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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宁城小姐(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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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林延辛的安排,就此离开,楚窈便可享尽荣华,一片安乐。
可是,那有什么意思呢?
人们闲谈时,只能感叹一句林家厚道,放妻之后,也护得旧人安宁。
知情的,也仅会以一种诡谲的口吻,隐晦地点出。
林家少帅,和他前大嫂之间,不清不白。
润轻她,找到了更有趣的玩法......
躲过鲁志,在一家医院里做护工,简单安顿下来。
宁城的郊外已经开战,炮火连天。
楚窈不知具体战况,却能从伤兵和其他人的谈论中,了解个大概。
时日消磨,鲁志几乎找遍宁城,也没发现楚窈。
他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觉得自己辜负了林延辛的信任。
到军中,负荆请罪。
林延辛坐在昏暗的帐篷里,自己扯着纱布,一圈一圈缠伤口。
他脸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血痕,子弹从面颊擦过,血迹慢慢转为暗红。
处理好伤口,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
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纯澈明媚的白纱少女。
他拇指划过女孩的脸,心里怅然——
不知道她有没有晕船,身边人,是否照顾得妥帖?
“少帅!”满身黑灰的士兵站在帐篷门口,低声道,“鲁志回来了。”
士兵不知道鲁志来做什么,只当他任务完成,回来复命。
殊不知,林延辛一听见这话,脸色便阴沉了。
鲁志拖着沉重地步子迈进帐篷,壮硕的汉子。
见对面清隽的男人一身伤,喉头便哽咽了。
他咚地一声,双膝跪在泥地上,“请少帅责罚!”
少帅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唯一心愿便是护好夫人,他却弄丢了人。
林延辛听完鲁志的讲述,掌心的小照,猛被攥紧,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
战乱之下,一个独身女人能安全吗?
他不敢想。
一深想,脑中就有无数个,关于她遇到的危险,的假设和猜测。
想找她,可是战局当前,人手紧凑。
且鲁志说,找遍全城,不见踪影。
她是不是在生气?
发现自己在骗她,留她一人独活。
“少帅.....”鲁志说不出别的话来。
人是他没看好,才搞丢的。
他不敢说,要不先别找了。
可作为军人,大局之下,哪儿有多的人手。
林延辛抬眼,知道他在矛盾什么。
攥紧手中的配枪,眸中漆色,像燃着蓝火,诡谲而怆然。
外面又传来炮火声,他们的防线,不曾移动过。
敌方称一个月打下宁城,三个月直捣江南。
如今时日过半,他们还在这里,连宁城的城门,都没看见。
宁城士兵们,是骄傲的。
他们生于这片土地,归于这片土地。
林家军没有孬的,愿意留在宁城的,都有着已知的宿命。
夜里,战俘群里,传来陌生的异国曲调。
矮胖的倭国士兵,瞧着年纪不大,蜷缩在月光下,望着远处哼唱,泪流满面。
“嘿哟,狗崽子,想家了?”
看守俘虏的士兵中,有个三秦人。
他听不懂那幽幽扬扬,拖拖拉拉的调子。
只觉得配着汩汩的流水声,唱得人遍体生寒。
那倭国士兵,也听不懂对方的话。
见没人拦他,唱得更是哀切,连带周围的战俘,也红了眼眶。
三秦汉子冷笑一声,“说你几句,还当是在夸你了?”
他用匕首,点了点唱歌的年轻俘虏,看他瑟缩一下,嘴里还在轻轻哼哼。
他用力将匕首往地里一插,也开了口,猛然高亢。
土生土长的三秦人,骨子里揉着秦腔的粗狂,张口一段《斩单童》。
一个充满怨气的血气男儿,赧然就在眼前。
豪放的唱腔,把那异国小调,压制得死死的。
流泪的战俘被震住,哑然张着嘴。
惊于这唱腔的气势,不敢再哼哼。
身旁的士兵都哈哈大笑,连连叫好。
在硝烟弥漫中,品得一段,源于乡愁的快乐。
声音传得很远,林延辛隐隐听得几句。
“某单人把唐营踩......直杀的血水成河归大海,直杀的尸骨堆山无处埋......”
各地,都在关注宁城的战局。
军阀无为,百姓受苦。
工人学生都在抗议,宁城之战,应得援助。
但近三个月来,仍无援军。
林延辛守住最后的防线,却也知道无路可退。
三秦的汉子,再次听到对面那似远似近的,叽里呱啦的倭国语。
捂着流血的肚子,大翻白眼,真他娘的难听!
城郊被炮火侵袭,一片荒凉。
正应了那句,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林延辛躺倒在地,抬眼看天边的晚霞。
真美,不知道幺幺在哪里,能不能看见?
人声更近,伤口灼热的火烧感,已经淡忘。
仅存意志的伤兵们,满眼决绝。
还不等,步入战壕的倭国人看清楚。
一个个都咬牙,拽开了指尖扣着的圆环。
绽开的火光,不比晚霞盛大,堪比其绚烂。
纵使耗尽全力,阻拦倭寇数个月,宁城还是失守了。
历史行进,总有阵痛。
宁城失守的消息,像荼蘼花般,在各地爆开,舆论更是激愤,诱发不少反抗。
日头照常升起,森然的战场,几个倭国士兵尚在清查。
林延辛懵懂地睁开眼,恍然坐起身来。
他,不是死了吗?
士兵端着刺刀过来,他本能的警觉。
但四处都是平地,唯有几个炸开的大坑,不足以作掩体。
可偏偏,他们看不见他似的。
说说笑笑,从他身旁离开。
男人这才察觉到,他的身体近乎透明。
这就是,所谓的,魂魄吗?
他环顾四周,站起身来。
再次确认,没有人看得见他。
想去宁城内,想看看城内情形。
也想知道,他的幺幺,现在何处?
战场被清查后,便是纯粹的荒坟,野狗野狼成群地饱食了一顿。
林延辛坐在树下,愣愣地看着前方深坑。
他被困在这里了,走不出去。
但凡多走一步,便会被弹回自己的埋尸处。
深夜寂静无人,不远处的小溪,流水依旧。
他这时才脱力似的,漫上无数的悲戚。
为家国,为兄弟,更为楚窈。
他的幺幺,他此后困于混沌,再难相护。
啪嗒——沾满夜雾的潮湿脚步声。
衣料摩挲过枝叶,瑟瑟簌簌。
男人本能的警觉,又想起,没人看得见他。
楚窈一身素白,款款而来。
这一身,像极了丧服。
幺幺!
林延辛瞳孔放大,不敢相信的神情,怔怔然跟上前去。
她近来瘦削许多,延颈秀项,腰如约素。
看她跪在软泥地里,借着手电淡淡的光,一寸寸寻找着什么。
他就坐在她身侧,看她拨开残破的布料。
莹白的小手,被利枝弹片划伤,鲜血直流。
“幺幺,你在找什么?”
男人眼睛不眨,扫过她苍白的小脸。
那双赤红的,水莹莹的眸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她听不见,也看不见自己。
只是拨弄着的潮湿土地,终于在草叶之间,攥起一片残破的肩章。
那儿林延辛的埋骨处,也是他的肩章。
她视若珍宝,攥在手心里。
终于痛哭出声,绝望又哀婉的呜咽。
林延辛咬紧牙关,哑声唤她,“幺幺,不哭了,乖不哭了......”
他触碰不到她,却坚持为她拭泪。
虚空环住她,分明是魂体,他似乎却能感受到剜骨的痛。
“笨幺幺,留下来做什么?”
他轻轻刮她鼻尖,似叹似斥。
女人哭得喘不过气,肩章压在心口,一声又一声的喃唤,“延辛,延辛......”
“我在,幺幺我在,我在你身边。”
她的每一声,他都应答。
他这个人,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但此时,他后悔招惹了她。
若他们当初不相识,不相伴。
她乖乖南下,得一片安宁,不至于悲痛如斯。
“对不起,幺幺。”
他语气歉疚,轻轻抚摸她,与她空洞的瞳孔对视。
满地,都是干裂的血迹和残损的破布。
她最多找到一块肩章,证明他命丧于此。
楚窈压下余泪,从怀中摸出,一柄尖头小银剪。
“幺幺?”
林延辛看她毫不犹豫,将尖端抵在腕间。
“不,幺幺,你要做什么!”
他抓不住她的手腕,他透明的手掌,什么也触不到。
女人面颊苍白,眼眶艳红。
夜深之后,又是日出。
她抬头,看了一眼。
而光,也偏爱美人,初破的光晕,洒在她脸上,柔和又神圣。
“延辛,你看,好美的日出。”
她放下剪子,捧起沾满血污的肩章,吻在唇边。
林延辛与她相对而跪,因她的举动洒下热泪。
他攥紧掌心,一遍遍的重复,“幺幺,别做傻事......”
锋利的剪子,轻松划破一片莹白,鲜红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她安静地,噙着笑躺在枯叶上。
纤瘦的身子蜷缩成一团,颤抖着语气。
“延辛,好冷,幺幺好冷......”
“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声音到后面,越来越低。
她的眼皮沉沉,最终安静的闭合。
林延辛跪在她身侧,热泪滴不到她脸上,手空怔的,悬在她伤口上。
“幺幺。”
他无声嘶吼,又气又怜,可到底做不上什么。
只能跟着,躺在她身边,苍白的魂圈住她。
下颌抵在她头顶,垂首便能吻到她眉心。
我以离魂为祭,求她世世安乐。
日头升高,荒野的雾气散去。
埋骨地里,又多了一具了无生息的女尸。
有趣。
不远处,一道曼妙的身姿娉婷,没人看见她的脸。
日光下,行如轻月。
腕间一道流光,芳泽无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