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非 白

1、青蔓

　　她是端白的王后，也许更准确一些说，是燮国曾经的王后。因为，她并不一定会嫁给端白，只不过，在一个必要的时间嫁给了当时燮国的国王，按照国与国之间的联姻方式。
　　她是彭国的公主，她父王唯一的女儿，哥哥唯一的妹妹，她出生就已注定会是另一个国家的王后。从小，她作为一位公主和将来的王后成长着。她的夫君将是一位国王，仪表堂堂，威严英武，气质非凡——她知道会是这样，因为她的哥哥——太子殿下就是如此出众。并且，她还知道燮国有一位王子像哥哥一样英俊杰出。
　　在十三岁时，她见过这位王子。那时哥哥作为太子出使燮国，她极力要求，一向疼爱妹妹的哥哥只好答应带她同去。接待他们的是大王子端文。端文王子虽然没有被正式立为太子，但是端文母子皆深得燮王宠爱，由他来接待他国太子也足见身份非同一般，众人都相信他就是燮国将来的国王。她扮成贴身侍卫站在哥哥身后，看着这位帅气从容的王子，感到满意——如果是他当国王，那么还能配得上她。
　　在接待来使的酒宴上，她还见到了其他王子，这就更让她庆幸将来的国王是端文。他们坐在端文身边，犹如众星捧月，显得那样平庸无常，即使是端文的同母弟弟端武，尽管面容并不丑陋，可是那双眼睛，目光浑浊，一看便是庸碌之人。
　　她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在他们饮酒酬对中，她溜出了宫殿，陪在身边的，是哥哥特意为她安排的宫中女侍。
　　许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这件事时她总会想到，也许，她不应该溜出去，也许，她根本不该来燮国。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呢？这个念头缠绕着她。她本无所谓爱无所谓恨，她所确定的是会嫁给一位国君——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她相信，她的天资和从小的学习会使她成为一名最出色的王后。
　　她不知道，许多事情不是她能决定的，也不是她能改变的。这就叫做命运。
　　后花园很美，她和侍女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在树林花丛间穿梭。远处隐隐望见一座楼台，走进看时却发现早已废旧，周围树木参差，更显出几分荒凉。但是格外的安静，还能听到远处溪水的潺潺声。她轻轻舒了口气，笑道：“刚才闷死我了！”
　　“公主为何不回馆舍休息？”
　　她看看周围的景色，摘下重重的帽子，径直向林间走去。只有这样，才有离开皇宫的乐趣啊，她心里想着。身处高高在上的位置，一言一行都在众人眼里，虽然并没有人可以约束她，可是也没有真正自在的感觉。现在终于能够在众人之外了，好像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而且，她也可以去观赏别人了。就像刚才，那些王子的故作姿态，那些官员的紧张狼狈让她觉得格外有趣。她站在哥哥身后，也许也很显眼，因为小巧的她穿着厚重的侍卫服总是不太协调。那些人一定也很犹疑，可是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匆匆看一眼便慌忙转移了目光。她忽然偷偷笑起来。女侍吓了一跳，催促道：“公主，此处过于幽寂，恐怕不适合久处，还是回去吧。”她随便应着，继续信步向前走去。
　　“公主。。。。。。。”
　　“那是什么，一本书？”她走到一棵斜伸的树旁，从残损的石阶上拿起一本书，是《诗经》。
　　还有人在这儿吗?她四周望望，女侍已经赶忙去查看四处了。她轻轻翻开书：
　　野有蔓草，零露抟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蘘蘘。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她很喜欢的诗呢，只是，每次读过又会有一些失落。
　　“公。。。。。。。侍卫大人！”
　　她几乎恼怒了，为什么这个女侍总在扰乱她的兴致，真不该让她跟来。她生气地转过身。
　　“把书给我。”
　　眼前赫然站着一个人，她吃了一惊。再细看，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只比她略为高一些，身穿白衣，外罩浅色镶边短褂，头发只是随意用缎带束着。平心说来，他长得倒也清秀，可是神情淡漠。令她反感的是，他始终不抬头看她一眼，只是冷冷重复道：“把书给我。”说罢便将书拿过去，也不理会正赶过来的女侍，便径自走了。
　　她登时大怒，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待自己！ 她正欲上前大声叱问，女侍连忙拦住，小声道：“公主，您现在可是乔装易服啊。。。。。”
　　她猛地醒悟过来，又不甘心。那女侍接着说道：“那是端白王子。”
　　“王子？他也是王子？”她不能相信，“为何刚才宴会上没看见他？”
　　“这个王子啊，一向孤僻怪异，他的母亲也不受宠，又是低等人出身，所以大王一点也不喜欢他。你根本不必在意，只要好好留心端文王子就好了。公主，还是离开这儿吧。”
　　“哦。”
　　她跟着女侍往回走，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端白走得并不快，白衣在绿树间隐现。他始终没有回头。她心里忽然有点失落。
　　低下头转过身，地上似乎也有个白色的东西——是一枚书签。是他遗落的？她捡起来，书签很精致，还有淡淡的薰香，上面是一枝绢绣的兰花，很淡雅，缀着浅绿的丝线。她忽然想到应该还给他，赶紧转身看去。端白已经走得很远了，此时已停下来，似乎觉得再不会有什么干扰，便坐下翻开了书。
　　她陡起的急切和兴奋一下子消失了，他为什么看也不看我一眼呢？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很美。从小在这样的赞誉中长大，她几乎不以为意了。方才端文王子也许猜出自己的身份了吧，她清楚地看到端文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和欣喜之色。可是现在，当时的小小得意之情已一扫而空。
　　他为什么看也不看我？怪不得不受父王宠爱，全然没有王子的气质风度！她气冲冲地走着，想到书签，她张开手看看，真的是很美丽的书签，她很喜欢，可是。。。。。。她心里一阵烦躁，一狠心，甩手将书签丢进了水里。
　　书签轻飘飘的，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悄无声息地浮在水面，与落花残叶一同随水流去了。

　　两年后，燮王驾崩，太妃传燮王遗旨，立七子端白为王，赐端文母亲裕妃殉葬。不久，新王端白登基，母亲历贵人成为太后，与太皇太妃共同垂帘辅政，懿旨封端文为镇边将军，戍守西北。后一年，燮王迎娶彭国文妲公主为王后。七年后，燮国内乱。
　　她要离开燮国了，已即位的哥哥派人来接她。当轿子停在宫前，她在轿帘后听宫女支支吾吾说到“大王已经知道了”时，心中溢满了冰冷的绝望。也直到此时，她终于意识到，也终于肯承认，她是爱他的，可是这爱，成了回不去了的悲哀。就是方才，她还在想，如果他肯出来见她，肯乞求她，不，只要他说上几句祝福的话，她都会为他再去请求哥哥援助。
　　可是现在，她知道她伤他太深了。她其实并不关心他的继位是否一场阴谋，她也不愿意和别人议论遗旨的真假。可是那时她为什么要说那样侮辱他的话呢？是周围的流言蜚语让她觉得嫁给一个受众人质疑的庸君是一种耻辱，还是新婚之夜他依然的冷漠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本希望他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或者脸色大变，情绪异常，总之，她希望他能够注意到她的存在，而不再是沉默地坐在一边，任由宫女们服侍安排。她忘不了他看她的那一眼，那是唯一一次他对她的正视，这么说来她的话是起作用了——虽然她宁愿不要。他已经高出她许多，脸略微瘦削，依然苍白，在烛火的阴影里，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她不知道里面是痛苦，还是绝望，或者只是厌烦，畏惧。他就那么看了一眼，默默转身出去。
　　她一直为他的疏远找其他理由，比如，他有断袖之癖。因为太后和太皇太后分别为他物色的珍妃和瑾妃他也从不理会，只和从小服侍他的宦官燕郎形影不离。可是，蕙仙出现了。这是一个让太后和妃嫔都嫌恶，千方百计排挤陷害的小宫女。
　　她也讨厌她，讨厌她看端白时不加掩饰的爱慕崇敬的眼神，讨厌她抱着端白坐在马上时大声的欢笑和尖叫。这个身份卑微，长相平常的女人，只不过用怯生生的目光，楚楚可怜的样子，就让一位国君以自残相逼，逼迫太后们同意他们在一起。
　　每当想到这里，她总不由攥紧拳头。
　　这个女人最终离开了皇宫——端白不得不判她死罪。她知道，这只不过是端白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所使用的手段，两位太后决不能容忍还有一个女人能够控制皇帝，削弱她们的权力——这是她后来明白的。她没有告诉其他人，蕙仙还活着。至今她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她是嫉妒那个女人的，所以当她看到端白失落地在昔日与蕙仙游玩的地方留连时，她控制不住地去讥讽他；但她又是羡慕那个女人的，在她看到端白拿刀刺向他自己时，她脑中闪过如果我是她该多好的念头。
　　但是，她是堂堂公主，她所想要得应该立刻能够得到，她不必经受苦楚，也不屑于用尊严去交换。
　　然而，现在她坐在轿子里，该何去何从？她对这个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没有任何感情，在勾心斗角争夺王权的太后和珍妃以及太皇太后和瑾妃的两个势力圈外，她是孤独的。只有这扇门内的那个人，让她爱恨交织，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而恨有多深，也正证明爱他有多深。勇敢地走出去么，走到他面前，不在乎他的冷漠或嘲笑，说不管怎样，我要与你共度难关；不，这个时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不需要她的牺牲，他不需要她，他甚至连临别见她一面都不肯。
　　那么，就这样走吧？
　　宫女挥挥手，轿子出了宫门。门外，是华丽宽敞的马车与装备精良的彭国护送队伍。
　　两个月后，大王子端文攻入京城，夺回王位。前燮王端白被贬为平民，遣出京城。
　　五个月后，燮彭两国开战。三年后，彭国吞并燮国，燮王端文自焚而死。颇受非议，谜团甚多的前燮王端白不知所终。
　　燮国不存在了，她还是彭国公主。英勇善战、治国有方的哥哥对她是有求必应，无微不至，并且多次积极地为她挑选驸马。她拒绝了。
　　她在宫里无意中碰到了当初陪她去花园的女侍，才知道这女侍是父王与哥哥安排在燮国的内应之一。她明白了为何她写的那么多求援信都石沉大海，而当她回到彭国请求哥哥为端白夺回王位时他又一口应允，立即宣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是吗？就像她，为了她的骄傲而残忍，为了她的嫉恨而恶毒，如今，为此她将悔恨一生。
　　如果可以选择，她愿倾其一切，去换回那枚书签、那个下午，在绿树白花之间，轻轻走到他面前，让他看到自己最美丽最温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