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篇一律的月亮》金翡

1、第 1 章

　　“说说你这几年的感情经历吧。”
　　林月哑口无言。她走在路上回想大学这几年她到底干什么去了，无论感情还是游历都一片空白。就算回忆到大学之前，她也没有早恋过，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悲伤。
　　“或许那个时候就应该跟他在一起……”林月虽然不能接受那个男孩对她表白的事实，但她每每回想起那个秋季微凉的夜晚，他说的那句“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还是让她泛起了全身的暖意，直到今年的秋季来了，她的胸腔还是会暖暖的，怪神奇的。
　　“也不是很丑吧……”林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她想起自己高中喜欢过的男孩，隔壁班的皮肤黝黑的高个帅学霸。那天她在课间趴桌子，她的位置就在窗边，碰巧与经过窗边的他无意对视上了，她本能地闭紧眼睛，眼皮紧紧地颤抖，脸颊却早已泛起红晕。放学的时候她试图猜测他离开教室的时间，她会站在教室后门假装等朋友，其实是在等他出来。不过他放学的时间不是很规律，她要么提前离开了，要么就是错过了。“后来他去哪里了？”林月低头刷牙想着，叹了一口气。
　　细数一下，原来有很多她曾有过好感的男孩子她都错过了。她的青春期黯淡又无趣，平凡的三两好友，平凡的成绩，平凡的家庭，当然连暗恋也是平凡的。

　　“你这是在写信给他么？”她的同桌周晓文暗恋一个男生两年了，每周都会写一封信放在他的抽屉里。
　　周周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嗯啊。”
　　林月忍不住瞄了几眼她写的内容，可惜字写得密密麻麻的，她看不清。
　　“你想看吗？”没想到周周主动问她。
　　林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信上写着：“今天喝可乐的时候想起你了，你不知道吧，你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在小卖部见过你。你和朋友一起过来的，你抱着篮球，我就坐在椅子上喝可乐……最近天气很热，记得防晒，小心中暑。我是12班的ZZ。”
　　完全是一些平凡的日常小事，但不知为什么，林月看了之后心里涨涨的。
　　“怎么样？”周周问。
　　“挺，挺好的……”林月又看了一遍信，笑了。
　　周周也笑了，林月问有什么好笑的，周周说你不觉得很白痴吗？
　　林月说：“是挺白痴的，像小学生日记！”说完两个人大声笑起来，周周拿过信跑去交给那个男孩。
　　是挺白痴的，可是林月很羡慕周周，至少她的生活因为某个人充盈起来了，她不知道林月对抗无聊又接受平凡的日子有多麻木。那种欲言又止的孤独，无故吞回的冲动，都是周周不会经历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消极机器，什么都不用做也能过一天是一天，每天积攒着消极满足感。
　　她又想起隔壁班那个男生，她也曾经喜欢过他，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那个男孩后来有女朋友了，林月在暗恋期间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但她和周周一样，会假装偶遇，然后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不过比起周周来，这点平庸的快乐又算什么呢？

　　人一旦回忆起青春来，那些悸动、暧昧的情绪就汹涌而来，像风，像海浪，而林月就是空气里的一粒尘，沙滩上的一粒沙，随风吹动，被浪拍打。林月的心再次感觉涨涨的。
　　她忍不住翻开高中纪念册，13班，13班，13班，找到了！
　　圆寸头，站在毕业照最中间，咧嘴笑的时候右边会有一个梨涡。林月用手指摸了摸他的脸，写信的话……会不会在一起？随后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
　　站在他旁边的，是个子比他矮了一个头的朋友，他们两个经常一起放学走，林月猜他们是邻居，或者是从小学开始就一起长大的朋友吧。对林月表白的男生就是这个。
　　其实他也不是很矮，他还是比林月高的，只不过相貌与所有高中男孩差不多，长年戴着一副黑色的扁形长方框眼镜，走起路来总爱推一下镜框，脸部的轮廓线条硬朗，性格温和。
　　林月和他是小学同学，九月开学的时候他在楼梯拐口处见到林月，拍了一下她肩膀，没想到林月被吓到了，头也不回地跑进教室。下课时，他才和林月暗恋的男生一起过来，他敲了敲林月的窗户，说：“林月，我是谭俊啊。”
　　林月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他，而是他旁边的好朋友，听到他说话了她才回过神来。
　　“谭俊？谁啊？”
　　“哭包，是我啊。”
　　哭包？林月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小学同桌给她起的外号。林月性格一直很胆小内向，在班上免不了被同学欺负，但她从不会放声大哭，她只会脸朝下趴在桌子上咬紧嘴唇，任泪珠一颗颗地掉下来。每当她哭的时候，她的同桌总会拿出一本书摊开盖在她头上让她放声哭，好像给她撑开一把小伞那样。
　　林月嘻嘻笑了，没想到时隔六年后能在这里遇见他，他们重新添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一开始聊的内容是小学的回忆，林月说她以前太怂了，连反抗都没想过，只记着自己要坚强，不能哭给他们看，被他们看到她哭了就是输了。谭俊说你一点都不怂，坚强才是你的反抗，懂不？林月不懂，她后来回想起当年的经历，她发现坚强对她来说相当于隐忍，隐忍是很消极的行为，她不想成为一个消极的人。
　　后来他们聊起各自的兴趣爱好，林月说她喜欢看书，其中有一本书改变了她对人生的看法，那本书的名字叫《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她说如果一个人一生没经历过什么困难、挫折、奋斗，只是碌碌而为，抛开顾忌和焦虑活在这个世上，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么他这一生虽然过得很轻松，但其实他浪费了人生，浪费了生命。
　　“那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谭俊问。
　　“我当然不想，”林月快速敲击着键盘，“可是……我感觉自己正在成为这种人，我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想太多了吧？猪头！睡了。”谭俊无奈地笑了一下。
　　林月盯着屏幕的眼睛渐渐湿润起来，过了几秒对方又发过来一条信息：“晚安，猪头，年纪轻轻的别想太多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不平庸的人，你也有很特别的地方。”

　　林月合起纪念册，发觉时间过得真快，她仿佛比高中的自己瘦了不少，是脸型长开了吗？还是发型和服饰的原因？还是在大学因肠胃不好被折腾瘦了？
　　她在大二那年割过阑尾炎。那天周末她出去兼职，突然右下腹巨疼，疼得像被人硬生生用棍子乱搅一通那样，机构老师见她脸青唇白的样子问她怎么了，要不要去看医生。她实在撑不住点了点头。去到医院后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就这样，她做了人生第一个小手术。
　　谭俊听闻消息后特意提着水果和粥来看她，她着实被他感动到了，他是第一个来看望她的朋友。
　　“好很多了吧？”谭俊问。
　　林月点点头，接着谭俊给她剥了一个橘子，他低头剥橘子的时候眉头会紧皱，嘴巴会不自觉地抿紧，仿佛是嘴巴在用力而不是手在用力，林月觉得挺好笑的，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旁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对情侣。
　　林月赶紧把头转向一侧，看向窗外，风轻轻地嗖嗖地吹进，凉凉的，外面的落叶一天比一天多了。但广东的树是不会像北方那样发黄的，因为生长在亚热带地区，一般的树木常年都以绿叶为主。上午，她能听到阿姨扫街的声音，用树枝捆绑起来的扫把扫过大而干的落叶，声音糙糙的，唰唰的，比前几天越来越快了。林月想，如果阿姨不扫落叶的话，这些树会长成什么样子？落叶会挂在上面吗？当然不会。落叶堆在地上的话，会不会给人拥有一个真正的秋季来临的感觉？而不是迷失在这一年不变的绿里。
　　“你可以出去走走吗？”
　　“可以啊，我都快出院了。”林月吃完橘子后直起身来下床。
　　“我扶着你。”谭俊抓住了她的手臂。
　　林月扯开了：“我真不用。”
　　谭俊啧了一声：“我怕你一个不小心滑倒我赔不起。”
　　林月瞪了他一眼笑了，把她的手臂伸了过去，谭俊握住了，他的手掌很暖，刚放下去的时候甚至有种灼热感，却给人很踏实的感觉，像十二岁的自己痛哭时被书本盖住头的感觉一样。谭俊扶着她出去，两个人都没说话。
　　“阿明去哪里了？”林月借第三个人来打消尴尬。
　　“他在兼职，兼职的地方太忙了，他实在是忙不开所以没过来，我有叫他过来的……”谭俊拼命解释他没来的原因。
　　“行了，你不用说那么多，”林月笑了，“我没有生气，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出院的时候谭俊又来看她，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他送她回到宿舍楼下，他说：“你还是没变，你和以前一模一样。”
　　林月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她有些难以置信。
　　谭俊点点头：“对啊。”
　　林月停下了脚步：“你说我什么不变？我哪里不变了？”她开始着急起来了。
　　谭俊反问：“那你觉得自己哪里变了？”
　　林月一时沉默，谭俊说：“手术的伤疤明明很痛，你还在忍说不痛，你希望阿明也来看你，可你怕我心里不舒服就说没有，你总是这样。”
　　林月被他的话打倒了：“我可以忍，忍下来了就是不痛，我说的是实话。”

　　一想到阿明，她以前总是双眼发亮的，但一站在他面前，她的肢体动作就会变得僵硬、不协调。他们三人相遇时，她总是假装没看到阿明，拼命跟谭俊说话，放声大笑，笑得很夸张，有时甚至因过度夸张而聒噪，最后她只跟谭俊挥手说再见，从来没有主动跟阿明说过一句话。
　　除了那天。那节是体育课，她在小卖部买饮料，结账时发现站在她前面的那个人就是阿明，胸腔涨大的感觉没有来，但心却不由自主地突突跳动，她想逃走，转身时手里拿着的雪碧因过于紧张从手里滑落了，发出“嘭”的声响。
　　所幸雪碧没有洒出，是阿明帮她捡回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个大男孩认真地看着她问她要喝雪碧吗？她没回答，太紧张忘了回答，男孩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忍不住笑了。太糗了，她心想。赶紧低着头别让他看到涨红的脸，脑海里浮现的是他那双褐色的眼睛，那眼里有她。
　　那是她最接近耀眼的人的时候了吧，林月想不出比阿明更优秀的人了。

　　“他成绩好、个子高、双眼皮、爱干净……”林月掰着手指头给周周阐述阿明的优点。
　　“等等，你怎么知道他爱不爱干净？”
　　“他爱穿白色的衣服呀！白色不耐脏嘛，可他爱穿又穿得干净，说明他这个人就很爱干净啊。”林月得意地说。
　　周周摆摆手说：“行行行，这点过了，还有呢？”
　　“爱打篮球，而且篮球打得特别好！你知道吗？他们班上次进四强了！”林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亮亮的，像窗外被叶缝挤来挤去的阳光。
　　周周拍起掌来：“优秀，优秀，所以你什么时候把他拿下呢？”
　　林月说不出话了，眼里的光也褪去了：“有可能吗？说真的，他对我来说更像一个偶像吧，我说喜欢他，但我心里没想过跟他在一起。”
　　周周对林月说出的这番话很惊讶：“月，你为什么这么想？你很漂亮，你眼睫毛很长，鼻子超好看，耳朵大大的很可爱。”
　　林月好像又有力量了：“真的？”她拿起桌面的小镜子欣赏自己的脸，但是一想到自己毫无特长，成绩又普通，只看了一会就放下了。
　　“你先别照镜子了，你给他送过吃的吗？写过信吗？”周周问。
　　林月摇摇头，周周猛地想起谭俊：“还有谭俊！你笨啊！不会找他要联系方式吗？”
　　“可是……这样不会伤到别人的心吗？知道朋友比自己优秀，更受女孩子欢迎……”
　　周周白了她一眼：“你没救了。”

　　你没救了。林月也是这么想的，自己真是没救了。明明机会就在眼前，她不去抓住机会，明明那个人就在面前，她却逃走。
　　她能做的，她会做的，只是假装若无其事地靠近一点点，让对方感觉到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她的特长，无用的努力就是费尽心思的计谋。她对于他来说最好是透明的，如果一不小心被他注意到了，她会逃跑，会装酷离开。
　　十八岁的林月想，像她这么平庸的人，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好的男孩？
　　然而她现在疯狂地后悔，会梦到自己高中上学迟到了，急匆匆地从校门口跑去教室，背着重重的书包跑过绿绿的斜坡，与骑自行车的路人赛跑，踏过粉色黄色的地砖，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一个背影很像阿明的人，这时候她想跑，却没力气了。

　　阿明有主动过，是阿明主动添加她□□号的。林月因为这件事整整高兴了三天，上数学课想着想着那条好友申请便笑起来，和周周聊天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扯到这件事上，直到周周提醒她：“你说过了！”她才停下来。
　　可是阿明很少和她聊天，他们很难聊到一块去，林月很容易把天聊“死”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有了不用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她大可放松畅谈，她还是做不到，也许是太过自卑吧。她莫名其妙的因为这个恨自己，她明明可以像所有浪漫轻喜剧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为了拥有足够的资格和男主角在一起，为了勇敢地说出我喜欢你，不断地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优秀。她却恨自己瞧不起自己。改变的前提是看得起自己啊，她想，没有给自己勇气更别说阿明了。
　　林月后来做的，也只是照旧在秋天早晨打扫公共地区卫生时，默默扫走掉落在校道上的落叶，把落叶堆在离阿明不远不近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向阿明靠近。
　　阿明有女朋友后，她就彻底放弃喜欢他的念头了。

　　“谭俊，你要是心里不开心你就说出来，不要拿我出气。”林月不想被谭俊提起阿明，她觉得自己在他们两个人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此时比“笑话”更难过的是，她为了阿明所作的努力在外人看来彷佛全是无用功。
　　“我喜欢你。”林月愣了一下。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谭俊的眼神淡淡的，刚刚的怒火全熄灭了，他是认真的。
　　心涨的感觉如约而来充斥整个胸腔，秋季的晚风吹过，树叶唰唰的声响被风放大，特别清晰，冷暖骤变的感觉在林月身上更为明显，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谭俊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但她立马反应过来甩开了他的手。
　　“你在胡说什么？”她头也不回地假装镇定走回宿舍，腿却止不住的发软。
　　回到宿舍后，她删去了所有与谭俊有关的聊天记录和联系方式，她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喂？”是周周的电话，林月刚收拾好东西她就打电话来了。

　　“月……是我，我分手了，你有空过来陪我吗？”她的声音很疲惫，应该是哭过了。
　　林月把高中的书本扔到一旁：“你等一下啊，我在收拾东西，我今晚肯定陪你。”
　　这是周周的第三任男友了，她给林月看他的照片，是一个看起来很平凡的男孩，戴着黑色边框眼镜，身上穿着每到秋冬季都会穿的百搭款纯色卫衣，硬朗的脸部轮廓，唯一的特点可能是比一般男孩要浓的眉毛吧，他的眉形倒是很特别，带点锋利感的眉。
　　林月说：“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不值得你为他哭。”
　　周周附和道：“是啊，很普通，可是我也很普通，你说他会不会因为我哭？像我一样？”
　　林月看着周周哭到发红的眼圈，觉得很美，林月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因为失恋痛哭一次。
　　她又想起谭俊。谭俊，一个被她回忆到几乎成为挽歌的人，她想起阿明的次数都没有谭俊多。既然当初自己瞧不起自己，那么在阿明面前承认自己的绝对平庸，否决自己，否决阿明，去选择同样平庸的谭俊，她现在也许会收获一份平凡但足够真挚的初恋，也许会收获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爱过，一个过去式动词，是林月多么向往的神话。她多么想“爱过”一个人，她多么想尝试一遍“爱过”的滋味，给她平淡无奇的人生撒点盐。
　　“对了，你现在和阿明还有联系吗？”周周问。
　　林月垂下了眼眸，摇摇头。
　　“你还在等他？”
　　“我不是说过我不再等了吗？我知道他有女朋友后就不了解他了。”
　　“怂包。”周周摸了摸她的脸。
　　“我连喜欢的人都没有了，”林月叹了口气说，“周周，我好羡慕你，你可以爱，你可以喜欢，你可以接受任何人，但是我不行，我喜欢阿明，可我接受不了自己，我喜欢谭俊，可我接受不了他。周周，其实你过得比我好多了。”
　　她垂下眼帘：“我拒绝谭俊之后，我发现我后来喜欢上的人都像他，都是戴眼镜的，都是不怎么爱说话的。我没想到后劲这么大，这么可怕。如果我当初接受平凡的自己，主动去接近阿明，我至少不会后悔，但令我更后悔的是我残忍地拒绝了谭俊，拒绝了和我一样的人。我以前逃过一次后现在我再也逃不掉他了。”
　　周周抱住林月，像安抚婴儿一样轻轻拍她的肩膀，林月把话说出来后感觉舒服多了。
　　“我没事了，说出来之后好多了，只是今天又想起他……”
　　林月躺在周周身边睡着了，梦里没有出现那个她追不动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