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季夏翩然过去,天气又开始转凉。秋雨一场接着一场,难得遇着晴天,老宅里的下人例行要把书库里的书拿出来晒晒免得生霉。开朝以来收在书库里的书就摆了一院子。季杳连日来便沉默少言,待在屋里又觉闷得紧,裹了大衣出来看着他们收拾书,站累了就唤人搬了椅子坐在一边,随手拾了几本老书翻开。无非就是些儒家经义,里面的注解写得倒很好。翻了几本,最下面那册布满了灰,纸质泛黄又易碎,应当是非常老了,封面以正楷写着《季氏家谱》。
家谱实在是没什么看的。季杳懒懒散散、象征性地翻过书页,里面却飞出来一片原先夹着的大纸。他伸手去拾,用力又太大又将纸扯出一个口子;小心翼翼地拾起来,铺开一看,本就浑沌的脑子里又轰一声——
这竟是他自己的画像。
他颤巍巍地仔细看,见那副精细的工笔上染了素净的颜色,此刻泛着陈旧的黄色。那画像上的人,发髻整齐,眉目安然温柔,嘴角噙着笑意,应当是作画之人心里留的最美好的模样。
季杳却只觉毛骨悚然。惊了片刻,才慌慌忙忙找画像落款。小小的行楷端正写着“季致远赠东尘。离别情怀,今犹耿耿。别来良久,甚以为怀。近况如何?念念。”
原来这幅画像是送给这个叫“东尘”的人的,想来与自己如此相像,便是那个故人了;而这季致远的名字,又好似在记忆间模模糊糊一点。
兀自思考了半天,忽然想起这是曾经山里那位名叫平止的人曾问他的那个名字。
季杳一时惊诧难解,思绪茫然。哆嗦着手去翻看家谱,没想到摊开第一页就有“季致远”三个字。
竟是前朝的读书人,金榜第一,是当年风光的状元郎。为官至老,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还提到其妻,名叫杜木深,温柔贤惠,精明能干,二人育有三子。
季杳草草浏览一遍,心里震动。他未有多余想法,将画像收好至袖中;次日再想起时,只道平止或是山中隐士,又难免觉得蹊跷。只是他身体现状容不得再有什么多余想法。
大夫自然来看过,将季杳脸色一看,便退出去道:“我治不了。”
季杳父亲问他:“怎么治不了?”那老先生道:“一者病根在心,隐藏多年,无力救;二者你家公子心如已死之人,无心再救。”他自然又气又急,去与季杳谈心:“十九年都活过来了,怎么这次便不想治了呢?”季杳从不在他面前哭,只垂了首,道:“我想治的,我也想活命。”心里却再燃不起一点求生之念。
别人活二十年来,命最好者,金榜题名再迎娶贤妻,过上富足日子;次一些者,虽无功名,亦得美满家庭,与父母居于小城,清贫简单度日。再不济者,也身体尚安康;只有季杳,十几年来,唯一的愿望竟是活命。
他有百般愿望百般念想,抵不过命数已尽四字。
于是一来二去,他身体更差,心境也更差。到夏末时分,已是气息微弱,时常喘不上气。忽得一天,竟有了力气下床了,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父亲哭:“我想回家了。”
季老爷已然两鬓斑白,拿他没有办法。他颤巍巍摸上季杳头发:“好,回家吧,回家再说。”
他还尚有一笔生意未处理结束,也不愿在京城停留,随意吩咐给下人便备了马车,带季杳回芷安城去。他沿途所见,是青翠山林渐被秋意染黄,又被风吹得凋零。时常又听见马车里季杳小声啜泣,也再无他言,心已如死灰。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院子里的老银杏叶子都掉光了,落了一地的樱草色。
季杳回了家,觉得最后一桩心愿也已了了。他难得心情明朗了一些,却悄悄执笔计算着最后的日子要怎样过——无非是再去山上扫一扫师父的坟墓;再去山里的湖看一看。
先陪父母与家中长兄们和两位姐姐相伴了几日。小雪刚过,他偷着溜出家门,拖着病重身体上山去了。
山路冷滑,走得他步子踉跄。有时停在路边,抬头远望那山巅,忽觉人生也如长路,他不过走得快了些。于道观门前徘徊许久,才上前去叩门。
门前的小道童向他稽首,了然道:“季公子想必是来探望李道长的。请随我去观后的山中。”
便与季杳引路,去往化清观后山中寂静树林。远远就见着了那落魄石碑,季杳走上前,站在原地静默,看着那石碑出神。良久终是忍不住啜泣起来,那小道童便拍他的背:
“道长登仙,临走前神色安详,走后必是和天地化为一体而长存。”
季杳纵然已经将命定之事看淡,却不足以全然一生死。大约世间只有真正向道、眼前清明的人,才将这些事看作是回归于天地,是件喜事。
他在碑前立了良久,弯腰抓了把草木灰焚了香,才向道童道了谢离去。
继而又重回化清观门前的小松林,直向东走,再去赴一个失约的约定。
他愈走愈觉疲惫,本有诸多问题想去问那人,此时好似也再无心情去多问。前去湖的路薄雾缭绕,凉意深深,走得他越发疲惫,直至面前出现那和煦亮光时,才觉郁结心绪舒畅了不少。
踏上木栈桥前,他踌躇地四下打量了一下,忽然瞥见右手边有一小株枝干枯涩的老桃树,乍一看也是一副将要老死的模样。季杳在栈桥口徘徊了片刻,上前去把脖间围巾轻解下来,束在一桠桃树枝上。
“想必你也是很冷的。”他语气平淡,“我虽命不久矣,可来年春天,你还是要开花的。”
他不叹不愁,却在眉眼间流露出些落寞;终是转身踏上木桥。隔得远远地瞧见了那人笔挺的背影,坐在那里一如既往凝固着,分不清是画或是真实。季杳看得意识恍惚,一时鼻尖又一酸,快步过去,向他作揖:“平止哥,恕我先前失约了。”
他这一句,如惊雷划破湖上多年的沉寂。那人不可置信般僵在原地,半响才徐徐转过头,将他呆呆望了许久;继而又惊又喜,显得无措,只是温柔道:“……你竟来了……来了就好。”
季杳点头,慢慢上前去与他并肩坐下。他脸色苍白,仰着脸把对面山丘望着,又将手中暖炉抱得更紧。还未说话,平止已经伸手来探他额头:“你脸色怎会这般难看?是山上风大,受凉了吗?”
“我……”他犹豫片刻,才摇头轻叹,“我将死了,平止哥。”
平止不敢相信,他又问一遍:“什么?”
季杳轻声道:“我将死了。”他笑了一声,笑得胸腔一疼,“我去年与你约定好明日再来,哪知回了观中便病倒在床。家里人折腾了半年之久,我还遥遥去了一次京城,连大夫都不愿治我,只说我要死了,或是下月,也或是明天。”
他说完,又思索片刻,平静补上:“我想着死前一定要来见你一面,让你别再记挂我,也别再以为我季杳是个失约的人。”他垂眼,“我从不失约的,只不过……我的确将死了。”
他到底是个少年人,说到此处,心中郁结难平,眼睛一眨就眨出泪来,还蒲蒲地砸落在衣襟上,几滴又叮当地砸进湖水里。一两只小鱼被惊动,上来吻那泪水落出的细小涟漪。平止依旧将他看着,神情变得凄哀:“……将死了?”他语气喃喃,显得恍惚。
季杳吸了吸鼻子:“对。不过没关系,人总有一死,只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我师父,化清观的李道长,今年年初也仙去了。他求道一辈子,必定已经求得道之真谛,回归于天地了。”
平止好一会儿,终是从那哀愁中回过神来,轻叹着问他:“如此说来,你和你师傅修道,便不会在意生死这些事吗?”
季杳摇头:“我尚未及师父修道的境界。他已参透万物本源,道之渊源,便是不在意的。正如曾经一言:夕死可矣;我却尚未领悟,未放下生死。”
平止转过头,对着湖面出神,又忽然问他:“‘道’于你而言又是什么?”
季杳蹙眉:“然道可道非常道。”
平止说:“我是说于你而言。你若不知,便看看这片湖。”
季杳便仔细去看。
他将湖水从那头到这头又仔细看一遍,其他事物尚未发现,偏偏越看越觉得那湖平静得不寻常了。被小山丘团起来的湖水,凝成耀眼的青碧色,如无尘的镜面,哪又有什么‘道’呢?平止见他不语,又追问:“你能看到什么?”
季杳疑惑,随口答:“看见水。”他茫然地转头去看平止,忽觉或是话里藏话——原来他是能在湖水里看到什么东西吗?难怪他能一动不动坐于此处,安静不作声守着那潭无痕湖水了。
他深深的双眸里,映出一点青碧色的亮光。面前分明只是一个小小湖泊,目光却深切而悠长得仿佛面对一片无垠瀚海。
——“你再看看,现在能看见什么吗?”平止问,“倘若‘道’寄身在这片湖上,你心所想,道便生之。”
季杳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凝望向那片湖面。呆坐许久依旧未见多余变化,他不由得叹气:或是平止哥在取笑于他了。几乎就要放弃时,平止突然就将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也就是那一刹那,湖面波纹泛起,水底隐隐传来巨大轰鸣。季杳大惊,眼前一暗,忽见巨大的黑影从湖中倏地腾空而起,在半空中蜿蜒了两圈,最后轻巧落在木栈桥上,正靠在季杳的身边。
——竟是一条龙。
季杳在这庞大巨兽面前,只觉头皮发麻,呼吸急促,下意识便往后瑟缩。那黑龙将头凑过来,好奇地嗅着季杳的衣角;一双幽深蛇眼又泛着光,紧紧地把季杳的脸盯着。后者哪里见过这般巨物?一时脑中什么也思考不了,只向后发着抖瑟缩,忽然便退到了平止的怀中。
他冷不丁又是一惊,身子一颤。再回过神来时,那黑龙顷刻就不见,湖面的波纹也归于平静,若一场荒唐梦境。
季杳缩在平止怀中,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平止轻晃他的肩膀,轻声劝慰他:“怎么了?你看见了吗?是什么?”
他蹙着眉许久没有出声,只睁大眼发着抖。平止抚上他冰冷额头,替他擦拭去冷汗:“你刚才所见,皆不过幻境,不是真实,便不必在意。”
季杳挣开他的手,语气发着颤:“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山神。是爷爷,是我自小便去观中跪拜、向其祈愿的爷爷。他是一条龙。”那眼泪随着声音一齐下来,“我从小便去他的雕像前跪拜,求他治一治我的病。自我往京城一病不起之后,便觉得他一定将我忘了、要将我抛下了……可是我刚刚就看见他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或是我痴心妄想,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他能显灵救我性命……”
平止的手就僵在半空中,呆呆将季杳看着,半响才小心翼翼地去拍拍他的头:“不哭了,季杳。”
他虽语气温柔,面上却带着复杂至极的神色,透着一点欢喜,两三点落寞。他哄不住季杳坐在原地嚎啕大哭,心里也泛酸;看他坐于面前抽抽噎噎半响,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将眼泪慢慢拭去,去抖开袖子,掏出里面一封信。
季杳眼睛鼻子俱是红的,这时又勉强忍了泪水,将信纸展开,声音无力又软糯:“不说别的了。我曾在京城的季家老宅里,发现了这幅画,落款正是你问我的那人:季致远。画里画的人,与我又十分相像,想起你曾经说我与你一位故人相似,或许这幅画与你又有一些关系。既然是家中旧物,故主不可寻,便拿来给你看看,算是了了我平生最后一些心愿。”
平止接过那张画像,只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地。将那两行小字又读了两遍,又沉默不言。季杳拍拍衣服,再耸耸鼻子,吸了口气便起身:“那我将东西带到,便告辞了,平止哥。江湖山高水长,你亦不必送我。我季杳有幸能来你的湖上看一看,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他再将此处山清水秀景色环视一圈,勉强记在了心里,“我不日便辞别人世,也万望你保重身体。”
他起步欲走,忽然听得身后平止道:“等一等。”
季杳转身,又听他轻声道:“人世病痛,我皆可治。我曾学过医术,只是后来隐退于山中罢了。”他将那画像折起,放在袖间,“只要你愿意活下去,我就可以治你的病。”
那白衣的人呆呆站在原地,将平止望着;他缓缓起身,立于季杳面前:“明日,我们再约定一次——明日你再来,我定有法子治你的病。”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些哀求,“季杳,你信我一次——明日你一定要来。”
他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睁大眼:“真的?”眼泪又泛上眼眶。
“真的。”平止将他手抓住,“明日你一定要来。”他说得急切。
“好。”季杳语气哽咽,“若真的能治好我,我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平止哥。”他眼睛酸涩,抽噎个不住。
平止又柔声安慰他:“是山中的龙犹未弃你,让你遇到我。”他将季杳额前碎发拨弄开,“你不要哭了,他若是见了,一定会心疼你。”
“好。”季杳点头,“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怕只有一丝活着的可能,我也要试试。”他将眼睛揉了又揉,才向平止辞别,“我明天一定会来!我保证。”
他不舍地向平止辞别了,忽觉心口多了些念想,步子也轻快起来:有一丝机会我都要试一试,况且我今天还看到了龙,哪怕只是幻觉。我今晚睡前还要对着平芷山的方向读一读道经,也许上天垂怜我,真叫我活下来了呢!
他行经松林口,还去与那株戴着围巾的桃花说话:“我希望明年开春能见着你开的桃花。”望见天边自在飞鸟、桥口未死枯树,此时皆成了他活下去的一点希望。
平止与季杳道了别,目送那抹雪白身影消失在栈桥上;他复又去望水面。
不过片刻,视线所及初,就浮起一只白色鲤鱼,一动不动,如一点新雪,不着尘埃,堪堪点缀在湖中心。若说得好听些,这便是他心中的“道”。
是让他能在无形中找到有形,在寂寞中找到慰藉的“道”。
他喃喃两声:“东尘。”与此同时向前迈出两步,于桥边一顿;又一步,便听得这湾小小山水中,响起不轻不重落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