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缘》楚况M

24、长恨歌

　　后来，有人说在1955年时看见过她，冰天雪地中，她穿着单薄的戏服，迤逦城头，一路行，一路歌，唱的是：

　　妾在这里，

　　假意懒睁杏眼，

　　摇摆摆，摆摇摇，

　　官人呐－－

　　你在哪里呀－－

　　你在哪－－里－－呀－－

　　“听说这白云楼换戏子了？”

　　“是呗，听说是从苏州来的。”

　　“今儿头场？”

　　“可不，《霸王别姬》。”

　　初见时，他在台下，她在台上，他是那笑睥千军的霸主；她是那艳冠群芳的虞姬。

　　“长官！”旁边的侍卫哈着腰请示了好几遍，他都没回应，眼睛依旧盯着戏台子。台上的虞姬满脸油彩，他也看不清什么样儿，只是瞧着她身段娇小，瘦瘦弱弱的，却是一个回眸，摄人，摄得动人心魄，带着花旦的明媚，又带着一股子青衣的清丽。

　　唱到精彩处，周围的人竟开始往台上扔珠宝和首饰，这就叫满堂彩。

　　那戏子就在那满地的金玉宝珠里挽了个剑花儿，颇有一番姹紫嫣红，红透尸身再游园的凄艳。却不料，正当她掣了剑要换身段时，不知踩了台上哪一个人上来的什么东西，竟一滑没稳住，这也没稳住不要紧，满堂彩变成了倒彩，扔上来的珠宝，变成了成盘的炒瓜子儿和桔子皮。

　　突然，几声掌声从二楼传下来，声音清脆响。正不知所措的虞姬循声惊望，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看到眉眼的轮廓。那轮廓，足以将他那虞姬的剑落下台子去，棱角分明，却又好似漾满了温柔，不是旧识，却胜似旧识，他也看向戏台子，笑笑“给我唱出《游园惊梦》。”戏台上的花旦，就像着了魔一般的就那样看着，轻启朱唇，眼波流转，唱的却是《长生殿》的尾声《闻铃》。

　　鬼火光寒，

　　坟间－－湿乱萤－－

　　只悔－－仓皇－－负了卿，

　　负－－了－－卿－－

　　此时，台上，台下，不知哪出戏？

　　自1944年7月到1945年8月，中华民族抗日战争进入了三个阶段中的最后一个阶段－－战略反攻阶段。

　　1945年8月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同年，全面内战爆发。

　　1949年6月，渡江战役胜利。

　　1949年12月国民党宣布退守台湾。

　　自他穿上这身军装那天起，自他将青天白日徽印在心里的那天起，他就将自己交给了战场，哪怕是死。那只有无边无际天空守望着的战壕，尸骨遍地的荒野，来年料峭的桃红，青草无边，覆盖着的一层层，那里才是他的墓地，他的归宿，可如今却只能远渡海峡。

　　而他和她，也终究成了那戏折子子上的霸王和虞姬，可是当霸王渡了江，虞姬也终究失去了她的英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戒指，这和她的是一对儿的。

　　他还记得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说：“若以后上了黄泉路，喝了那孟婆汤，互相不认识了，就以戒指为信。”灯笼下，两枚戒指在暖光中似是做了一缕金丝，将两人紧紧的绕住……

　　“过来”，他招呼着小士官，“去把这个交给你嫂子，就告诉她，这枚戒指我嫌旧，等我回来，叫她买个新的，但是新的旧的我一块儿收。”

　　他临上车前看了眼这老北平，想起了他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相恋的一幕一幕。

　　长生殿

　　白云楼

　　老街前

　　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将我前世剥尽，徒留你一人今生辗转久不安。

　　脚下落叶沙沙，风缠着衣角打过转儿又飘远，四周好似一片安宁，罢了，都去了，这一生，既许国，再难卿，这一心，既许卿，再难舍她。

　　可他不知道，自她拿了戒指，便疯了般往火车站跑，他知道他放不正她，她知道他会在某一站下车，然后横跨海峡，她知道她根本追不上那火车，可她还是要追。直到后来，她还在怨恨自己当时没有跑得再快一点，因为那车上远去的，是她的心，她的魄，她的魂。

　　后来有人传，1955年的那一夜，睡得晚的人或第二日起得早的人，都看见曾经的北平名角儿顺着老街那斑驳的墙，步步迤逦，声声动情，一折《宇宙锋》，装疯卖傻的赵艳客被他唱的哭哭笑笑，悲婉绝世，若是在戏园子里，必定有人起身叫好，抛去头彩，而她也必定拿捏身姿承赏谢座儿。可那晚满头的风雪，再也没有人能为她遮挡……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又看到了他的背影，高大坚实，令她心旌摇曳，她亦步亦趋地跟上去，磕磕绊绊中，恍惚已往越过春秋序，选过小麟囊，扮过赵艳客，唱过王宝钏，那浑浑噩噩的梦境里，他路过了姹紫嫣红的梦园，瞬间又到了凄凉至极的马嵬坡。可他却始终没能追上他的背影，最后被挡在了那乌江河畔，又从长生殿守到了长恨歌。她就这么守了一个时代，人的一生……

　　是啊，后来她倦了，困了，乏了，也不想守了，就合衣睡了，那样大的风雪，也没有阻挡她的睡意。

　　她终没能守到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