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11章  ...
            
                
                
                    - 
                          她置身于一片混沌,宛如被黑暗裹入腹中。
  最先苏醒的是痛觉,她的身上似乎有很多处被利器刺伤,尤其是前胸,大大小小的口子让她的肺像个破落的风箱,虽然勉强还能运作,但每次呼吸带来的剧痛让她不得不减少了换气的频率。然后是触觉,额角和鼻腔内都有温热的液体冒出,顺着下巴吧嗒吧嗒地往下滴,和刮过脸颊的刺骨寒风一道,交织成奇妙的触感。最后是嗅觉和听觉,浓烈的汽油味和烧焦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子。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警车的鸣笛声、对讲机里传出的指令声还有直升机飞行时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声。在各种乱糟糟的声响中,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似乎特别执着地想要得到她的回应。
  “……不要睡……睁开眼睛看看我……”
  多么微小又合理的请求,安珀心想,而且这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但得知身边还有个可能和自己一样遭遇的人并没有令她感到欣慰,事实上,虽然她也很想知道这个和她同样倒霉的人是谁,只可惜,她完全动不了,哪怕只是稍微动动眼皮。
  不少人围了上来,从交谈声中安珀首先搞明白了自己被困在一辆倒悬在海岸边的兰博基尼中,车头向下,已经面目全非。至于这辆兰博基尼是如何撞破护栏从一千多英尺高的公路上飞驰进海里的,她就不得而知了。经过众人的努力,卡死的车门终于被卸掉了,坐在驾驶位的人被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尽管他们尽量地放轻了动作,但把人抬出去的过程中,车子仍然发出了令人心颤的哀鸣。等到众人安置好驾驶员转身来解救她时,这辆不堪重负的兰博基尼终于维持不住平衡,车尾向前掀倒带动整个车身,发出“嘎吱”一声长啸,直挺挺地朝海里载去。
  她因为被安全带牢牢地固定在了座椅上,跟着车子在空中颠倒了一圈,内脏都差点移了位。
  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很快就没过了她的小腿,水面持续升高,腥咸的海水封住了她的口鼻。在她彻底沉入海底前,安珀努力不让自己把仅剩的时间浪费在问候莫度以及斯特兰奇的各路亲戚上面,她现在迫切想知道的是:
  在这个梦里,她是谁?
  ***
  安珀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放置在一个方方正正的台子上,但也没比困在车里时舒服多少。此刻她正以标准的解剖位平躺着,背后的金属板冰凉坚硬。这个地方太冷了,安珀很想蜷起身子取暖,可她依旧不能动弹,只能任由无所不在的阴冷空气渗入僵硬的身体,在她的皮肤表面结下一层薄霜。
  比之前更糟糕的是,现在的她没有心跳,血液也凝固不动,这具身体上找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她死了,安珀沮丧地意识到这点,只残存了一点的意识和迟钝的感知力。
  这就是随机的坏处了,在过去那段她还热衷于漫无目的地徜徉不同梦境的岁月里,她也有许多次不幸地投射到弥留或是刚死不久的对象身上,她不得不跟着经历一次完整的死亡过程甚至有时候还得附带一场葬礼,她的意识也会短暂地随着逝去的人被埋入土里,长眠地下。但过一阵子,她又会随机地进入下一个梦境,她总能醒来。
  安珀从来不害怕死亡,因为她没有真正地死去过,她与他们的悲欢并不相通。
  但是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安珀无法保持过去那种事不关己的淡定,变得有些焦躁,她的身边慢慢地围拢了一群人,他们站在离她五英尺外的地方,十分有序地一个一个地走到她身边。他们有的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有的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还有些人只是肃穆凝重地看着她。这是一场告别会,安珀不知道自己的意识还能维持多久,周围的动静都像隔着雾气,朦朦胧胧的很不真切。
  然后她听到一个名字,安珀清醒后把撞进海里的兰博基尼和现在的事联在一起,立马就想到了斯特兰奇先前提过的那场车祸。现实中遭遇不测的只有斯特兰奇一个,但在他的梦境里却不止。就在刚刚,一位上前哀悼的人喊出了她的名字——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帕尔默也许是斯特兰奇的恋人,她在心中做出猜测。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阵烦躁,这恐怕是因为——安珀把它归结为——她知道斯特兰奇一定就在这,但她却没法起身去找他。
  安珀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着每一个靠近她经过她的人,以辨认其中有没有斯特兰奇,或是从他们的交谈中获取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可惜,人群都散得差不多了,她还是没等到。渐渐的,周围没有了说话声,大概是人都走光了吧,安珀纹丝不动地躺着,心里有种难以解释的落寞。
  还好,最终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这声音时断时续,甚至几度停止,仿佛这段距离沉重得让人挪不动步子。斯特兰奇缓缓地走过来,蹲下身子与她平齐,他轻轻握住了安珀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端,颤抖的双手拨乱了四周凝滞的空气。
  安珀焦急万分,她拼命尝试着与斯特兰奇连通,试图唤醒他。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都徒劳无功,她不知道他们已经在这个梦境里呆了多久,但斯特兰奇的意识显然比上一次要陷得深,而她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安珀很少在意过自己的时间、生命、存在之类的问题,这一刻,她却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多停留一会。斯特兰奇滚烫的泪水滴在她的手臂上,在像被冰霜裹住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口子,灼烧感顺着缺口在她麻木僵硬的身体上蔓延开来,停跳已久的心脏被重新填入纠结、酸涩、遗憾等等情绪。
  斯特兰奇仍在低声呢喃,内容无外乎“克里斯汀”和“对不起”之类的,他乱糟糟的胡须擦过安珀的脸有些扎人。她庆幸看不见此刻斯特兰奇的样子,光听声音都觉得他颓废得要命,她熟悉的斯特兰奇总是一副聪明自负、神气活现的样子,她希望他能永远那样意气风发。可另一方面,她又很遗憾没能在斯特兰奇无助绝望的时候陪着他。她想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
  别再说对不起了。
  你的恋人没有因你而死,这不是你的错。
  现实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苦难,不要在梦境中继续受折磨。
  所以醒一醒,不要再愧疚难过了。
  安珀的意识越来越薄弱,耳边终于没有斯特兰奇的呢喃,不知道是他停下来了,还是因为自己已经听不见了。
  ***
  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光线照在了安珀的脸上,她下意识地打开了一条眼缝。大概是不适应,她的视线不太聚焦,安珀花了一会功夫才辨认出眼前那团模模糊糊的身影正是翘着二郎腿的斯特兰奇。
  “哦?你醒了?”斯特兰奇也发现安珀醒了,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书——封皮上用花哨的字体印着“基因决定一切”,上前来扶她。
  “嗯。”安珀边起身边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布置格外眼熟,就是她在圣殿的房间,“怎么回事?我们进入第三个梦境了吗?”
  “不是。”斯特兰奇的表情微妙地变换了一下,但他立刻调整过来,“这里是真正的香港圣殿,我们已经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在第二重梦境里失去了意识,然后……”
  “然后,我醒了,找到了莫度,干掉了他。”
  “再然后,我找到了昏迷的你,把你带了回来,事情就是这样。哦别那么大惊小怪,你现在的表情实在有点傻气。”斯特兰奇好笑地揉揉安珀的脑袋,又细心地帮她理顺了头发。
  斯特兰奇亲昵的举动让安珀不由得地退后一步,她熟悉的斯特兰奇可不会这么体贴温柔,他此刻的举动称得上反常了。
  不过斯特兰奇似乎完全没察觉她的不自在,反而靠得更近继续拨弄她的头发。他湖水一般的眼眸里闪烁着温柔的笑意,认真地说:“你要和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的反应让安珀有种自己跟他告白了的错觉,显然,这不可能。可她心底却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让她不好意思直视斯特兰奇的眼睛,仿佛怕被人看穿一般心虚。安珀故作镇定地东张西望,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开了,菱格窗也半开着,阳光就是从那洒进来的。外面很吵,这附近似乎有施工队正在作业,一直发出“哐哐哐”的声响,圣殿里面反而异常的安静。
  “我昏迷多久了?”安珀奇怪地问,“而且,圣殿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其他人呢?王去哪了?”
  斯特兰奇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有几天了。王有事出去了,不过一会就能见着他了。对了,你要吃点东西么?我去给你拿点,你已经饿了好久了。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等他走了,安珀独自在房间里转悠起来,心里始终有个抓不住的念头。
  她慢慢走向窗边,越靠近窗户那种震天的声响越明显,看来外面在进行什么大工程。窗户是朝向大街的,安珀站的位置原本视野很好,可现在窗外像加了一层滤纸,只能透进阳光和时不时闪过的耀眼橘光。她目光一瞥,房间的地板、墙壁、床沿纤尘不染,就连挨着窗户的书桌也没有落下一点灰尘。难道在她昏迷的时候,还有人每天进来精心打扫卫生?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相信王是不会随便让人进入她和斯特兰奇的房间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叠稿纸,一支笔,还有她的手机。安珀走过去翻了翻,发现这些稿纸都是曾经秦毅来面诊时她要他随手画的画,那张写了红字的线条图就放在最上面。而一旁她的手机上显示着秦毅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也许是电量不足,手机时不时的白屏,屏幕上的字也跟着闪烁不定,像是某种示警信号。
  安珀一顿,她从来不会把病人的相关资料带出办公室,这些稿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心底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浓,事情不太对。
  他们真的逃出梦境了吗?
  未必,安珀觉得这里更像是梦境的另一部分。
  糟糕,斯特兰奇离开多久了?她有些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不该和他分开行动的,她胡乱地想着,转身飞快地跑出屋子,一路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和大厅,走到回旋楼梯边。其实安珀已经对这里非常熟悉了,但是现在,圣殿似乎又回到了最初诡异阴森的样子。那时她也是站在楼梯边,楼梯下是幽深无际的黑暗,仿佛蹲守着的巨兽张开大口,等着将她吞吃入腹。她高声喊了两次“史蒂芬”,但无人应答,声音很快就消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斯特兰奇应该去楼下的食品部拿吃的东西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遇上什么危险,安珀顾不上细想,一只脚已经先踏上了楼梯。她的背上已经浸出丝丝凉意,脚步也略显慌乱,不安和恐惧接连袭来。可不知为何,在这样紧迫急切的时刻,她乱糟糟的脑海里总是频繁闪现出一些过去的片段,甚至还不合时宜地记起几句零碎的诗: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睡去……
  ……那扬起,千千万万遍的风……
  ……照耀着金色麦芒的光……
  ……秋天轻柔的雨……
  她完全是下意识地口中反复念着这几句诗。不知是第几次念到“雨”字的时候,她恰好迈下最后一级阶梯——斯特兰奇正背向她站在大厅的中央。安珀连忙叫住他,斯特兰奇转过身,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在看清来人后露出了动人的笑容。他手里端着一个摆满点心的托盘,看上去毫发无伤。
  安珀松了一口气,快步向斯特兰奇走去:“史蒂芬,我们……”
  话刚说出口,她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止住了上前的脚步。
  因为安珀突然意识到从醒来后就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其实就源自于斯特兰奇。越是靠近他,那种感觉就越强烈。先前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如果都只是梦境的一部分,那么眼前这个斯特兰奇呢?
  安珀心里一动,“史蒂芬,我们来之前互相对过暗号的,你还记得么?”
  “你怀疑我?”他虽然这么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被昏暗的光线映衬得有些诡异。斯特兰奇回答得很从容:“当然。”
  “请不要站在我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睡去,
  我是扬起千千遍的风,
  是雪地上闪烁的钻石,
  我是照耀在金色麦芒上的光,
  是秋天轻柔的雨,
  ……”
  斯特兰奇一字不差地念完,目光亲昵地看着她缓缓说道:“我答对了么?亲爱的,这可是你最喜欢的一首诗。还记得第一次在学校电视上听到它的时候,你甚至差点哭了。”
  “……完全正确。”
  “不过。”安珀紧紧盯着他,“我从没跟斯特兰奇提过学校的事情。”
  “很遗憾,你不是史蒂芬·斯特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