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战歌》北野陵

203、第203章.自私与无私

　　战场上的士兵们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一支气势汹汹的骑军就从南方竭力奔驰而来，锐不可当地冲进了战场，顿时将中断的战争又推向了高潮。
　　穆奇心急如焚，远远地，他就望见了从火山上奔流而下的岩浆，战场上空浓烟滚滚。刚才抵达营地时，一看见凯拉斯的神色，不用细说便已了然，目前的战况对努兰德恐怕凶多吉少。于是他连骑兽都没下，就这样直接率军冲上了战场。
　　从桑比兰德南部赶来的努兰德援军一加入战斗，赫里岚谛正规军的围线便彻底崩溃了，原先受困的努兰德大军很快就如泄洪般不可阻挡地撤了出来。
　　穆奇舞着手中的长剑，把围攻而来的敌人一个个地击倒，在撤退的队伍中逆流而上，一边战斗一边分心四处探望，却始终也搜索不到诺罗的身影，不禁忧心如焚。正在忐忑之中，另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闯入视野，他下意识地用力拽了一下紧握在手的缰绳，驱着骑兽奋力地朝那道身影飞奔而去。
　　奋战中的未来苏卡兰纳很快就注意到了穆奇，但此时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打招呼，只能这样背对背地战斗。直到两人合力把附近的敌人都击倒之后，穆奇才趁机靠近，焦急地问道：“怎么没有看到诺罗？我甚至连中军的令旗都没有找到。”
　　闻言，未来苏卡兰纳不觉神色肃然地望向岩浆奔流的方向，没有任何隐瞒，如实答道：“开战之前，他就已经预感自己可能会遭遇不测，所以提前将一套令旗给了我，交代我在危急时刻下令撤军……此刻，他恐怕已经被困在火山下了……”
　　“什么？被困在火山下？！”穆奇震惊不已，眼看岩浆正不断地奔流而下，此时被困在火山下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赫里岚谛王的陷阱。”未来神色凝重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那位金格勒家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闻言，穆奇握剑的手不禁一抖，但他很快又握紧了剑柄，毅然调转了骑兽的方向……
　　未来即刻便意识到了穆奇的打算，迅速伸手拖住了他，阻止道：“岩浆已经流到山下了，你现在跑过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努兰德大军还需要你，他或许更希望你能留下来……”
　　未来紧紧地抓着穆奇握在缰绳上的手，因为他知道，这也是那位金格勒家主的意愿。否则，他也不会在临行前连夜把令旗送到魔鬼森林，并特意交代务必要让全军安全撤退了。于是又急切地补充道：“我想你也能感觉得到，以我的力量，能够轻易地将你从骑兽上拉下来，但我并不想这么做……”
　　穆奇当然明白，这位年轻首领说的没错，依目前的情形而言，他赶去火山下确实与送死无异。但是，即便如此，他也绝对不会弃诺罗于不顾。考虑到自己现在心慌意乱，而对方又坚定不移地阻止，倘若无法说服这位首领，他恐怕难以脱身。
　　于是，穆奇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他必须给出一个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的决意绝非鲁莽冲动。他的声调中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地解释道：“我明白，他既然将令旗交给你，定是希望你能让大军安全撤退，尽量保全努兰德的实力，不至于在将来失去反击之力。但是，我从来都不是那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而对重要之人见死不救的人。你别误会，我原本就不是什么英雄，也不会被任何家国观念和责任感所束缚，更不像诺罗那样在意这场战争的胜败。倘若他死了，我也不一定会继续为努兰德或金格勒家族奋斗余生。”
　　闻言，未来不禁一愣，他确实没有考虑过穆奇的感受。可是，既然那位金格勒家主的意愿是保全大军的实力，他就不能草率行事。于是又确认般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的处境将会令你感到无能为力，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去吗？”
　　穆奇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活着，只不过是为了一份自由和快乐。所谓的道德与大义，于我而言，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在这个等级森严、是非颠倒的世界中，想要获得珍贵的自由和快乐，其实比征服这个世界还要艰难得多。尽管如此，诺罗仍是给了我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任我心志放逸、无拘无束。没有他的宽容，我就无法在这个腐朽的世界中随心所欲地生存，得不到自由和快乐的人生，与死有何区别？他才是我生存的天地，我绝不会弃他不顾，即使赔上这条性命，我也在所不惜。没有自由，我宁愿死！”
　　穆奇的话令未来苏卡兰纳震撼不已，久久无法平息，远在西大陆的故人的容颜，突然毫无预兆地跃上了心头。那位故人也曾说过，想要自由自在地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因此，他才会在一无所有的境况下，依然萌生了开创一个和平安宁的新世界的念头，那时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不料今时今日，这位声名赫赫的贵族又再次令他想起了初衷。他试问自己，如果施伽氻或阿西陷入了同样绝望的险境，他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而舍弃自己最重要的人呢？心中的答案清晰无比：绝无可能放弃！
　　“原来，我们都是自私的人……”顷刻间，未来苏卡兰纳完全理解了穆奇的心情。于是，他终于放弃了劝说，眼睁睁地望着穆奇孤身在撤退的大军中逆流而上，朝着那片几乎快要被炽热的岩浆淹没了的绝望之地飞奔而去。

　　周围热得几乎无法呼吸，整个人仿佛都快被烤焦了，连身下那匹凶猛的骑兽都渐渐胆怯，本能地后退，试图逃离这个炽热的险境，无论如何驱赶，它都不愿再多前进一步了。穆奇没有办法，只好放开那匹骑兽，让它独自逃命去，自己则不屈不挠地徒步前行。
　　渐渐地，视野中站着的身影越来越少了。横尸在地的士兵身上大多是穆奇所熟悉的战袍，越往前走，他越是忧心如焚，可预见前方被岩浆埋葬的战士只会比这里更多。好不容易终于在浓烟中望见了一些移动的模糊身影，但当他急匆匆地靠近时，却发现那既不是赫里岚谛士兵，也不是努兰德士兵，而是一群周身长满鳞甲的怪物，一看便知绝非友善之物，它们似乎正在遍布横尸的战场上寻找着什么。
　　穆奇迅速闪到近处一块岩石后藏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窥望。他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情况似乎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穆奇才渐渐发现，原来那群怪物是在搜索活着的士兵。无论赫里岚谛士兵还是努兰德士兵，只要活着的，它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再给予最后一击，简直就像是在杀人灭口。
　　脑海中关于赫里岚谛的各种信息和传闻顿时纷至沓来，令穆奇猛然意识到，那些怪物很可能就是赫里岚谛的秘密病毒武器！因为，赫里岚谛的塞克家族在医术上的成就，几乎与多罗多的阿克罗伊家族齐名。据说，塞克家最后的继承者是个疯子，而且那疯子在杀死全家之后便销声匿迹了。但奇怪的是，自那以后，赫里岚谛对病毒武器的研制不仅没有中断，反而远远超越了东大陆其他的国家。由此可见，传闻与事实有所不符。假设塞克家的继承者其实不是疯子，而是个罕见的天才，并在赫里岚谛王的指使下，一直在暗中秘密地研制病毒武器，那眼前所见的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不过，穆奇暂时没有心思去探究那些怪物因何会不分敌我地将士兵们全都杀掉，他只知道此时身单力薄，恐怕难以敌得过那群怪物，在找到诺罗之前，他不想浪费力气作任何没有意义的牺牲，现在最重要的是先避开它们的视线。
　　幸好没有等太长时间，待前方那片战地上找不到任何活口之后，怪物们就陆续地离开了。穆奇立即从岩石后面走出来，沿着岩浆的流向，从边缘地带逆行而上，继续搜寻诺罗的身影。
　　尽管视野内连一个活口也没看到，他依然没有想过放弃。皮肤上不断传来烧灼的痛感，尤其是脸部，只觉得自己快被烤焦了。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他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总之，当他感觉几乎快要昏厥的时候，一道细微的金属碰撞声忽然从前方传了过来，刹那间，他的意识便恢复了清明。也不知道突然哪来的力气，下意识地抬起脚就朝声源狂奔而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道细微的响声究竟意味着什么。
　　令人窒息的浓烟几乎遮挡了视野中的一切事物，唯独从身旁奔腾而过的热流清晰无比。但穆奇的心神却全都系在那道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上，一直被它紧紧地牵引着，竟奇迹般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声源的方位。
　　远远地，在火热的浓烟之中，有两道正在高处对峙的身影忽隐忽现、模糊不清，其实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但穆奇却不做他想，边跑边疯狂地呼喊：“诺罗……诺罗……诺罗……”
　　远处的人根本听不见他的喊声，仍在心无旁骛地战斗。渐渐地，当穆奇已经能够清晰地望见山体下那块突兀的巨石，及上方那两道对战的身影时，其中一人突然被另一人猛地击退，猝不及防地从高处滑落，直接坠入了炽热的岩浆流中……与此同时，另一个人手中的剑也颓然垂下。只见他以剑锋抵着石面，双手紧握剑柄，苦苦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虽然早已精疲力尽，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倒下。
　　“诺罗、诺罗……”穆奇很快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背影，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他一边大声喊着诺罗的名字，一边急切地飞奔而去。

　　站在高处的那道疲惫而孤独的身影突然微微一震，但没有立即回头，他仿佛听见了喊声，但又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直到他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时，才蓦然转身，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正奋力朝他飞奔而来的人。
　　“诺罗、诺罗……”见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穆奇不禁欣喜若狂。
　　不想诺罗却突然神色一凛，怒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由于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奔流的岩浆和逐渐崩塌的山体又制造出了许多杂音，穆奇一时难以听清诺罗究竟说了些什么，仍是不断欣喜地朝他跑来。
　　见状，诺罗不禁又焦急地重复喊道：“立即转身回去！不许过来！”
　　“回去！立刻回去！这是命令！……”
　　“诺罗？你在说什么……”
　　“轰——”
　　山体崩塌的轰隆声顿时淹没了他们的呼喊。其实，位于高处的诺罗，早已察觉到了山体上方传来的爆裂声，于是极力阻止穆奇，试图令他止步。因为山体一旦崩塌，大量的岩浆也会随之奔流而下。很快地，将会淹没周围的一切，连诺罗此刻所站的这方巨石，也会迅速地被炽热的岩浆所包围，到时想逃也逃不掉了。
　　精疲力尽的诺罗已然意识到，自己怕是没有机会逃离这里了，于是才拼命地阻止穆奇，不想穆奇却违背了他的意愿，不仅没有后退一步，在听到山体崩塌的轰响之后，眼见岩浆已开始倾泻而下，穆奇反而越加奋力地飞奔过来，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跳跃而起，终于在岩浆袭来的瞬间，手脚并用地攀上了这方巨石，随即便直接倒在了诺罗的脚边，躺在炽热的石面上急促地喘着气。
　　诺罗低头瞪了穆奇好久，才从方才那千钧一发的紧张中缓过神来，但他现在已经无力指责他了，最后也只是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声：“你是笨蛋吗？”
　　穆奇喘着气，无声地笑了笑，答道：“绝对不是！”
　　“那你还跑来送死？”诺罗就这样俯视着躺在热得几乎快要冒烟的岩石上的穆奇，神色看似有些不悦。
　　“嘿，”穆奇有气无力地笑道，“好不容易有个英雄救美的机会，我怎么舍得错过呢？”
　　“哼，都死到临头了，还是这副肆无忌惮的德性。”诺罗终于也体力不支地坐了下来。
　　穆奇没有接话，只是望着诺罗无声地笑了笑。或许两人都疲惫到了极点，又渴又累，就这样一坐一躺，沉默地望着浓烟滚滚的天空，以及从身旁奔流而过的岩浆，仿佛真的只能等死了。
　　许久之后，穆奇才轻声问道：“你为何要让魔鬼森林那位首领来下达最后的撤军指令？军中其他将领不是也可以吗？甚至驻守营地的凯拉斯也能胜任。”
　　或许是身处绝境的缘故，两人难得不斗气，而是心平气和地谈话，似乎谁也不想浪费掉最后这段能够相处的时光。诺罗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缓缓地解释道：“军中所有的将领，包括凯拉斯和你，都与我近距离地相处了很长时间，难免会感情用事。倘若知道我陷入险境，恐怕会乱了阵脚，无法做出理智的决策与合理的安排，继而错过撤军的最佳时机，甚至可能会为了救我而导致全军覆没。那样一来，不仅会给努兰德带来毁灭性的打击，金格勒家族也会断送在我的手中。我绝不允许这种可能性发生……”
　　诺罗艰难地呼了一口气，只觉得口舌干涩得很，顿了顿，才继续道：“但魔鬼森林的人却不一样，即便结盟，他们与我之间也没有任何亲近的私人情感。况且，此战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了新兴的森林之国的存亡。在关键时刻，他们必然能够做出更有利于全局的合理判断，而不至于因为我一个人掉入敌军的陷阱，就导致努兰德全军覆没。因此，只有让魔鬼森林的人来下达最后的撤军指令，才是正确的选择。”
　　闻言，穆奇心下了然，诺罗定是事先预感到自己将遭遇不测，因而才向军中所有的将领都隐瞒了实情，以让他们能够顺利撤退……但现在他们恐怕已经有所察觉了吧？不知道会焦急成什么样，只希望凯拉斯一个人能够镇得住。
　　你难道不会为自己着想一次吗？满心满眼都是金格勒家族和努兰德……穆奇虽然很想质问，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于是他干脆闭口不提，就这样沉默地望着诺罗，心中百感交集：幸好！还有我这个不顾大义又自私自利的人陪在你身旁，否则，你岂不是要在这炽热的岩浆的包围中，一个人孤独地煎熬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