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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其三 远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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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风姿飒爽的女子踏着月光,在殿外脱下金锦小蛮靴,领着众侍女呵呵笑着入了内室。
杜灼只听得人声不绝于耳,未及辨清来人,抬头见到一袭式样简洁大方的驼色窄袖翻领胡服率先映入眼帘,再看向那腰系金镶玉蹀躞带,头梳宝髻,圆润含笑的容貌,如灼心里一阵欢喜,她起身迎将上去,笑道:“玉霑姐姐!真未想到,不是说明日才能抵达么?”
“想着早些来灼妹妹这里玩耍,便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赶来了。”来人将手中帷帽交与身旁随侍,笑着一番解释。
主人们亲热交谈,各自使女亦依次见了礼。女子在丫鬟们伺候下略作洁面后,又说:“适才拜见姑父、姑母,他二人直念叨来年至长安为妹妹举行上鬟大礼事宜,我好容易才避开邀请,只说在妹妹处用餐便可。”
话毕顿了顿,她接过茶瓯品了一口,杜灼抬眼望去,窥得碗沿印上一道浅淡的绯红,令人不禁浮想当下京都仕女的华典风姿。
“原筹划着今岁去的,无奈诸多事务繁复,加之数次卜卦皆言西京(注一)方向不吉,如此耽误下来,终未成行。”如灼看向风尘仆仆的表姐,笑问,“舅舅可好?公主殿下可好?”
“还不是那个样子,成天介吵吵闹闹的,公主府里上下亦习惯他二人相处之道,懒怠劝解了。”
十数年前,今上出人意表将长女唐兴公主下嫁驸马都尉、金吾将军郭铭莨,并打破公主食邑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实封七百五十户。虽然皇帝对外宣称此番封赏是由于已故顺献元后嫡女的缘故,但精于捕捉朝堂走势之人还是看出了皇帝意欲抑制豪族,提升新晋勋贵的意图。
只不过,驸马郭铭莨是个生性洒脱、不惯拘束的人物,与公主婚姻多年才育得一女,没有嫡子这点无疑使得二人本已不睦的关系雪上加霜。今上暮年身体多疾,联络勋臣、打击豪族的计划又悬之又悬,一怒之下生了厌世之心,如今只忙着烧丹炼药,渐次将朝政交与皇太子监管。
方才言及唐兴公主之女,便是杜灼眼前这位姐姐——郭玉霑,族里排行十八,因其虚长如灼一岁,姐妹二人自小感情融洽,较他人更显无间。
杜灼拾起身旁牡丹团扇轻轻摇了摇,忙不迭吩咐黎奴备下此地特有的精致菜肴,领着表姐出到外间,她随口说道:“舅舅倒是极喜爱冶游,就是我大哥亦跟着学得十成像,现下别业里还寻不到他人影呢。”
郭玉霑哈哈笑了起来,道:“炤哥夫人可没有我娘亲为夫君招纳妾室的大度,如此又有一番争执罢?”
“可不是,那位眼界高上天的世家小姐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我才跟她斗了一回法,姐姐若早些来,便会见到她憋气的样子,真叫人忍俊不禁。”如灼说着一阵得意,以扇掩嘴笑了笑,拉着表姐的手又是一番吹嘘。
黎奴在旁见着小主人乐此不疲,适时出言劝止,道:“毕竟是大嫂,还是少些作对罢。”杜灼平日唯以与嫂嫂斗气为乐,一下被人责备,不禁面有愠色。
玉霑好言劝慰表妹几句,笑看向黎奴,另说道:“黎奴究竟未变,仍是一心为主的模样。”黎奴惊觉僭越,立刻退至屏榻左侧,淡淡扯出一抹笑容后,不再多言。
“当真见外,”郭玉霑抬手一挥,率性道,“我三人幼时玩得不分主仆,府里人皆言我们是国初‘风尘三侠’(注二)。现下想起,真令人怀念不已。”
瞥见恭谨立于身旁的黎奴持重的面上隐现一抹怀念的笑,杜灼摆起脸色微讽道:“她现下与我生疏得很,只有奶娘处,还留着情分。”
“小姐。”黎奴颇有些不悦,欲要纠正小主人错误的言辞,却见如灼转瞬没有了气恼的神色,笑着问:“说顽笑话,争的生气了?”
黎奴愣了愣,将头别向它处,轻声否认:“没有。”
“看你二人自小便是这样,冤家一般。”玉霑拉着妹妹的手一阵揶揄,一时间见到她双目自然弯成新月状,脸上斜红亦跟着活泼的面部表情跳跃,衬托出话语者不拘一格的随性。
落座用了晚膳,郭玉霑想起带来的礼物,忙招来侍婢抬上诺大一个樟木箱,从其中花鸟螺钿漆方盒里捡出个精致的碧色刻花象牙小筒,听她笑着介绍:“这是皇帝陛下亲赐的口脂,统共只得两管,娘亲嘱我带一管来送你。”
杜灼接过轻旋筒盖,顿时满室馨香,闭目微微嗅了嗅,隐约辨析出甘松香、苏合香、丁香、麝香、艾纳香等十四味香料,其中多为外邦进贡的珍贵异香,极其少见。
见着如灼脸上沉醉,玉霑笑着催促:“妹妹别浸在香味里不能自拔,快旋开看看,可中意这口脂的颜色。”
杜如灼满心欢喜打开象牙筒,就着烛火仔细一看,不由惊讶反问:“竟是肉色口脂?好别致的色泽。”
“今岁京师尤尚肉色与紫红色口脂,我念想着肉色恰合妹妹喜好,便自做主选了这个。”
“灼儿多谢公主殿下厚爱。”杜灼起身向长安方向垂首行了礼,而后又笑着对姐姐道谢。停顿须臾,她好奇发问:“听闻单加紫草,便可制成紫红色口脂(注三),只是不知这个色调要争样制作?”
郭玉霑使唤丫鬟将木箱中的绸缎、饰物、京都糕点一一罗列出来,嘴上答道:“宫里人说紫草外,再加少许黄蜡、紫蜡便可,具体争样,实在不清楚。回去我打听打听,再来信话你知晓。”
听得表姐如此说,如灼放弃询问,转而专注于检视收到的礼物。她伸手摸摸光滑的交颈鸳鸯绮,又看看宝钿金钗上闪亮的异国瑟瑟(即蓝宝石),竟忘记了白日里沾染暑气引起的身体不适。
鼓过三更,烛泪滑落凝结宅院外清脆回荡的更鸣声,兴致勃勃谈论京都人情风候的郭玉霑停下说话,望见身旁枕着条几倾听她叙说的如灼终于耐不住困顿,不知觉间伏在几上沉入梦乡。
玉霑轻声招来黎奴,吩咐道:“我到偏殿休息,你看顾如灼罢。”
黎奴应承下来,恭谨行礼送走表小姐后,她解开系结描金宝相花纱帐的翠绿垂绦,动作利落理了理帐幔的褶皱,又拿来个松软的佩兰锦缎药枕,轻轻移开条几,黎奴帮助小主人摆正了不妥当的睡姿。
杜灼微微动了动,头上固定发髻的银镶琥珀双蝶钗承载不住滑落枕边,满头青丝失去发钗的束缚,顷刻流泻下来,与榻上华丽薄衾相映成趣。抬手抚开如灼遮挡面颊的发缎,黎奴神情有些恍惚,嘴上喃喃说道:
“我堂堂清河崔氏,却要如此苟且偷生,竟不能……竟不能……”
“小主人!”黎奴面色慌乱松开紧握的拳,回首见到奶娘担忧的面容,二人无声对视,空气中胶着一股莫名的凝重。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嫡系最后的血裔,我不能轻举妄动,除了等待查明姐姐失踪是否与崔家灭门惨案相关那天,我只能这样保存自己的性命……”
“公……”黎奴猛地挥手打断奶娘的同情,飞快稳住不经意牵扯出的情绪,她重新恢复素日的平淡。
奶娘隐去担忧,严肃了神情道:“小主人,小姐莫名失踪之事奴婢正在极力查访,虽然让您委屈以侍女身份在此过活,奴婢万分惶恐愧疚,但这是目前逃开可能存在的阴谋,保存性命的最妥帖方法,还请小主人务必忍耐。”
“忍耐?!”黎奴语带嘲讽,反问道,“忍耐多久?十年?二十年?抑或一辈子?!”
“奴婢的使命是保护您的安全,在玉珠小姐不在之后。您的性命是已故老爷、夫人、少爷、小姐的,您不仅为自己活,亦得为所有亡魂而活,您务必记住这个事实。”
黎奴不知觉倒退一步,月光下,竟觉得从小伴其长大、不是亲人却胜过亲人的奶娘面目有些残酷。这么沉重的责任,她不会逃避,可是……可是……
徐徐夜风吹拂起轻柔的纱帐,殿外略微映透脂红的碧空粘贴着缥缈云絮,高悬九天的月华洒落一地银白,僵持着的二人倒映的身影却异常浓黑,那其中有着化不开的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黎奴终于颓废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开内寝。
注:
一、西京:指长安。
二、风尘三侠指唐初李靖、红拂女、虬须客三人,属传说,并无出处,详细可参看唐·杜光庭《虬须客传》。
三、详见唐·王焘《外台秘要方》卷三十二“崔氏烧甲煎香泽合口脂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