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潜抑（Repressi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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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到岸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刻，坐在大厅里醉醺醺的人们才想起来有谁掉队了。此时在海面上已经可以看见云雾里的瓦尔斯堡山，还有海牙火车站旁天鹅顶上的尖型物。那个海拔比水平面要低却从不发涝灾的国度正在接待着异乡的旅客，伊蕾特看到宽阔的海也因为船数的增多而拥挤起来，汽艇的烟囱挤压着灰蒙蒙的霭，木船则将白帆一并收起来，只等待海浪将自己拍打至港。
伊蕾特看着大厅墙面中央挂着的钟面，于是打算自己去赌场找裘克，她起身的时候班恩恰好拖着行李箱过来汇合，庄园主示意他再等等一个没有守时概念的家伙。
杰克把高脚杯们有强迫症似的摆在餐盘里，甜款的波本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它们只像是培养了酵母菌的果汁罢了。绅士站起来向庄园主伸出手臂，袖口上仍沾着干涸的血液，他暗示后者挽着他。
“你要一起去？我倒是不介意……”
女孩挑眉看着开膛手，她像扶着长辈一样把两只手都搭到杰克的胳膊上。
杀手们的女主人口腔里仍蔓延着酒精带来的麻痹感，她感觉自己像在湖底梦游，说话时都在吐露包裹着麦香的泡沫，这些虚幻的水沫在她眼睛旁炸开，把视野里物体的轮廓破坏。
蜘蛛小姐同样也处在发酵物刺激的作用下，她极少接触酒类，因晕眩而倒在桌面上，把头发当作枕头团成一团。瓦尔莱塔眼里的伊蕾特和杰克都是模糊的，像两枝靠在一起的黑色山荆子。
“伊瑞的跟屁虫……”
银发的节肢动物小姐喃喃，她困难地支撑着眼皮，而被提到的两人继续往通往下层的电梯走去了。
……
赌场里很喧闹，他们走进门内时被跑出来的旅客撞到，杰克拍拍主管的袍子检查她有没有被那些油脂与尘土弄脏。这里的行人们穿着简陋随意，面带短时的欢愉带来的憔悴，天花板上挂着酒红色的灯光，暗淡的颜色照在工薪阶级忙碌沉重的眼袋上。
庄园主和她的部下稍有些格格不入，他们回避着任何人的靠近，同时也察觉到刻意保持的距离和漠视的目光。
女孩此时正倚着绛紫色的吧台，台前的凳子高度直到她的上腰，她费了些力才爬上坐下。
“你们这儿有西红柿汁吗？”
女孩食指敲着桌面，递过去一张现金，被问到的侍者擦着酒杯摇头，他站在阴影里，像戴了张面具。侍者看着伊蕾特泛红的眼角：
“您需要醒酒的饮品？那么牛奶怎么样？”
于是庄园主得到了一杯冒着浪花般的奶沫的牛乳和吸管。她把玻璃器具推给驻在一旁的杰克，后者则一直在观察赌场内的情况，“大富翁”游戏的桌上堆着红黑两色的筹码，墙壁上贴着民俗电影的海报，油质纸的边角都被撕掉了，音乐嘈杂到听不见叫骂，按风格来说像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最爱，穿着暴露的女郎托着酒具穿梭在人群里，对局的玩家颐指气使，叼着的烟灰因为打闹落到地上，把塑料的毯子烧出洞来，发出蛋白质的味道，看客围坐一群，伸长着脖子，腌菜般的帽子被他们捏在汗湿的手里……
“在下可不需要。”
杰克暗示自己酒品很好，伊蕾特这次也没想起来要夸他，她朝开膛手注视的地方望去，试图在混乱里找到裘克的影子。
这在船舱深处的房间没有窗户，设计者也没想过让一般乘客能看见蔚蓝的海洋。在拥挤的暗室里集中注意是相当困难的——直到本来观看赌局的人群有感应般地散开，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中年人在起哄声里被推了出来。
这个中年人满脸是血，表情痛苦，嚼着自己的舌头，看起来鼻梁被打歪了。他的五官因为痛楚和愤怒两种感情混杂而皱在一起，捂着肿起来的腮帮咒骂站在他面前的人，指甲里全是泥土。
接受这些粗鄙咒骂的打人者是裘克，毫无疑问，即使他没发出特征性的笑声，光线昏暗得像在洗印房——但那卷曲的红发太过特别了。
喜欢鲜艳衣服的小丑此时正穿着庄园主安排的西装，系着在他身上会显得滑稽的大红色领结。他比在熟人面前表现得要缄默多了，正低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家伙，火焰般的卷发遮住他的眉眼，握紧的拳头上蹭着擦伤的血迹。
伊蕾特把视线移到从人群里走出来的裘克的一瞬间就从高凳上跳下来，随后又像只破开牢笼的野兔一样被开膛手捞了回去。她对后者眨眨眼，杰克则将食指竖在嘴唇前。
女孩只好继续等待事态的发展，她留意到有一位黑长发的姑娘也在赌徒们的簇拥之下，褐色的布裙打着补丁。这个姑娘显然受到了惊吓，她护着自己胸口的位置，攥着一包被报纸包裹的物件。
空气里弥漫着无序激进的气息，红了鼻头的中年男人或许是被胡乱的怂恿与致幻的粉尘影响，他突然撑着地板爬起来向裘克砸去，但后者轻而易举地再给了他一拳，屠夫随即直接揪着对方的领子殴打他，猛烈，没有章法，只要存在挣扎就永远不会停下，伊蕾特看见受害者因扣抓地面而露出指骨的手的颤抖越来越微弱，她于是走上前去。
“可以了，住手吧。”
期待着一场血腥而欢笑推搡的群众并没有听见伊蕾特的声音，但裘克听见了。他像是被下指令一般地兀地愣住，带着颊上溅到的他人的鲜血探寻话语的来源。
“伊……领主阁下……？”
他朝人群外的女孩看去，于是人群也随之让开一条道。裘克松开手里的衣领，满面青紫的赌徒还剩着最后一口气般地摔在地面上，背脊发出咔擦的碰撞声。中年男人估计只有眼球可以转动了。旁人早已看不出他的面目，没人去扶他，但他还是后知后觉地瞪着站在远处的伊蕾特，依然吐露不堪入耳的脏话。
“该死！管好你的疯狗！我要揭发你们！”
伊蕾特走到裘克面前去，她在自己的笔记上撕下一张签好名字的支票，把它递给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后者一时间噤声了，睁大着双眼盯着上面的数字，两指抖得夹不住纸张。
“这是医疗费，先生，此事就此别过吧。”
四周的人不免发出或羡慕或震惊的吁叹，但在庄园主带走裘克的时候所有人都让出一条路，没人敢拦她。支票上的数目可以让平民拥有至少五年优渥的生活，确实做到了让受害者暂时闭嘴。但中年男人马上从挨一顿打得来的天降横财里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这个贵族害怕事发，意识到更大的利益，他的眼珠快速转了两圈，伸出墓土里丧尸般的手，想要去抱住伊蕾特的大腿。
“这样就算了，想的美！你得给我——”
他再也说不出话。他的贪婪因为痛苦而不能成声，被噎在咽喉里。他向骨裂般刺痛的源头看去，一双有高跟的男士皮鞋踩在他的手上，把肉与皮肤都碾进冒着木刺的地板里，他顺着那只黑色的鞋子向上看，幽灵般的雾鬼此时也笑盈盈地看着他，展露着对不论男女都致命的吸引力。开膛手眯了眯血月般的眸子，他的声音空灵得诡异又好听：
“哎呀，抱歉抱歉……”
开膛手说。他移开脚步，转身跟上杀手们的主人离开了，他干净的衣摆沾不上那些酒气，在糜乱里划出一道清俐的弧线。
……
……
“唉，”小丑在过道里叹息：“我没想过为您添麻烦，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给您带来了损失，您尽可赐予我惩罚吧。”
裘克的敬语让伊蕾特别扭极了。他从不为破坏庄园内的家务而后悔，此时却因为失了伊蕾特的脸面而懊恼。庄园主递上一巾手帕示意他擦干净自己的额头，至少得看起来没那么像个刚杀过人的凶手——虽说也差不多了。
庄园主几近纵容，事实上，她看见失去理智的暴徒时也并没有变换太多感情，好似那些场景都是在戏台上发生的一样。她把染成粉色的手绢丢进垃圾篓里，站在光线的割裂之下。
“你这么做一定有你自己的缘由吧。”
“哦，是的，托你的福，我没那么在意金钱，但依然在意输赢。我赔光了流通货币，随后才意识到是对面的家伙在出千——杰克！有什么好笑的！——我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的时候那家伙正在扒一个妹子的包，还依然拒不知错，我想只有暴力能让他归还偷来的东西。”
“你可真是个粗神经啊，”伊蕾特的语气像长辈：“快去把那位小姐请来，让她和我们一起下船。”
小丑干张着嘴呆愣了一会儿，才连口答应着朝后方跑去。杰克在对方走后揽住伊蕾特的腰，让女主人把重心全放在自己的臂膀上。他似乎总喜欢这样说悄悄话：
“您放纵他的暴行总有一天会招致更大的祸端。”
杰克的耳语像是威胁。庄园主用一副“你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的表情盯着开膛手干枯血泊般的双眼。
“……看来您确实喜欢把发疯的流浪狗训练成宠物的过程。”
阴晴不定的雾鬼撒开手，伊蕾特因为支撑点的突然消失而没有站稳，黑发的杀手重新扶好她：
“在下的错……”
开膛手极小声地说。他暗红色的眸子里可没有任何歉意。女孩有自己被报复了的错觉，而杰克依然咄咄逼人，他装出来的温柔一瞬间被刻薄掩饰了：
“您对自己是否动用私刑的判决很漂移不定……我想您会是那种赞同法律之外的道德制裁者的人……因为您极端的善恶观……”
伊蕾特向他笑笑：
“我侍奉的神明可没有人类社会意义上的善恶观念，至于我自己——华特先生，你认为我会批判杀死那四个商人的真正凶手吗？”
杰克长叹一声，这艘船上的经历属实没那么愉快：
“它在您眼里应该是正义的执行者吧……在因果律的基础上……”
直到裘克把那个姑娘带回来为止，开膛手与他的雇主一直都没再对话。监管者们在嘈杂的人流里下船，因此也没人发现气氛尴尬。瓦尔莱塔对生人稍有些抵触，她毫不顾忌地直接询问庄园主：
“这个女人是从哪儿来的啊？”
“啊，我——”打扮朴素的女性抢在伊蕾特回答前解释：
“——我弟弟在伊拉斯姆斯上大学，我这次是想趁假期去探望他，非常感谢，非常感谢您，领主阁下……”
“不必道谢。”伊蕾特放弃纠正她因为裘克的口误而念错的名讳，她更在意自己的举措会不会给别人留下“白左”的印象。他们在港口的分道处和偶然认识的姑娘道别，集市的入口方位显而易见，因为大多数人群都是向那儿流动的，游客们按先后顺序进入曲折的栅栏以及通过安检，欧丽蒂斯的访客们最终踟蹰地在开阔的大道上落脚，四周所见都是摆出物品招揽客户的店铺与穿行的行人。
集市的大门口立着高耸的标牌，上面用显眼颜料画着地图，红色叉状的图例标识着看客正处在的位置，登记在册的商家用花体字在上面写出店名，没人能忽视它。
伊蕾特在自己的笔记里抽出一张光滑的叠起来的纸，将它打开后那些图标就复制到了空白的纸页上。这个集市的分布远没有由于拥挤而看上去地那样复杂，它其实只是一条笔直的马路，两侧布落着摊贩罢了，东边的尽头是一座被废弃的教堂区域，一直向西走则会进入当地人的居住地。
逛完整条街的最好办法就是沿着自己的右手边走到路不再延伸为止，再穿过人行横道到路的对面。但实际情况肯定没有这样简单，监管者们返航的轮班船只就在傍晚，而人们总是会被感兴趣的事物吸引走大多时间的。就比如蜘蛛小姐没走两步就发现了令她眼睛闪闪发亮的新鲜玩意儿，她跑离大部队，把脸贴在路边一家贩卖收藏品的店铺的透明橱窗上，她哈出的热气变成白雾落在扁平的玻璃上。
橱窗里放着一架组装好的望远镜，伊蕾特认得那牌子，是大洋彼岸的星*朗，她曾在一伙探索覆盖着冰川的山脉的调查员团队里当卧底，那个地质学家把它拿出来向女孩炫耀，并与她展示他拍摄过的环形山。
庄园主抬头看看这家古董店的招牌——Uitwissel——荷兰语的交换——看来它的藏品源于一次又一次的以物易物而并非偷盗。
伊蕾特招呼大家都到店门里面去。瓦尔莱塔首先兴奋地趴在柜台上询问店主展示出来的那架天文望远镜的价格。
伊蕾特想提醒蜘蛛小姐全新的款式应当更能满足她观察星象的要求，但后者深思熟虑后觉得二手的更适合欧丽蒂斯的风格。年老的店主正背过身擦拭一尊雕像，他把那金属的艺术品放回柜子里后才告诉蜘蛛小姐那是不予出售的，它的主人约定好会以三倍价格赎回它，店里望远镜还多的是呢。
于是店长带着女性监管者去翻找仓库里的光学器件组件，而其他监管者在摆着货物的墙面间踱步。这家二手店的内部比外面目测地要大多了，但内里却挂着黯淡的灯光，或许是为了制造一种陈旧的气氛——这些东西可是越旧越贵呢——或许是由于这些垂着不明意味装饰物的吊灯也是古物的一部分。
裘克看上了一组火车模型，它们被拼装好了，正摆在地面上，用隔离带围着，轨道穿梭在那些小型的树木、房屋、灯塔和穿着职业服装的乐高小人之间。一旁的标志白纸黑字地写着“勿动”，但红发的小丑依旧不识字般地把精妙的、藏在缩小的控制室里的机关按下去，火车底部的动力系统运作起来，锁链咔哒一声卡在齿轮之间，声响装置模拟出这需要燃烧煤炭以做燃料的交通工具的噪音，模型随之在铁轨上驰骋起来。
他把电源关掉，把一节车厢捧起来观察里面雕刻的座位和旅客，而班恩也找到了些在意的东西。金发的猎人站在一柄号角之前，它被挂在墙上，已经生锈了，塞孔里全是干掉的泥，粗糙的侧面用白黄红三种涂料画着竖线，意义不明。
杰克则站在店门外面享受日光，仿佛他是什么墨水的造物，一旦融入黑暗就会魂飞魄散，或者只是对这家店里的收藏品感到无聊。他偶尔瞟瞟街对面，那里有一家种植屋，员工正把盆栽搬出来招揽客人，它们大多是粉黄两色的郁金香以及白紫相间的豆科植物的花。
“要不我们分头行动吧。”
伊蕾特提出建议。少有监管者反驳她的主张，好似这些杀手都喜爱受人安排。裘克拿着一个穿着施工服装戴着安全帽的积木人走到店门口与庄园主协商，他是个问题宝宝。
“等等，你真的放心我们分开行动吗？你就不怕我们转眼就跑了？”
“有什么不好放心的。”
“那我们怎么回去，什么时候走？之后怎么汇合？”
“黄昏的时候，在集市的出口汇合，那里有休息区，外面支着大伞和桌椅，谁先到了就坐在那儿等待剩下的人。”
“有意外状况呢？嗯……比如说有些人……又犯事了之类的……”
“用它传话给我吧。”
伊蕾特自笔记的夹层里拿出一张空信封，她把一只苍白的羽毛插在里面，信封就像只蜜袋鼯一样飞扑到裘克的肩膀上。红发的小丑把它拽下来捏在手里，在他制服这只无机物精灵的空当里庄园主指指班恩提着的行李箱。
“现金在里面，好好去玩吧。”
庄园主请求鹿头在她不在的时候照顾好两位同事，金发的猎人愣了愣，向她行礼，缄默地点头示意。伊蕾特微微侧身看了一眼杰克，后者把一直拿在自己手里的伸缩手杖交到女主人手里，于是二人无言地朝对街走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潜抑（Repressi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