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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夏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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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渡头的落日是永恒的绛色,浑浊巨流自高高内蒙草原挟泥带沙遥遥迸落,经原中山国众多山陵险峰夹持紧逼方落上一片平原、节奏乍缓,水势自绷紧放松铺展成一长幅烟灰绉绫,毛糙不平滑的黄河水面使人想起剔透有余、打磨未足的劣质水晶。
时值清明,赖渡头偏北,满眼枯黄只惊现草芽二三枝,长风沿水势毫无春意直挺挺撞过来,于是那零星绿意不像生机倒成了反衬,足证这渡头于春不宜,千百年来只配秋冬萧瑟寂寥,令岸上人生人事兴亡之慨,又或是索性言语凿空无言无念。
楚知非亦无言无念,短暂的停顿,两手空空待船来。
时他不会知道,他年轻的父母曾于此匆匆一晤、初次。
那时他们还年轻如他,不知立足于此应有兴亡无常的慨叹,因为没有经历过的事永远也不能被真正理解。
那时的秦长白是与家人负气出逃,短衣襟打扮做男子模样,卷一张二十两满银票自江南逃至渭北,行至此身上尚余二两六钱银子,比楚春秋矮一个半头,多提一把伞一支牙簪,左脚少一只布袜;他的父亲尚只是贤弟岐王,公差北返,前导侍从先行,身后随从未至,只带了一位管家、三位随从,共背了两裹银两三裹衣裳六卷书并一背囊据说是古人遗泽的龙骨,一套青玉茶具、斤半骏眉贡茶。
那时他母亲未界摽梅,长长眼看人不疏离不淡漠,年轻跳脱如一枝刚刚抽出的桃枝,发育未完全的身躯隐藏在苍色长袍下,线条清润流畅;那时他父亲好生年轻帅气,虽孤高寡言,却不至偏执激狂,何况并无半根白发,哪能知后半世满满都是此类意象。
城破之日,宫人作火,他的太傅在默许下乘乱带走了他,南渡越州,秦长白年轻时的避难之所。两代人的时光才画成一个闭合的圆。
……他为什么要来。
旧朝陨落新朝炽盛,他是前朝遗孽,何必西行。
又或许他的性格更接近母亲一些,尽管他脸上除了浓墨重彩的眉眼什么都是父亲的。楚春秋与年轻的秦长白一样,好奇、活泼、充满某种年轻贵胄特有的无忧无虑的梦幻气质,不肯接受半点真实世界的暗示与侵蚀,否则他无论如何不会为了乍起一念即西行长安,绝不会的,就算是为了母亲。
楚春秋认识三种意义上的母亲,别人口述的、父亲眼中的、他想象中的。外人眼中,他们是仇雠、是君臣、是对手,是除了楚知非再不会有人认定的种种亲密关系。幼时父亲少见地教他几次,最终得出的结论总是他不及母亲颖悟一点即通透,于是他知他们是师徒;与康王叔对弈时不觉提及母亲棋风不正如市井无赖,于是他从那现今想来分明是落寞怀念的语气中悟到他们是挚友;师徒与仇雠、夫妻与君臣、挚友与对手,这样矛盾抵触的词句交织纠缠在幼小春秋的心中,使他日后所有关于长白的印象都带有了幻想的特质。
还有、还有——
他坚信这绝非想象、一定不是。父亲丢下冕旒,解下腰间长剑,挑开女人绾发的沉重的玉钗金步摇,来自纯正陇西血统的生漆长发一泄如瀑,没有虫鸣没有人声,但有静谧如纱如浪的纯澈日光。想象必定来自已知与现实,但那样的静谧与日光是不可想象的,父亲前所未有的微笑与渴望是不可想象的,那样漫长深入的吻是不可想象的,不可想象只可亲历;最重要的是,那样的母亲是不可想象的,那不是平日里沉默守礼的母亲,毋宁是传说中容光摄人神话般天人般的西夏公主秦长白。
于是他知、恰恰方知,曾经势同水火的一双名字真真切切是他的双亲,是载于族谱本足万年的契约双方,看过那样的吻的人绝不会去质疑他们的爱情。
又或是某个年幼的盛春,湿润微凉的空气里满满浮动着新鲜烂漫的金意。花事业残他独自在长长石径上快乐地哼唱一支没能记下名字的歌因某种无名的、充满胸臆的激动而无法停下凌乱响亮的脚步。乌衣燕零零散散好几只,被他惊得连连飞起翅膀拍动的声响清脆极了,他在一片吧嗒声中倏然回首,干干净净的花香浸透了衣襟。于是他以楚氏特有的严谨,反复对比挑选犹豫不定,最终摘了那花坛里小一半的花,鼓鼓囊囊捧在怀里,是开得快要溅出去的好一片浓郁的白,恰好映衬母亲的名字,手指缝里有黏黏的植物汁液。
那条奔向母亲的石子小径,竟是他此前一生的幸福顶峰、无忧无虑童年的全部缩影与象征。
然后就是女人沉浸在酡红夕阳下的面庞,红润,现在想来红润的只是夕阳,女人永远素白的面色怎可能红润,但毕竟因此温暖许多显得真实可触。她好脾气地笑起来,分不清愉悦还是漫不经意的口气说:“芍药之美还是花中相,牡丹可是花王……我家里有好多好多牡丹……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一起去看。”
关于秦长白,遗忘了什么他也不知,但毕竟还有这样的盟誓穿过时空在记忆中存留。秦长白一生克己守信,但这样的誓言恐怕连她自己都不记得。
私下里他对长白无爱无憎,毋宁是陌生与好奇更多一些,是那种常见的、青春期的孩子最常有的,对于神秘与禁忌的好奇与渴慕。说到底秦长白在他心里仍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船来,是那种北地常见的扁仓船,原是载货用,如今沿船舷加筑一道木栏杆即用来载客。那船夫与船一般苍老,与古老渡头一般苍老,尖尖斗笠下雪白不杂黑的头发,浑亮的带血色的眼睛,枯瘦的手臂没来由像某种虬劲枝干。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楚春秋下意识递过来的一角碎银不予理睬,一声不吭地穿过人群低头走去船尾开舵。
河面慢慢沉入黑夜,渡客难耐寒气地纷纷进仓躲避,楚春秋不自觉地向远离人群的方向去。无论楚知非的相貌还是秦长白的眉眼都太令人过目难忘,他遂自幼习惯埋头不看人不被看,无论何时皆一副见不得人的害羞拘谨小孩模样。有时连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怎可能是那昭若日月二人的共同后嗣。莫说斯人已逝,便是见着了,亦不过白白令他们难过。
所以这次、他赴长安,退而求其次地见不着长白见见长安也好。念及此竟生出某种安然,放松下来方觉凉意侵人,但他固执地不愿回仓,继续望向船舷外哪怕已什么都看不见。他心里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什么也不要想。一川暮雾是温柔又暧昧,满耳河响,不见水流。
他扶着细细的阑干,无声按一阙渔樵问答,心里下意识随起唱词。
——论古今有许多英雄,为卿为相,定伯匡王,成灵气焰,四海漾荣光,至今都已成空,尽成空。繁华凋谢,竟与草茅微贱同。荣枯胜败,显晦兴亡,时移势改,落花随水去也任流东。追思往哲,何如把钓严公,高节清风。王质得遇神仙,至今仰芳踪。世事竟如何,世事竟如何,竟如何兮竟如何。看那古往今来皆幻梦,百岁光阴过隙驹,莫问是和非。蜡社相携,杯酒足欢娱。乐我渔樵,笑弄烟霞,俯仰又何求。
唯他心里清楚,那仍非释然。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长安……那是秦长白的生养之所,他的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