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无义》青墨居士

4、关怀1

　　吃过了早饭，苏玉就开始了他的劳作。

　　因为身份低微，故而分配给他的都是粗重又辛苦的体力活，庄园从南洋运来了一马车白薯和马铃薯，便指派他一人去卸车。这些薯类是在南洋精挑细选买进来的，满满当当装了二十麻袋，只有一两袋拴了标记的要留给山庄厨房，其余的都四下发散出去，给山庄里的佣人和附近的农商贩卖。

　　苏玉虽然长得像个女人，然而干起重活来是有膀子力气，凭一己之力卸下了二十个半人高的麻袋，因为后背的伤口未痊愈，不能像过去那样扛在肩上，便连拖带拽、连拎带抱的将它们一个个挪入了厨房的库里。好容易卸了货，他坐在麻袋上刚喘匀了气儿，就又让使唤到牲口棚喂马、洗马。

　　马棚的老丁是个养马的好手，只是年迈体衰，大部分的劳作已干不动了，便指挥着苏玉铡草倒水，让他好生把何子青心爱的波斯马都伺候好了。

　　苏玉正弯腰清洗马刷的时候，老丁凑过来了，与他打听小道消息：“听闻咱们山庄，来了个扫把星奶奶？”

　　“嚯，都传您这儿了！”苏玉笑了。

　　他这一上午卸车运麻袋，纵然尽量避免肩扛着，但后背的伤口还是绽列开来，星星点点的血迹晕染了衣衫。老丁点了点他这伤痕累累的后背：“听说了，听冯婆子讲的，那位奶奶一来山庄，就先把你克了。”

　　苏玉干得累了，身上也疼，就站直了腰缓口气儿，一边把松散的袖子重新挽好，一边笑道：“我这贱皮贱肉的命，哪儿算得上克我？她没来之前，我也没好过一日呀。”

　　老丁驼着背站在一旁，与他说他从冯婆子口中听闻的，有关扫把星秦宝珠的种种，和小李说得大同小异，苏玉听着已然不新鲜了。

　　他一边忙忙碌碌的干活，心思却飘飘忽忽，想起了多年前曾与宝珠有过一面之缘。

　　细算起来，约莫也有近十年的光景了。

　　那时候他刚刚被何子青骗到府里，以为是要留在贵胄之家唱十天半个月的戏，哪知道师兄早就背着他把他卖了！他在山庄像个宾客似的住着，傻头傻脑的等着师兄和师父的戏班子与他会合，同时在假山附近溜达的时候遇见了宝珠。

　　彼时，他十五岁。

　　而宝珠才七八岁，和碧玉一样梳着小丫头的发髻，一点也没有主仆的架子，像小姐俩似的跪趴在草丛里捉蛐蛐。宝珠穿着华丽，是粉雕玉琢的漂亮，然而却扑在草里沾了一手泥露；碧玉是朴素的丫鬟打扮，跪在旁边只干干净净的看，手里拎着小笼，奶声奶气的让小姐小心。

　　苏玉那时看着就觉得有趣，未曾见过如此淘气的千金。

　　但他未曾露面，就见两三个老妈子找了过来，大呼小叫不许宝珠趴在草丛里。如此，他就从假山后面绕行离去，这一面之缘，堪称印象深刻。

　　不曾想，昔日那个淘气的小丫头，如今竟出落成一个闭月羞花的大姑娘了！

　　他想到此处，心中不禁唏嘘。这个大姑娘是真漂亮，也是真委屈，望门寡就够可怜，还虚担了个扫把星的头衔——他是最知道虚担了名声的苦楚的，更是把这个定远山庄的嘴脸看得清清楚楚。

　　宝珠少奶奶摊上这么个娘家，实在是命不好。

　　就在苏玉一边累死累活的劳作，一边暗中唏嘘之时，“命不好”的宝珠正在闷闷不乐。

　　前些时日，她早上问安的时候，听说下午裁缝要来山庄给何府的主子们量体裁衣，之前此事本与宝珠无关，但既然听说了，何嫂子就声称要送些布料让她挑。对此，宝珠是难得的愉悦了，甚至隐隐的有些期盼，因为她素来就喜欢穿衣打扮，然而谁料上午等来的，却是一些素到不能再素的料子。

　　她当即就明白了缘由。

　　从礼数上讲，自然是应该的，她如今正在守寡，理应俭朴穿着，不宜浓妆艳抹。这些素衣面料是最合适她清寡之身的，故而，纵然看着心里不痛快，也挑不出个错处，只得暂且把料子收下，好情致是半点也没有了，便让碧玉去传话：今日身子不爽，不必让裁缝过来了。

　　打发走了送布料的丫鬟，她便这样无精打采的枯坐了一上午。

　　午饭也没兴致吃，挑拣了两口便罢。

　　躲在幔帐里，她不要碧玉拿扇子伺候，也不想听她说宽心话或讲笑话，只愿自己一个人待着，纵然如今是光芒万丈正午，她心中却是一片茫茫无措的漆黑。今日之事，她仿佛更加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后半生——之前对于这漆黑的后半生，她多少还是有些觉悟的，但还没想那么清楚，看那么透。

　　如今，是彻底把自己这后半生看到底了。

　　她总觉得父亲会来救她于水火，自己总能有个解脱，然而时至今日，她的书信石沉大海，她爹连个信儿都没回。想来也是，秦将军人在边关，如何管的了她？

　　宝珠在幔帐里翻来覆去，始终觉得胸闷气短，最终坐起身来决意出去走走。

　　至于去哪，她漫无目的，只沿着林荫小路往前走。

　　在距离梅园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遥遥看到破旧斑驳的大门敞开着，苏玉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正端着一个大碗在吃饭。

　　眼下主子们都在午休，他伺候完了马厩里的牲口，洗净了厨房的大锅和油腻的瓢盆，干到府里的下人们也都歇了，方才得了一碗剩饭和残汤。饭是冷的，残汤反倒有些温度，他便用这汤泡饭端着碗回到梅园，清清静静的吃饭。

　　甫一抬头，他看见了宝珠。

　　四目相对，苏玉一笑，站起身来，算是对这偶然碰面的礼貌回应。

　　宝珠与他点了点头。

　　如此，苏玉复又坐了下来，继续埋头大吃。

　　他长得比漂亮的女子还要俊秀许多，是个阴柔之相，吃起东西却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整体看来就是往嘴里扒拉，吃到嘴角的饭粒还用手背擦了一下，可以说是毫无俊秀之风了。

　　他这模样，联想起之前碧玉说的消息，又让宝珠不觉有些好奇。既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刺伤何子青，更奇怪他是如何回到山庄的——看他这样子也不像是甘心为奴，不卑不亢，毫无奴隶之本分，着实特别。

　　这般想着，又看四下无人，她踌躇了一下，便向他走去。

　　苏玉在饭碗里发现了残汤里包裹的肉块，很是惊喜，正全神贯注的吃，偶然一抬眼，却见宝珠朝自己走来，不免有些惊讶，复又站起身来，打了声招呼：“宝少奶奶。”

　　他高高大大，长身玉立，宝珠抬头看他，笑了笑：“你坐吧，继续吃，不必拘束。”

　　苏玉笑了一下：“好。”

　　说罢就坐下，还真大大方方的继续吃了起来。

　　此举引得宝珠无声一笑，微微偏了偏头，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吃饭，何不去厨房更方便些？”

　　“我一向吃自己的，免得留在厨房吃东西，还要猜疑我偷吃。”苏玉应道，舔掉嘴角一粒米，与她一笑，“若是因此挨顿打，多不值呢？”

　　午后日光和煦，他乌黑的大眸子目光闪闪，笑得坦诚而清爽，与宝珠闻言骤然一紧的眼睛相对，他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

　　果不其然，宝珠问：“你经常挨打么？”

　　苏玉不怀好意的一点头：“经常。”

　　“为什么？”

　　“因为我扎了何子青一刀呀。”

　　宝珠像个小少年似的背着手，歪着头，看他这坦坦荡荡的样子，听他对何子青称呼全名的口吻，就越发的好奇了：“你为何对表哥直呼其名？这样不敬主子，自然是要经常罚你的。”

　　“我敬他也要受罚，不敬他也要受罚，又有什么区别呢？以我与他曾经的渊源，我虽为罪奴，即便如此称他，他也是默许的。”苏玉吃完了饭，将碗放在地上，拍了拍手，怡然自得的坐着，仰头问她，“宝少奶奶，您怎么来此地了？”

　　宝珠自然不肯说实话，同时因为对方言谈实在与众不同，你来我往的聊起来很是有趣，故而答非所问：“那你为何要刺他一刀呢？”

　　她不说，他也知道她定是过得不好，心情不爽，才在这寂寂午后独自出门闲逛的。

　　苏玉意味深长的抿了抿嘴角，琢磨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桃花眼微微眯了眯，似是因为阳光刺眼，浓长的睫毛几乎过滤了目光，随后问：“您是怎么听说的？”

　　“我只听了你刺伤他，”宝珠实话实说，“我那时还很小，不过是下人们讲给了碧玉，她又讲给我听，可她与我差不多大，能记住的自然也不多，反正只知道是你刺伤了他。”

　　苏玉一笑，与他想得不错，当年小小的宝珠能懂什么是非？故而不准备说实话，只道：“是我与他发生口角，一时冲动刺伤了他，才酿成大错。”

　　“那为何你又回来了呢？”宝珠明知故问。

　　苏玉发现这姑娘虽然名义上嫁了人，但毫无小媳妇的进步与成长，这好奇的心气儿和交谈的兴趣一齐上来，就知道她心智上还是个孩子。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好骗，他方才的回答骗了她一次，此刻却又说了实话：“是何子青买我回来的。”

　　这自然是宝珠之前所料。

　　如此她就更加断定，何子青怀恨在心，必要买苏玉回来慢慢折磨泄愤。

　　这么一想，表哥之残忍变态，可见一斑。

　　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所有的情绪都写在了眼睛里，是怜悯与哀愁，她浑然不觉，而他尽收眼底。

　　苏玉拿着碗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沾了的尘土，还是笑盈盈的对着她：“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回到山庄为奴，也算是为刺伤何子青赎罪了。”

　　宝珠仰头看着他，觉得他真是可怜。

　　这样的赎罪，何时是个尽头？他一转身，她就看见了他后背衣衫上沾染的点点落红，先前何子青命人抽他鞭子的往事更是清晰起来。这么慢慢的折磨他，哪里是让他赎罪？是要一点点的熬死他！

　　她不禁触景生情，想他与自己一样，都是活在没有前路的漆黑里，什么时候油尽灯枯，什么时候算完。

　　苏玉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暗笑，很欣慰她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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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早说过，此人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