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44次日落

5、【第一章】皎皎 （三）

　　（三）
　　不知是漂了多久，河灯靠了岸。我从灯里钻出来，整个地泡在水里，抬眼向四周看时，已是亭台楼阁叠叠，到了凡间。
　　远处烟雾缭绕，似有歌舞声。我将河灯揣进怀里，潜入水中，循着歌声游去。不多时，我触到了木桥在水里的桩，便直起身出了水，正和一锦绸白衣的公子四目相对。
　　那公子怔了怔，随后缓缓一笑，问道：“你叫什么？”我下意识地回答：“皎皎。”随即又反应过来，看见他的衣袖被水沾湿了些，手里拿着只河灯要放，便问他：“灯是你放的？”
　　他点头：“是。”我又问：“你可知我是什么？”他说：“知道。”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开口：“你难道不害怕吗？”他摇摇头，回答道：“我已等你许久，又怎会觉得害怕。”
　　我便说：“可我不认识你。”
　　他闻言，放下手里的灯，伸手将我拉上了岸，笑着说道：“无妨，我和姑娘的前世认得。”随后他俯下身从桥板上拿起件披衣递与我：“我姓李名乾照，时下二十又六岁。”
　　他的脸微微侧着，借着一旁的灯光我方看个清楚。这人的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浅褐色的泪痣，时下他眉眼弯弯，眉目似清水潋波般荡漾开来。
　　“李乾照？”我说了一句，推开那件披衣，“不必，我并不觉得冷。”
　　他将披衣又放在了桥板上。“皎皎。”他这样唤我。我挑了挑眉，双臂环在胸口前，道：“别，你先同我说说，为什么要放河灯？”
　　李乾照提着盏灯笼，我瞧见月光盛在他的眼睛里一摇一晃，左眼下的泪痣也灵动得似蝶飞舞。他生得像壁画上的人。
　　他说：“你曾有恩于我，几年前你去世，没有来得及报恩，只好用此下策。”我听了，想起玄晖镜里被箭射中的少女，便想要问问李乾照我的死因。他听完，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
　　我皱了眉，又问他：“那么我于你有什么恩情？”李乾照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他答得模棱两可，我泛起些不悦。
　　他拉起我湿漉漉的衣袖，也蹙起眉头，说：“即便不冷，衣服湿了，穿在身上也难免会难受，我让人去替你换上一件。”然后不及我开口，便喊道：“来人。”
　　我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自作主张做决定，都不知道先问问我的想法。我挣开他的手，不满地看着他，他只是浅浅地笑着。
　　有两名侍女走了过来，手里都拿着用长竹竿挑着的灯。我看见她们都弓着膝盖，毕恭毕敬地唤李乾照“陛下”。
　　哦，陛下。我在心里嘀咕一句，莫非……他就是那宣朝的皇帝？
　　我细细打量着他的模样，他平淡地回望着我，继而转过身，吩咐那两名侍女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她们这时才抬起头来。
　　其中一个兴许是被我的鬼模样吓着，低低地发出声“啊”，满眼惊恐地盯着我。我无奈地笑了，苍天作证，我可并不是有意要吓唬她。
　　李乾照回头瞥了我一眼，又见那侍女瑟瑟缩缩的样子，将我拉着隐在他身后，向着侍女说：“还不快去。”我现出一只眼睛，两名侍女依旧是十分惶恐，但在听到李乾照的话后，还是转身走着在前引路。
　　我走出来，干咳一声，双手放在身后，水珠从衣服上不停地滚落下来。
　　李乾照叫我跟上他，我便照着做了。
　　先前听到的歌舞声愈发清晰，我们走到一座不高的石山旁，其上建了一个精致的亭子，正燃着香，淡淡的白烟环绕。中有几个衣袂飘飘的绰约女子在跳舞，见了李乾照，都停下弯腰行礼。
　　我说：“你倒是有福气。”他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睛，朝我笑了笑。
　　他这时没有束发，仅用一根白色的带绑了部分，其余的散落着，时常有几缕随风飘转。我打量着他，红色的灯笼光映在皮肤上，面色极白，像是鬼魅一般。我不禁伸手碰了碰李乾照的手，触感光滑，但体温冰凉。他极快地将手缩了回去，问道：“怎么了？”我说：“你不像个人。”
　　他听了，嘴角竟微微上扬起来：“难道像鬼吗？”我答：“是。”他的笑意便愈发地浓。
　　李乾照抬手让那些舞女退下，我们又继续向前走着。环顾四周，我看花草繁多，心想这应是宣朝皇宫的御花园，又想起在地府天空影像中看见的皇帝，便偏过头去向李乾照说：“我曾见过你。”
　　他有些惊愕，我瞧见他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警惕：“什么？”我答道：“朱雀大街上，你那日刚好出宫。”
　　他身形一顿：“你在哪里见到的？”
　　我说：“你知道我是个鬼。在我们地府，能看到你们人间。”
　　他道：“好吧。”向前走了一阵，李乾照问我：“你就这样放心地跟着我？”
　　我点点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恩人嘛，所以不会害我的。再说了，你是人，我是鬼，难不成会怕你？”
　　他闻言便笑了，连连说“是”。
　　过了一阵，我们到了座名叫“白云殿”的宫殿。我看屋檐弧度柔软，门廊上刻着芙蓉花形，像是后妃住的地方，便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李乾照问我：“怎么了？”我说：“这似是嫔妃住的屋子，我来似是不妥。”
　　他答“不会”，随后又添道：“这里没有别人。”
　　我“哦”声，便放心地进去了，里面已有婢女在拿着衣等候。
　　李乾照指了指后面的屏风，让我去那里换衣，自己则坐在桌旁等候。
　　我走到后面，几个侍女一口一个“姑娘”地叫我，好不殷切。我胡乱地模糊应声，她们便抬起我的胳膊，给我套上阳间的衣服。其中一个稍年长些的，低低说了句“姑娘的身体好凉”，我就立刻笑了起来，冲她眨眨眼睛，她顿时便觉得阴风阵阵，恐惧地看着我。
　　我哄她道：“别怕，我打小身子就冷。”她不信，仍是偷偷躲到了一边。我在心里笑话她，若是刚刚我将里衣也一并脱了，露出心口的窟窿，恐怕她会害怕地晕倒过去。
　　想到这，我赶紧将衣服裹紧了些，那上面满是人间的烟火气息，嗅了嗅，还带有熏香的味道。我对着侍女们说：“这衣服可真香。”她们却只是用小心翼翼和惊惧的眼神回应，我觉得无趣，摆摆手，道：“就这样吧，无需再弄些别的了。”言毕我就径直走出了屏风。
　　不知是谁上了一壶茶水，李乾照正拿着一只瓷杯要喝，看见我，他便把杯子放了下去，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要我坐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要他也帮我倒上一杯，他迟疑了阵才答应。我想他是认为服侍旁人有损君王的颜面。
　　我摇了摇头，人间的这些活人啊，可比鬼要复杂多了。
　　想是察觉到我心中的不悦，李乾照让其余人都退了出去，问道：“谁惹你不高兴了？”我说：“那些人都怕我。”他不置可否地“嗯”声。
　　我觉得与他说不下去，便接连喝了三杯茶水。他说：“你和以前长得不同。”我睨了他一眼：“知道。”他便诧异地问道：“你看过画像？”
　　我一听，立刻来了兴趣，搁下茶杯，问他：“你有小像？可能拿给我看看？”
　　李乾照说：“没有，先前弄丢了，就再也寻不着了。”我心里不满极了。
　　他站起身走到一处柜子旁，从中拿出把纸伞让我收下：“晴日里你若要外出，就打着这把伞，别让日光灼了皮肤。我让人在里头添了特制的料子，你最好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上。”
　　我觉得奇怪，问他怎会知道鬼不能够见太阳。他想了想，说是从志怪小说里看到的。我便揶揄道：“你可真是学识广博，博览群书。”他沉默地笑了。
　　李乾照问我：“你能一直留在人间吗？”我回答：“不能，八十一日后就得回去。”
　　他若有所思，道：“那不如留在宫中吧，白云殿可作你人间的家。”
　　我并未一口答应，而是说：“我没有家人仍在世的吗？”他却反问：“你不记得？”我点点头，说“是”，他便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答道：“听说是云游四海去了，找不着踪迹。”我顿时泄了气，心觉李乾照是一问三不知。
　　想了想，我觉得既然这般，又没有别的可去之处，就同意下来。他仿佛很欣慰，张嘴就要派些侍从到这里。我见了，忙拦住他，说：“不用不用，我怕吓着他们。”
　　李乾照眯起眼睛看着我，会意地说声“好”，道：“我在青虹殿里，有事可去那里寻我……无事也可以。”我说“知道了”，他就作揖告辞转身离去。
　　我将他送至大门处，李乾照让人悉数退了，便要回到他的寝宫去。走到十米开外，他又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挥挥手，他就未再回眸走了。
　　待到完全寂静后，我站在冷清的殿门外，从怀里掏出那只载我而来的河灯。它内部的烛芯早已燃尽，发不出光芒，表层却被烘得温暖，成了这漫漫夏夜里独特的热处。我用指尖抚摸着它，抬眼向天上看去，望见的不再是地府的人间倒影，而是缀满繁星和一轮明月的夜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