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秋千是很危险的。
听到了吗,我说,秋千是很危险的。
玩心重的孩子们,你们可得小心了,飞在空中很好玩吧?其实啊,荡得越高,跌得越惨。
呐,还有你,这位同学聚会后走过游乐场,非要重现青春的待业青年。没事别去玩秋千,那块小木板能带得动你那吨位吗?
总之,就算你正处于荡秋千的最佳年龄,最好都不要在日落时分靠近秋千,尤其是双人座相对的这种。其后果可比从半空中跌落要可怕多了。
相较而言,糖水就安全多了。不论是如珠宝奁般的烧仙草啊,还是朴素经典的红豆顶龟苓膏,都是春夏秋日傍晚的最佳消遣。
啊,果然还是烧仙草最好。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懂得秋千的危险。那时的我就不懂。而我初中时期的好友,A同学,更是对秋千万分痴迷,甚至拿着秋千的力学图去问物理老师,怎样才能把秋千荡出宇宙第三速度,被当作无知小儿的呓语广泛传播。
某天放学,她邀我去学校边的机关小区,抄近路回家。这就像一个暗号;我们的目标是小区一隅的健身活动场。
防震海绵铺就,十方大小的地界之所以像肉骨头招来狗一样,引得三名女中学生流连忘返,不是因为海绵上图形抽象的破损,也不是小区里枯木与花苞一般形成鲜明对比的老人小孩,也不是为了抄近路;不,走这条路反而使我们成了晚归家的不良;我们像被吸走了灵魂。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架秋千。
如前所述,这是秋千中的王者,请不要在脑海中描摹那种公园里折磨人的轮胎秋千,或是沉默寡言的父亲给叛逆孩子做的木板秋千。要知道,这可是一架四人座的金属秋千,刷着平滑的绿漆,巍峨伫立在夕阳下,代表着青春年少时所能直观理解的机械图腾,是现代化的美妙造物。
我和A同学很少独处,平时我们之间总夹着一个圆滑得像奶茶珍珠般的B同学,调和过份活泼的A与过份冷静的我之间的性格势差。
但今天,B同学不在。她已经数天未在学校出现,打电话询问,对方家长只说是身体不舒服,并无更多信息。
没了B同学,A并未和往日有何不同,不如说她的举止更显强势,使我心生惧意。
啊,果然,虽然秋千很美好,但我还是想回家啊。
我本想拒绝这次课后活动,但A只是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并未表态,一言不发地拽住我的衣袖,气定神闲地越过小区保安的探究视线,进入了机关小区。
分开葱郁的矮树丛,踏着石子路,而健身场就在眼前。机械地跟在A身后,盯着黑白石子组成的太极图案,我恍惚地想,我似乎身陷一个恶性循环,欺压,被欺压,强制,被迫接受,而除非我自己跳出去,否则永久之后,这些都不会有改变。
我甩开A攥住我袖子的手。“我,我有些不舒服……”我真想回家。
A没有生气,笑得了然,“你是不是饿了?”
嗯?“嗯,是的……”
“想吃烧仙草吗?”奶茶店就在A家大院的门口。
我望向离健身场不远的另一出口,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大叔正好望过来,如果我呼救的话,大概都会结束吧?
但明天不会结束,只会准时来临。后天也不会。直到毕业都不会。
保安大叔转过了头。
A困惑地歪歪头,“陪我玩一会儿吧,时间刚好,烧仙草我之后再陪你去买嘛。”
哦。
“……好。”
A总是把时间掐的很好,平时这个点,尖叫着乱跑的豆丁们都会随着回家做饭的老人离开,而今天健身场上更是一个人也无。A欢呼一声,踏上秋千踏板,扶着栏杆稳住,转身朝我招招手。我并没有随着她上秋千,而是站在座椅靠背后,深吸一口气,尽我最大力气提起靠背边缘,随后猛地沉下腰,将手中的巨物向前推去。
这一荡并没有起到太多作用,我再试了几次,秋千上的A自己也加了把劲,终于,秋千的摆动达到了一个比较可观的幅度。
A黑亮的麻花辫在我眼前翻飞。我看到她的笑脸。我听到她在叫我上来。
我再次往小区出口望去。之前的保安已经不见了。也许在传达室里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撇下A跑掉,A起码需要12秒才能从秋千上下来。
然后我可以藏在传达室里,请求保安大叔联系我爸妈来接我。然后申请转学。
哈哈哈哈……。
A的面容出现残影,她自己荡得越来越高了。“上来呀!”她喊道。
见我只是傻傻地站着,A像叫小狗一样,拍着手,把我的目光引了过来。
“准备好了就跳上来吧!”
我一点也不明白她说的意思。
A在秋千荡到最高点,速度最慢时,倏地伸出手,钳住了我的上臂,把我往她面前一拖。
“靠!”我反射性地爆了粗口。比粗口更先闪现的是求生本能,在A毫无预兆地一拽后的0.02秒,我提身往前一跃,正好扑上踏板,随后屈服于惯性,倒在A膝盖上,脸色苍白呼吸凝滞,好似一条死狗。
如果不是0.02秒,而是2秒,估计我这块被我妈精心睡扁的后脑勺会变得像一颗破碎的西瓜,再看不出丝毫慈母往日的努力。
A咯咯笑个不停,把我从她膝盖上推下去,重复着站起坐下的动作,把秋千带向更高的地方。
我想吐。我的理智告诉我,A并不在乎我会不会像一只西瓜一样碎掉,她只想要现在这一刻的欢愉。
A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如果再过二十年,她染上毒瘾,我都不会有感到丝毫惊讶。
然而现在的她还没有上瘾,她有足够的理智一点点击碎,碾压我的存在。
我蜷在踏板上,大脑渐渐放空,心里想着一杯烧仙草。
A自然不会允许我偷懒,在她的指示下,我被迫从对烧仙草的渴望中回神,开始将秋千荡高。为了使A满意从而可以早早归家,我使出浑身的劲,连书包从秋千边缘跌落也无暇顾及。
“好啦,先坐下来吧。”A终于开口,倚在座椅靠背上,张开双臂,闭上了眼。我抱着臂,缩在她对面,被一阵阵失重感搅得心神不宁。飞旋的景物让我眼晕,最后我只能看着A,这个与我相对静止的物体。
最后,我把目光集中在A的发辫上。A脑后的麻花辫随着秋千的摆动向后飘起,许是不舒服,A甩甩头,解开了发尾的皮筋,于是略微蜷曲的长发像乌鸦的翅膀一般张开,浸染着夕阳赤红的光线。
A睁开眼时,我正别过头,看向一团团火烧云。
“快要天黑了。”我说。
A拍拍身侧的座椅,“坐过来啊。”
我没动,A却也没有坚持。我心中有一丝丝窃喜,也有一点悲哀。
因为这种小小的反抗而开心,我真是一个悲哀的存在。
A个子娇小,曲起膝盖的话,整个人都能被宽大的座椅完全包裹住,但她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舒展了四肢,仿若坐在王位上的女王。夕阳正烈,不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线,将我笼罩在内,几乎令我睁不开眼。
“现在,我们来好好谈一谈。”她说。
一开始,我觉得A并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你看,期中考就要到了,我们完全可以节省时间,心平气和地走在回家路上,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像两个成年人一般,严肃活泼地讨论这件事。
现在这叫什么事嘛。
“我……我不能说。”我僵硬地答道,在A瞪大双眼的逼迫下又匆匆掩饰道,“因为本来就没有啊,我能说什么……”
我不能说。这不仅仅是对尊严的捍卫,更是对A的不信任。
这不是A第一次抛出这样的问题。那时B还夹在我们之间,听到A轻巧的提问,我们俩嘻嘻哈哈地混过去了。也许,A注意到了我们之间的对视,从而认定,她被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
这令她很不高兴。
A裹着火红的余晖,背光的眼神直接得令我不敢直视。“快告诉我吧,”她轻声说道,“告诉我,我就放你回去。”
告诉我,我才会满意。
告诉我,我才能掌控一切。
我猛地抬起头。
“哈哈哈就是没有嘛。”
A也笑了。
“那我就慢慢等吧。等到你想起来为止。”
简短的对话后是长久的沉默,我僵坐在座椅里,A在对面笑着看着我,我们身边只有猎猎的风声。
我迟钝地觉察到了异常。
我和A,一直都没有再做功维持秋千的运转,但它的高点却一直维持在同一个高度,就好像一段时间在反复循环。
同样,往日迅速坠落的残阳,此时仍坚强地扒在空中,久久不肯落下。
A的笑容,许久不变。
我只是胆小,并不是傻。这场谈话很明显已经超出了我能解决的范围,到了需要请出家长的地步了。
“呃……我得回家吃饭了,回去晚了我妈会骂。”我装模作样地抬起手腕,“啊,这都快……七……”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一刻的沮丧。秒钟在表盘上扭秧歌似的游移,就是不肯往下走一步。
我的左手抓着右手,指甲狠狠地掐进薄薄的肌肉里,以免尖叫出声。
我,被A绑架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也许是A对秋千的迷恋感动了秋千之神,因此被赋予了神秘的力量;也许眼前的A不是A,而是掌握了地外科技的外星生物;当然,也许只是今天天黑得特别晚,而我的手表坏了。
我想去摸书包里的手机,却发现书包早已不见。
A对我的一系列举动视而不见,哼着烂大街的一首歌,随着节拍下巴一点一点,全然不像一个外星人。
“A……”我嚅嗫道。
“嗯哼?”A抬眼望来。
“真的没有那样一个人啊……你再怎么等,我也想不出来嘛,不如我们以后再聊……”我讨好般地笑道。
□□嘴,“骗鬼啊,你明明已经告诉她了,就瞒着我一个。”又转了转眼,凑近了些,“我发~誓,绝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好不好?好不好嘛,哎呀告诉我吧!”
我的指甲在手心里越掐越深。与魔鬼做交易,你必须守住底线。“没有瞒着你啦,是真的没有,你想多了……”
这样没有营养的对话持续了不知多久,A终于懒得伪装,鼓起腮帮子,眉头微皱,“说实话,我也有一点烦了。”
或许是反射的夕阳太过强烈,我的眼睛酸胀无比,几乎令我反胃。我垂下头,揉揉干涩的双眼,正想着要不干脆跳千逃走的时候,再抬眼,A却已经不见了。
如常,我迅速给出了以下几条可能性:
A被她的魔法反噬,被时间裂缝撕碎;
A跳下了秋千;
一切都是我的幻想,A并不存在。
“不管怎么样,谁来救救我啊!”我跪在踏板上嘶吼。
秋千的摆动还在持续,仿佛永不会停歇。我双手撑地,腿发着抖,向保安大叔的方向望去。
没有人。
小区一墙之隔便是车水马龙的街道。
没有声音。
第一批结束晚餐的熊孩应该会朝健身场尖叫着跑来。
没有,没有人影,没有噪音。只有秋千机械的摆动,呼啸着,重复着。
我甚至不敢跃下秋千。
这不是我熟知的世界。
我艰难地爬回座椅上,抱紧栏杆,找回些许安全感。这也许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在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下——也许就是A——秋千开始加速。
速度加快。
加快。
秋千不再有势能达到最高,动能为零时刻的停滞,这架墨绿色的优美造物,挣脱了支架的束缚,开始一圈一圈,回旋着转动。
速度加快。
加快。
快到令我纳闷,在这令我恨不得把脑子吐出去的眩晕下,为什么我的胃如此坚强。
然后我就吐了。
和自己的呕吐物待在一个疯狂加速的空间里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世界已变成这样,和它待在一起也比经受A的拷问来得好啊!
哈哈哈哈,真开心啊!
就这样,甩出宇宙第三速度,逃离太阳系吧!
一定是有某些东西影响了我脆弱的大脑。在这完全令人看不到希望的境地里,我竟然在狂笑,笑上许久也不停歇。然后在某一时刻——我并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我又开始哭泣,一半是因为饥饿,一半是因为,周围太特么黑了。
一切都太过疯狂,而其后一定有某种东西造成了这一切,而这一定是A。眼泪流干后,我得出这一结论。
不知何时,秋千已经停下,我平坦的后脑勺硌在凹凸不平的踏板上,睁大的浮肿双眼只能看到环绕着我和秋千的黑暗,目力可及处有星星点点与一团团发光的云雾。它们组成一杯杯烧仙草的图案,几乎令我生气。
我因为自己而生气。我为自己的欲望而生气。我为我无法满足它们而生气。
黑暗中传出摩根弗里曼的声音。孩子,你要知道,宇宙有她运行的规律。你不可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摩根弗里曼顿了顿。好吧,某种程度上可以,但,你必须付出代价。
智者就是智者。
你看,我想要一个可以作为依靠的家庭,就必须忍受享受着支配子女生活方方面面的父母;
我想要可以聊天玩乐的朋友,就必须接受朋友人格上的缺陷;
我想要一杯烧仙草,就必须回到那个理智的,又时而古怪的现实世界,付给糖水店老板三块钱。
等价交换。
了解。
如果我有办法记录下秋千里流逝的时间,也许我能在日记本上写下,在第一纪元,我得出了一切的罪魁祸首是A的结论,然后便会是一些关于烧仙草的冗长废话,总之,在第四纪元,我在莹莹的星光下睡着了。
最后,我被A摇醒。残阳依旧如血,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A将我扶起,像对待一个新生儿一般小心翼翼,甚至拍了拍我的头。
“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吧。”她的声音是那么轻柔,我却在想着别的一些东西。她的头发重又扎起,发尾随着她垂头而轻抚过我手背,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走下秋千,我差点站立不稳,多亏A耐心地扶着我,甚至屈尊帮我捡起书包。小区里的孩子见秋千空了出来,迅速呼朋唤友占领高低,笨拙地推动着钢铁巨兽,期待它再动起来。
我们朝小区出口走去,A的手一直搀着我,却被我借着背书包的动作拂开了。无比眼熟的保安大叔从传达室里踱出来,拿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杯,扫了我们一眼,“小区只能让住在这儿的人进,你们以后不要走这条路了。”
A没有做声,我低低应了,心中无比平静。
我和A夹在回家和觅食的汹涌人流中,慢慢走着。这不禁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我仍在那架秋千上,而时间是无尽的。
我抬起手腕。七点了。时钟倔强地转过一个小小角度。
A松松地扯着我的衣袖,哼起了歌。我们走到了糖水店前。
啊,今天顾店的是老板,不是打工的小哥。
区别在于,小哥会给我打一份堆尖的红豆顶龟苓膏,而老板管我去死。
于是我要了份烧仙草。
A背着手,悬空右脚,像钟摆一样轻轻磨蹭着地面。老板在柜台后叮叮当当,我瞟了一眼,收回目光。
“A,你还想知道吗?”我撑着柜台,平淡地开口。
A脚尖未停,只是耳尖动了动,嘟囔道,“……想啊。”
“那我就告诉你。”
在经历无限漫长的时间后,这个秘密对我已不再重要。我之前坚持的东西,远没有我现在抓着的一些东西珍贵。
唔,都比不过这杯烧仙草。
“喂,”我恶狠狠地朝还在发愣的A低吼道,“帮我付钱。之前害我吐了,这杯算赔罪。”
A嘟囔着付了钱,不用想也在怪老板又涨价了。
我和A道别,捧着烧仙草往家走去,想着回家后把智者的话语记下来。
另外(大写加粗):以后再也不玩秋千了。我嚼着葡萄干腹诽。
秋千太过危险,因为……
因为什么来着?
嗯……
想不起来了。
唔,还是烧仙草最好啊。
烧仙草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