他娇气,随即介绍着她的“疼痛教育”。她说得眉飞色舞,对方也拍手应和,空气中活跃着愉快的气息。
但为什么呢?
男孩在想,为什么虐待成了教育?为什么他的痛在母亲眼里成了高兴的事?
他想不通。
后来他不闹了。
再后来也不哭了。
男孩的手里多了一个人偶。蓬松的卷发披在它的肩上,红艳艳的嘴唇勾起,一双碧眼盈满笑意,温柔地看着他。
他也不知道人偶是从哪里来,毫无征兆地就出现在他的被窝里,被他虚抱着。
只要抱着人偶,那些令人颤抖、令人崩溃、令人晕厥的痛全都不见了,仿佛被这人偶吸走一般。
前所未有的轻松笼罩在男孩身上。原来没有疼痛是这样的感受,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提心吊胆,可以大胆地走,可以放心地跑,可以踢,可以摔,可以做以前想做但不能做的事。
多好,多好!
男孩痛快得想要笑出声,但他的嘴角已经勾不起来。
啊,没事。他低头蹭了蹭怀里的人偶,神情眷恋。
它笑就足够了。
但好景不长,人偶被母亲发现了。她大发雷霆,仿佛男孩抱着人偶是荒谬的、不可理喻的事。
母亲她愤怒的咆哮几乎要掀翻天花板,挥动的皮带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身上。
红色的鞭痕错综遍布他素白的皮肤上,看着就触目惊心。
但男孩没有感觉。咆哮好像近在耳边,又像离得很远;皮带明明打在肉上,男孩却感觉打得不是他自己。
母亲被他的迟钝激得更怒,将人偶狠狠掼在地上。
“咔擦。”
轻微的碎裂声在小男孩耳中却是如此的明显,明显到……像是他自己的脑壳被砸裂一般。
被疼痛淹没前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原来,原来……
男孩笑了一下,以献祭的姿态沉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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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中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病房外的走廊无端出现一个人影。他或她蹲下,捧起人偶的碎片,喃喃道:“偶人应愿而生,取六欲七情为祭,挡难消灾。偶碎,人亡。”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