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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恨滴罗巾血(下) ...

  •   退回到天闻阁后院,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宁岚有些失神。
      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半天也没有动弹,目光遥遥望着云雾缭绕的郡骊山,不曾移动。
      “在想什么?”
      一块热帕子贴在她脸颊上,宁岚回首,见是念衣,才微微笑道:“我在想,阿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念衣低头帮她把脸颊上已经干涸的血渍拭去,才道:“他之前许了昀城三日,如今三日期限已过,我也不敢向你保证什么。不过,起码他还是有些用处的,遵他之命守在郡骊和苍枷山顶的舞衣和络衣让谢家大军损失了至少千人。”
      宁岚转过头来,目光清澈,坦然地看向念衣:“阿湛不在,我很担心。”她抓着脸颊上温热的帕子,轻道,“我没有与……谢绎相对等的力量,我怕两日后的和谈反而让郁家失去了先机。”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称呼谢绎的名字,年少的时候,她叫他二表哥,再之后,是二殿下。如今对着念衣,能够十分平静地叫出谢绎的名字,说心里毫无波澜那是假的,但却终于使她有了一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些年来,她的脑海里那些美好得像梦境一样的画面,真真正正变成了永恒的回忆。
      站在谢绎面前与他对峙的时候,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棱角已经不再具有过去的那种温柔与淡泊。郁宁岚所认识的谢绎,是在青墙之下安静地弹着琵琶的少年,能够微笑着翻阅一整屋的诗书,心如止水,能够耐心而温和地教导她每一个弹错的姿势,而不是现在,那种让人敬畏、恐惧的笑容,他的眼底没有笑意,他的目光没有温度,每一个动作都从温柔里透出锋利来。
      谢绎曾说,他过去练琵琶的时候,谢琛责备他玩物丧志,但他低头弹奏琵琶时的专注,却是宁岚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美好。她是真真切切想问他一句,你可曾怀念过过去的自己?
      怅然一叹,念衣收回手,笑道:“放心吧,这一次去,哪怕你不答应他的条件,他不会对你动手的。”
      宁岚静了一瞬,才道:“那他如果再对昀城动兵呢?”
      “那只能是在你离开昀城的前提下。”念衣一针见血,“我和他打过一些交道,也算对他略有了解。”
      宁岚听她如此说来,反是奇道:“你过去和他打过什么交道?”
      “只是找他要回一件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东西而已。”念衣微微一笑,“我已经把它还给苏湛了。”
      宁岚听到后一句,才舒下一口气,道:“那就好。”既然是苏湛和十二衣之间的事,她就不会去多问,这是她对苏湛的信任,多年以来从来都不曾改变。
      念衣却回身道:“宁岚,你很相信苏湛对么?”触及宁岚困惑的眼神,她笑道,“我并不想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宁岚,虽然苏湛收走了十二衣之主的信物,但你真的没有想过让十二衣再重归郁家人手下吗?”
      “就比如这一次,你去和谢绎议和,十二衣也许能够在暗中保护你。”念衣摸了摸她的头,道,“当然,我只是说假如。”
      宁岚仰头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回避,浅浅一笑,道:“十二衣并不认可我,对吧?”站起来,立在念衣面前,宁岚伸出那只原本戴着青玉指环的手,“你看,原本指环的痕迹已经没有了,我并不是非要它不可,而是,如果你们的世界无法接纳我的话,我不会强要挤进去。”她放下手,瞳孔里光华流转,静静凝视着念衣,清朗笑道:“我会自己创造一个世界。”
      念衣回望了她半晌,才“扑哧”一笑,道:“瞧你的脸上,血渍还没有擦干呢。”她执起桌上的紫砂壶,斟了一小杯热茶递给宁岚,道:“喝点热茶,也好安心地休息两天,两天后的事,就两天后再想罢。”
      宁岚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她伸手接过热茶,淡淡抿了一口,慢慢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微笑。

      两日的光景,说快不快,一转眼就到了眼前。
      宁岚穿着那一身蓝黑衣裙,在昀城众人的注目下卸下手上的镯刀,孤身走进了谢家大营。
      谢绎正在军帐里等她,宁岚挑帘进去的时候,就是一怔。
      雪青色衣袍的少年倚在榻上,手上抱着琵琶,十指瘦削苍白,黑发散落在毡子上,整个人单薄得如同纸一般。
      “你来了。”听到声响,谢绎才抬首微微一笑,竟有九分当年病弱少年的清静风华。
      宁岚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二殿下此刻竟有这样的兴致么?”
      谢绎眉目舒展,手指一动,琵琶低吟一声,嘶哑异常,钻在心里既疼又痒。他笑吟吟地瞧着宁岚,道:“你还记得你离开连昌时我弹了什么曲子给你么?”
      宁岚手指一屈,垂下眼帘,淡道:“昨日种种,皆已成过往,二殿下何必再提?”
      谢绎手指一顿,眸光转深,笑道:“《广陵散》。”十指刹那动了起来,挑着琵琶弦的少年始终面带微笑,然而他手上那把琵琶却是缺了弦的旧物,弹起来低哑诡谲,音不成音,调不成调,忽高忽低,全无当年的飞扬流畅。如同一寸寸锯过一般,缓慢地嘶哑着,越弹越快,到最后竟如群魔乱舞,听得宁岚只觉整个人如踩云端,头疼得像要炸开来一样。
      “够了!”蓦然出声的少女惊叫了一声,复又慢慢低下去,“够了,已经够了……”
      谢绎回眸莞尔:“一曲还未完,你就这样急?”
      宁岚望向他的目光一瞬有些莫名的惊恐,好似全然不认识他一般,陌生,疏离,剧烈变幻着的眼神仿佛芸池深处的泉水,肆意翻滚着,无法停息。
      谢绎立起身,宁岚不由微微向后退出一步。
      少年的脚步定在中央,容上的苍白秀美让人无法抑制地回忆起他过去的灵气逼人,宁岚平息了呼吸,静静看着他,终究叹道:“二殿下,我早已不再记得弹奏琵琶的指法,你亦无须再说这些话外之音。若是你还有一份诚心的话,可否开门见山地与我一谈?”
      谢绎将断了弦的琵琶轻轻搁在桌上,袖中折扇一挡,笑道:“三公主不妨先说说自己的意见。”
      宁岚沉声道:“只要谢家从昀城退兵,一切都可以商量。”
      “包括郁家放弃谋反?”谢绎反问一句,笑看着她,面色如常。
      “不可能。”宁岚反驳过后才软下语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凡事不可一蹴而就,我想二殿下必定明白这个道理。”
      谢绎一笑,转身绕到她面后:“那你还有什么?”
      宁岚一咬唇,轻道:“二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谢绎瞳孔里光华流转,潋滟非常,他一笑眼睛就微微弯起来,如同月牙。
      宁岚道:“真话如何,假话如何?”
      他忽地伸手揽住宁岚的肩膀,嘴唇贴近她的耳垂,轻道:“假话就是,我只要宁岚一个人就够了。”谢绎的音色本就低柔婉转,此刻说来,自是一番撩人气度。
      宁岚眸光低垂,静了许久才道:“那真话呢?”
      谢绎将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掌心赫然两块拼合在一起的虎符,宁岚霍然侧首,脱口道:“你拿到了谢家的兵权?”
      谢绎本就将靠在她肩上,宁岚一转首,两张脸靠得极近,甚至能感觉到彼此之间连绵起伏的呼吸声。她清晰地看到谢绎唇角弯起的微小弧度,苍白的肤色下隐隐的淡青,以及那一双清华潋滟的眼睛。
      “是,我拿到了谢家的兵权。”谢绎恍然笑了起来,眉眼一弯,轻描淡写道,“在连昌,你所憎恨的那个人,再无可以倚仗的东西了。”
      宁岚别开目光:“你是怎么做到的?”
      “事在人为。”谢绎收起虎符,重新放入袖中,慢慢松开被他环在臂弯里的少女,始终笑得风淡云轻的脸庞上,渐渐透出了少见的认真,他向宁岚伸出手,道“那么,要不要试一试,来和我一起俯瞰这万里江山。”
      怔怔看着他的少女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只修长干净的手,喃喃道:“你要与郁家平分天下?”
      “我已经退到了退无可退的那一步了,宁岚,我不可能还你一个完整的天下。”谢绎如是说,容色淡淡,笑意微敛。
      宁岚忽而笑了:“你能代替你的父亲做出这个承诺么?”
      谢绎挑眉一笑:“我如今的地位,与他有何区别?”昔日沉静避世的少年好似脱胎换骨,他的眼里没有了平静如水的忧伤,没有了寂寞与犹豫,宁岚望见的,只有那一片如苏湛当年一般的光芒万丈。谢绎是不可能心甘情愿屈居于他人之下的,他可以低头,可以下跪,却也可以杀人,可以夺权。谢氏多为武将出身,能够打天下,却未必能够守天下。然而深受郁家影响的谢绎则不尽然,如今这个手握谢家实际大权的少年,若是想要死拼到底,又有谁敢撄其锋芒?
      宁岚定定看他半晌,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嫣然笑道:“我信你一次。”
      “是么?”谢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手上发力将宁岚的手握得生疼,“我能代替我父亲,你又能代替谁呢?”
      “我自可代替郁……”
      她话未说完,谢绎的手指已经捏上了她的下颚,少年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而低沉:“你若说出了这句话,就要有付出同等代价的觉悟,念衣姑娘。”
      谢绎霍然睁眼,方才的温柔平静烟消云散,只余了一片浓郁的黑色。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吗?”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色依旧平静的少女,一字一句道,“第一,宁岚不会不记得《海青拿天鹅》,就算她再如何想忘记,也绝对不会把海青拿天鹅记成广陵散;第二,宁岚再如何隐忍,都绝对不会接受平分天下的条件,她对复国的执念早就变成了一种无可挽救的偏执,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对谢家复仇的机会;第三,宁岚走路的时候,脚步虽轻,但却会与地面磨出一点细微的声响,可是你走进来的时候,一点亦无。”
      那种脚步声,他曾在深宫之内听过无数遍,也记过无数遍。百转千回,绝不会听错。
      念衣眉尖一挑:“是么,也难为二殿下表演这声情并茂的这一幕了。”她抬手拍掉谢绎的手,点足转身,就距离了他三步远。
      “你说的第一和第三点,我承认。”她朗然笑道,“但是第二点,你未免也太小看了她。”
      谢绎淡淡扫她一眼:“我认识她七年,你才认识她多久。”
      “如若要拿时间衡量的话,你也只会让我觉得可悲。”念衣冷笑,“七年?你认识她的七年,她是什么模样,你是什么模样,而现在,她又是什么模样,你又是什么模样。你当年爱她护她,不过是因为她有了一切你所没有的东西,你所念念不忘的,只是她对这样一个肮脏的你的无条件接纳,可是这种包容和接纳,是被你自己亲手打破的,你还想回到从前么?除非你还她一个郁家,还她一双父母,还她一个太子重华,这些,你还得起么?”
      谢绎手指攒得惨白,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如同面具。
      “你不是她。”他缓缓回过身去,声音带了倦意,“你也不可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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