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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西夏卷(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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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正厅里东一堆西一堆,堆锦砌绣似的塞满了女客。陈仰行夫人钱氏被各路人撕来扯去忙得脚不沾地,暗暗心焦,只差窦夫人一支三位女眷未至——陈府旧规,客人未齐不得入座;同时又恨自己那个惯会迷女人的庶儿媳卢氏不在,但凡她抽身来看哪怕一眼呢,卢氏在女人群里就是个雪精怪风精怪,善拘人魂勾人魄熨帖人心。但今夜卢氏无论如何不会来前厅半步,累及她隔不了几句就要解释一遍“孙女儿风寒病里渴阿娘”,钱氏气得鼻子都彷佛长了一寸。
窦夫人到的其实不算晚,只是近年来随着陈氏坐大,人人巴不得赶早献殷勤;唯窦氏自诩世代簪缨之家不肯稍降身份,对比之下就显得孤洁冷清。早早有如获至宝的管事前引通禀,窦夫人带着两个儿媳从容不迫地走着,她不觉得自己是来迟了,也不急于进去,遂放缓脚步不着痕迹地打量园里布置。
园里灯火夺目,远远的正厅炽亮宛如火烧,如果从夜色下的城郊华山远眺长安城,那昏暗难辨的影子里,只有陈府与皇宫那样光耀,宛如墓地里一对不分昼夜燃烧的高烛。已经过了牡丹盛开的春日,但数排御赐乌龙捧盛开得那样繁盛那样充沛,稳定得像是绣在了夜幕里——那曾是只有昭元长公主府才有的盛况;这座府邸里春日永不流逝,皇恩如日如月照临陈府万物。
前厅只摆了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几案上搁着一套金定窑瓶樽,一只观音樽里斜插了几枝丹皂流金,右侧壁上,嵌一面一人高鹅卵形的琉璃镜。窦氏女眷各对镜端详鬓发一瞬,只一瞬,钱氏已迎出来,四人叙礼,小儿媳张氏因问起“卢姐姐何在”,钱氏愣了一下,干巴巴笑道:“前日上巳春游去,回来就染了风寒,说是因了念娘好玩,她母亲素来娇养她,一刻不肯离的。”
小张氏自觉失语,由不得脸一红,也不好意思再问求医吃药之事。窦夫人又关切几句,钱氏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小女娘家能有什么,左不过吃两剂就好了。她母亲头次做娘没经验,慌得什么似的,开了药不算,从娘家表哥那里讨了道士,这会儿正她亲嫂子陪着在后院作法呢。”
她如此说,小张氏再不好多言。求医问道本是寻常事,但做阿姑的嫌弃,做媳妇是只好认不是。她想起前番寿宴见到卢氏暗暗滚泪,恍悟她出嫁后又瘦好些,走神的功夫,窦夫人揽过她肩膀向正厅去。
卢氏的表哥裴释,原是个极不靠谱的浪荡轻薄儿,年轻时花名满天下风神冠京华,后因与某位小姐闹出丑事,为家父发狠赶出家门,就势进了安平观,不久又避去了江南;说是表哥,实则差足了辈分,一晃三十年过去,年轻时的荒唐事竟也无人再提,如今他挂名太史令,实掌以安平观为首的、长安城内百十座道观寺庵,找他要人确是正经。
旁人如何看待这位太史令,楚春秋不知道,依他看来这是个不正经透了但还不算太坏的老无赖——年轻人眼里五十上下的人就算地地道道的老人了。
……楚春秋大惊复大骇,倒不是害怕被看破了身份,而是恍悟对方乃是一介老油子,专靠一张嘴一顶方帽坑蒙拐骗敲诈勒索欺诈胁迫换一口路食钱,多是挑些孤身一人又看上去文质彬彬爱惜颜面的良家子,郎君算成天煞孤星,娘子算成红杏出墙弑夫克子,装疯撒痴胡言乱语,看准对方拉不下脸面挟众逼着要破解之法。
……是那个鞋儿破帽儿破的无业无证假道士真骗子。
当朝太史令,当街讹诈,难免令人生出尸位素餐兰台鼠精之叹,孰料裴释得意洋洋冷笑道:
“孤身云游技艺傍身,是谓智;大庭广众之下慷慨陈言,是谓勇;取财即潜重诺守约,是谓信;举荐名臣心忧天家,是谓忠;口下积德留公子一命,是谓义。老爷我兼修儒道,素来以君子自立处世,哪一点愧对天恩愧对家族不成?”
其后数十日,楚春秋提心吊胆唯恐被封口,裴释调他近侍,却又不理会他,猫儿悬鼠似的玩弄他,指使他端茶倒水四处跑腿收拾文书甚至应酬往来,饶有兴致地看他回来交差时提心吊胆的模样;只一回,他盯看他半响,摇头晃脑地笑了:“可惜了,辈分不对。”
——这句话的实在过于暧昧不清。楚春秋心里猛地一跳,连带着胃都颤抖起来,他不着痕迹地仔细端详那一盏梅子青中摇曳倒映着的老人的半张脸,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也微笑奉茶。
隔天傍晚裴释就将他赶来给卢氏的独女作法。楚春秋怀疑他压根记不清楚自己那一大串堂表兄弟姊妹,何况理论上他已非红尘客;直到临行前裴释勾勾手指叫他前来,做贼一样塞了个封好的纸包在他手心里,打哈哈笑道:
“经念得好不好,这、这不打紧,你手里那个方子要紧些,记得给我那……”他干脆地忽略掉了排行,“妹子。千万包好别给她那恶婆婆看见了。”
他嘀嘀咕咕:“稚子何曾不兴寻医……谬谈谬论!”
“嫂嫂的符纸已经送下了,念娘热虽没退,但气息平稳多了;六表兄托楚先生另有丸药捎来,配着蜜水服下,真真救了命了。”卢氏与杨氏并肩坐下悄声道;此刻她终于微笑起来,烛光衬得她的眼睛那样明亮,杨氏几乎不忍心松开她温热微湿的手。
窗外,楚春秋正起炉焚香,檀香片经久未用难以点燃,只勉强几缕浊烟满庭院乱晃,一旁两个老婆子忙以袖掩面。
忽然水晶帘挑起,急匆匆进来一个鹅黄衣裳的丫鬟,面色惊惶低语几句,卢氏楞了一下,瞟一眼窗外的青袍少年,轻声和嫂子告不是,随丫鬟去了外院;不一时又回来了。
不待杨氏开口,她已坦然笑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原是他老二媳妇院里头的雪梨起了贼心,想摸他家四小姐的八宝手钏儿,偏又手抖给打坏了。我已命杖了三十,明儿赶到郊外庄子上。”
杨氏猛然一惊:
“那只钏儿……可是皇后娘娘宫里头赐下的?那可是御赐之物!说打便打了,怎么罚得这么轻描淡写?况且那不是……已经登记在他四妹妹册上当作了陪嫁?三十杖……”
卢氏笑道:
“御赐是不假,我这里凑巧有一只差不离的,同一个匠人赶出来的,回头私下赔给她就是。况这丫头原是为偷东西不成才打了钏儿,岂有一个错受两个罚的?你翻翻咱们大夏律第二百三十五条,白纸黑字写着呢。”
杨氏一时语塞,方想起自己这小姑子年轻未出阁时竟有“女博士”的美名,好笑道:
“你倒算得明白。”
卢氏起身又去看了女儿一番,坐在床沿折回半个身子轻声说:
“横竖惹祸的遭灾的都不是我的人,能靠着白纸黑字算得明白岂不是难得的省事。”
杨氏也清楚自己小姑子的家难当,恶婆婆厉害小姑刻薄妯娌甩手丈夫全摊上,运气坏得像是前辈子整过菩萨,这辈子轮到被菩萨整。一时看着她背光的脸不禁微微叹气。
姑嫂两人悄悄说话,浑不知数丈开外,隔着一架屏风与一屉若有若无的纱窗,楚春秋仗着绝佳听力听得一字不差。
隔着一屉纱窗,卢氏命人给他斟茶端点心。因是后宅索要,厨房只挑些甜酥小巧的奉上,楚春秋自幼不爱吃甜,只慢慢喝茶,眼睛规规矩矩地放在桌子与茶杯之间,连从旁侍奉的小丫鬟也不多看一眼,端端正正地扮演了一位误入富贵府堂的贫家青年道士,坐立难安秉持道心的窘迫模样。
隔几句,他又听见卢氏平缓的声音:“其实……他不来我房里我倒是喜欢的,他也喜欢。那四个侧室他也少去,我还没见过他对我们脂粉堆里的上过心。”
春暮夏初,荷风暑气渐起,唯陈府后院里隐隐浮动一阵清朗香气;来长安半载他终于知晓这是牡丹香气,道观里只植殊无烟火气富贵相的白牡丹,木造长登廊两侧擎一列趔趔趄趄妖里妖气的白,白得令前去参拜的女客凭栏发痴发醉;但那终究不像是秦长白许过他的牡丹花,他想象那花应如那人光辉熠熠堂皇正大,教人看一眼即胸襟满溢,应该是一片海一样的金色、日出金色。
陈府牡丹到底富贵许多,一路走来渲染一片赤龙唤彩丹皂流金也似,恰如今夜陈仰行宴客,正厅里轩昂壮丽珠宝乾坤,彷佛长安城里一半的热闹都云集于此,而数墙之隔,这里简陋而尴尬,如一只森严的鸟笼。
大概会很寂寞吧?
他无意识地漫想卢氏惊鸿一现的秋香色绫裙,心里一闪而过上巳祓禊洗浴时,彩衣出行的少女,明媚斑斓风流体态,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出嫁的女人,就被收进了笼子里。把斑斓衣裙叠起来,精巧钗环收起来,熟悉到可以背下的书还回去,红脸说心事的女伴赶出去,最后是她自己,里里外外收拾好她自己。诗人的心摘掉换上夫人的心,柔软的身段僵化成生育的躯体,读过的书行过的路统统忘掉,整理好头脑,张开腿等待郎君和孩子;秋香色的死寂笼子里,一过就是一辈子。
……那么秦长白呢?楚春秋突然惶恐起来,部分是因为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她,那么一个天人一样的人,光辉熠熠堂皇正大、教人看一眼即胸襟满溢、日出金色的人,形单影只地被锁在没有来路没有归途的绝望之所。
夜色转浓,楚春秋坐在廊下,茜色纱窗上映着两个线条柔顺的剪影;屋内依旧在沉默,沉默在发酵膨胀,女人的呼吸寂寞如一层一层飘雪,雪中杨氏轻轻说:
“哪里你兄长就是什么……”
那声音被她自己轻轻掐断,带着无尽的犹疑与深埋的叹息,像一截枯枝委地。
两个剪影慢慢合成一对,准确说是卢歆格倾身环住了杨氏,就像是两个人在某一瞬间合成一个人。
笼子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