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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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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局子的大门口,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仰着头,看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飘下来,哈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浓重的夜色里轻轻袅袅,很快地消散。他一直都知道的,南方的冬天不像北方那样的寒冷,却总有一种湿气围绕在身边,不知不觉就钻进了人的骨头缝里。
快过年了,值班室里就留下了他一人,楼里都空了,黑黢黢的一片,就只有值班室里的那一小盏橘灯负隅顽抗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清,他突然感觉有一点寂寞。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同事里有外地的,早早地就已经回了,他从小在这个小城里长大,城里有几条巷子,巷子里的砖有多少年头,他都清楚。城子小,局里全算上也没几个人,离家最近的就只有他,这些年来,为了同事们能早点回家,他主动包揽下了年前年后的值班,公安局在城东,他家住在城西,每天上班都得走上一个多小时。远远地,有炮竹的声音传过来,划破了这一室清冷,这些年大家的日子比之前好过了不少,辛苦了一整年了,就为这年尾的开开心心团团圆圆。
他抬头望了望天,这个点,媳妇儿和闺女都应该睡了吧。他媳妇儿跟他的时候才二十岁,那时候他刚刚从部队转业,有了个铁饭碗,只不过年纪有些大了,媳妇儿人长得白净,笑起来也甜,又是读过书的,不嫌弃他泥腿子出身,他每次想到媳妇儿都跟吃了蜜一样的甜。媳妇儿嫁给他以后就离了北方老家,再过几天,初二该回娘家了,可工作忙,这几年也回去不了一次,他有些愧疚。街道的那头灯火通明,他有些想媳妇儿包的饺子了,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带的还剩了些,现在吃正好,他笑了笑,一个人走回了值班室。整个城市,好像只他这一片是清冷寂静的,和外面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
饺子拿开水捂上了,他在温暖的值班室里有点走神,快要过年了,他攒了好久的工业券,再算上平时存的钱,应该能在年前买到一个收音机,楼下李叔的侄子从国外回来,用华侨券买了个收音机,从那以后小闺女就再也不着家了,每天晚饭后就要抱着小板凳去李爷爷家听唱戏,听故事,大冬天的,上下楼冷得很,李叔的孙子和他闺女儿差不多年纪,也皮的很,平日里带孙子就很是辛苦了,他也不好意思总是麻烦李叔帮他看孩子,他想了想,给闺女儿买上一个红星牌的收音机,以后在家躺被窝里就能听,想什么时候听什么时候听,想听什么听什么,他闺女儿也不用老跟着李叔听戏,他听说现在的收音机能听到专门适合给孩子说的东西,他闺女儿这么大岁数也有合适的,他想,闺女儿知道了肯定很高兴。买了收音机,也不知道能剩下多少券,他还想去看看毛毯,之前路过供销社他远远地看过一眼,那些新来的花样很好看,据说以前都是卖给外国人的,他媳妇儿关节不太好,要是有个毛毯盖在腿上,打毛衣的时候会舒服不少,他媳妇喜欢红颜色的,就不知道一条要多少券,要是不够,他就想给媳妇儿闺女买点巧克力,李叔侄子回来的时候带了一盒,他忘不了他闺女看李叔家孙子吃巧克力时的眼神,单纯的渴望,大家伙日子都不好过,谁都没法厚着脸皮说去尝上一口,现下到了年尾,攒了一年的钱了,他想让闺女尝尝巧克力,听人家说一开始吃起来有些苦,后来就甜了,他都想好了,买上两块,媳妇儿一块,闺女儿一块,他不爱吃甜的,就不必算上了,毕竟要过年了,一家人总要高高兴兴的。
“笃笃笃”,敲门声让他突然从思绪中惊醒,这个点,肯定是急事,他刷的一下站起来,披上军大衣,值班室外面一个穿着灰布衣服的老头神色焦急,见着他出来开蒙,扑通一下子跪下了,“警察同志,求求你救救我孙子吧。”他神色一紧,向大门外张望,一只瘦弱的老牛拖着一辆板车,不停地打颤喘着粗气,板车上面坐着一个人,车上好像还躺着个孩子,他凑近一看,那孩子双眼紧闭,脸烧得通红。他没多犹豫,转身锁了值班室,推出局子里唯一一辆自行车,“老伯,你抱着孩子上来,先赶紧送他去医院。”老头儿抱着孩子上了他的车,他定了定神,向着医院用力地蹬起了脚蹬。
医院在城南,他载着两个人赶了一路,累得直喘粗气,到了医院,值班医生正好没事,给孩子看了病又打了针,孩子的情况渐渐稳定了下来,小脸儿也没那么红,额头也不那么烫手了,他这才松了口气,孩子睡着了。他和老头儿在医院的长椅上坐着,老头儿家是农村的,孩子昨天夜里就有点烧,找赤脚医生看了,喝了草药汤,也没退烧,今天又严重了起来,都已经不应人了,老头儿没法子,借了村子里的牛车,赶了百里多地,才到小城里,又不认路,找不到医院,老头儿子前几年害病死了,儿媳妇跟着别人去了广东就再也没回来,就留下个小孙子,成了老头的命根子,这会,为着这小孙子的病,老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留不住这独苗苗,好不容易碰到了警察,这才救了孩子一命。
老头儿出门带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是不够数,可医院不交钱不让打针,他摸摸身上揣着的钱,那是给闺女买东西的钱,他瞅着孩子脸烧的通红,都快说起胡话了,最后咬了咬牙,给孩子垫了药钱,孩子情况紧急,用的又是好药,他垫了不少,孩子醒了,叫了声“爷,饿。”老头没法子,身无分文,孩子身边又离不得人,只得抱着孩子哄了哄,孩子又睡了过去,总算不太烧了。老头儿对他千恩万谢,他没多说话,他看着那个孩子,有点想家里的小闺女,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得样子,只是这孩子瘦得让人心酸,他心疼孩子,又想着能帮就帮。
在医院坐了会儿,天快亮了,怕孩子再有不好,老头打算带着孩子在医院再呆会,他看着爷孙俩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破旧棉袄,只有薄薄一层,打满了补丁,可有些地方还是露出了里子,这大冬天的根本挡不住多少风,大过年的,他心生不忍,和老头儿告了别,他把自行车放回局子里,走路回了家。
他到家的时候,闺女刚起,媳妇正在给闺女梳头,没啥好看的头绳,他媳妇儿把自己的红围巾拆了一小段,用毛线给闺女绑了个马尾辫。“爸爸,你回来啦。”闺女笑得开怀。工作忙,闺女很少能见他,这会刚起来就能见他,闺女高兴得不得了,他摸了摸闺女的头发,闺女从小长得漂亮,会唱会跳的,老师和街坊都喜欢,只是身上的衣服还是他和媳妇结婚时候的衣服改的,闺女抱着他的腿,抬头盯着他,也不说别的话,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生怕一眨眼爸爸又不见了,他突然有点心酸,又有些愧疚,他又想起在医院躺着的那孩子,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转身从抽屉里取了些钱,又往门外走去,“刚回来又要出去啊?吃个早饭再走吧。”他媳妇挽留道,“没事,你们先吃,我出去买点东西,今儿大年夜。”他含糊应答。
大年三十,供销社开得早,他去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没有了,他在柜台前望了又望,收音机,毛毯,工业券攒的还是不够,他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他要了一条深色的毛毯,要了一点糖块和年货,他又犹豫了好久,用最后剩下的券要了两块巧克力,攒了好久的券一下子就全部用完了,他长出了一口气,一手拎着毛毯,一手拎着糖块和年货往医院走去。
南方的冬天真是冷啊,也不知道他媳妇和闺女现在在家干啥,可能在包饺子吧,他突然犹豫了一下,在路边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从纸包里取出了一块巧克力,放进了媳妇给他在大衣胸口缝的内袋里,然后,拎着毛毯年货继续往医院走去。
工业券还是要攒的,他想,大概等明年过年的时候,收音机和毛毯就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