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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逢乱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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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虞自幼丧父,母亲只求在身心还未完全衰老之前再奔波几年,好给柒虞多备些嫁妆。然乱世里多的是佳人薄命,柒虞总角之年,母亲病榻缠绵间,最终还是落得个玉殒香消,瘗玉埋香的下场。
虞母只穿了一身旧衣服,便被好心的左邻右舍抬进了幽黑孤寂的棺材里。
彼时柒虞正值总角之年,小小的她不懂为何母亲会长睡不醒,只是觉得带走母亲的黑匣子丑陋又恶毒。她也不明白母亲留下的金饰细软该值多少银两,她只感到用漂亮首饰换铜板,再用铜板换面食很好玩。
当铺前细皮嫩肉的小丫头模样就像个糖娃娃,一双含水杏眼里满盈着澄澈与无辜,嘴角微微一弯便露出颊边浅浅的小梨涡,似乎连空气里都飘散着一股蜜糖融化的香气。
当铺的老板想顺着这支手镯说出他的忧虑与关切,可眼前娇软的小丫头看起来并不知晓生活的不公与压迫。她把手镯当给他似乎只是出于好玩,而一点也没有乞怜的意思。
院里的桂花树谢了又开,开了又谢。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以物换物的好玩,柒虞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了一支步摇。
那年的冬天很冷,冷过柒虞记忆里任何一年。素来肥沃的农田冻成了硬邦邦的石头,田边的小路上残留着秋天留下的车辙,一棱棱伸向远方。雪下得愈加急促了,远远近近越发朦胧。已走了几里地的柒虞回头去看,却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好似世间皆是空无一人的孤寂。
柒虞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忽被人从身后抱住。柒虞惊叫一声,可她被人抱着使不出力气,小拳头挥了两下便被他攥住了手腕儿。柒虞便死死咬住他的手指,那人尖叫着松了手,柒虞趁机挣开他急急往镇子的方向跑。
柒虞本已跑远了,只是吓得慌不择路,仓促间被绊了一跤。没等她站起来,那人却赶了过来死死搂住柒虞的柳腰,一把将她扑倒在路边。
耳尖传来丝帛破裂的声音。
我很喜欢这件衣裳的。柒虞冷冷地想。
身上的人忽被捏着衣领提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摔一打。此人原本借了酒劲儿才起了色胆,见眼前人比自己高大魁梧得多,急声道:“大兄弟,误会误会,是这小贱蹄子不老实先勾的我……”
“你当我瞎么?滚。”
那人听罢忙撒腿就跑,柒虞只一言不发坐在那里,默默整理自己皱皱巴巴的衣服。
松开紧握的双拳,男人朝着柒虞稍稍打量了一眼。
细腻的肤,纤瘦的腰,少女青涩娉婷的身段。一双剪水双瞳略带惊恐地望着他,更添几分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风度。长睫上还残留了一颗剔透的水珠,将落未落,千钧一发。
美人尚幼,其韵已天成。
可再美又如何,乱世里多的是佳人薄命。
“多大了?”
“十二。”
“叫什么名字?”
“柒虞。”
“哪个于?”
“虞美人的虞。”
男人叹口气。
又是个珠沉玉碎,命比纸薄的名字。
“家里人呢?”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男人怔楞了一瞬。
这个鬼天气,冷得连心跳都要被冻住了。
“罢了,我既救了你,便是有缘。”
柒虞自此在孟先生的小茶馆里安了家。
孟先生是柒虞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书生,言谈举止也与村里粗犷的庄稼汉不太一样。孟先生的衣服总是清爽整洁得很,哪怕是穿着落了补丁的旧衣衫,也颇有些落难公子的气度,比别人穿了新衣裳还好看。
但孟先生却没有读书人一贯的自傲,待人接物总是和气得很,从未与人红过脸。即便有人对他不敬,说了些不好听的脏话浑话,他也不恼。
在孟先生的小茶馆里,柒虞渐渐知道了米面卖多少钱一斤,也懂得了被人帮衬要道谢之类的人情世故。她开始学着孟先生的言谈举止服侍茶客。有时也会遇见一些惹不起的地痞无赖,柒虞便唯唯诺诺地同他们周旋。
茶客们见新来的小姑娘容貌过分迤逦,不免存了些“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疏离。年深月久了,茶客们却渐渐看出她的本分,也开始亲切地叫她小虞。
无论怎样,柒虞与孟先生相依为命的日子是快乐的。没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是顺理成章的快乐,以致一度以为就会这样简单地过一辈子。然二人沿着既定的平淡轨迹一路走来,却戛然而止。
——
沈夫人本是茶馆里悠闲安适的常客,如今却抱着奸.淫.而死的小女儿,登时便哭断了气。沈复红着眼拿了灶房的菜刀,还未朝着他们杀将过去,腹部已多了一个巨大的血洞。
契丹士兵颇为不耐烦地抽出被献血染红的长矛,朝着倒下的沈复啐了一口:“不知好歹的汉人!”
世间有一种残暴至极的野兽,名叫人类。
足足几百户人家的东羌村,哭没用,怨没用,求饶也没用。几个月大的孩子都让人搜出来用矛捅碎了,石板街上血流了一地,仿若打翻了一缸缸染坊的红料。
孟先生把柒虞藏到干麦垛里,叮嘱道:“躲在这里不要动,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柒虞乖乖点头。
孟先生的嘴角漾起一丝若隐若现的浅笑,一双深色瞳仁里是近乎宠溺的暖。这一抹笑过于浅薄,待柒虞想要深究时,似乎又消失不见。柒虞疑惑眨了眨眼睛,孟先生依旧是一派从容温和的模样,却又好像在隐隐压抑某些深藏于心的情愫。
这时候暮光亮了一些,洒在孟先生的面庞上,柔和了他坚实硬朗的轮廓,也将他的眼睛从原本的深褐色映照成淡淡的琥珀色,里面映出柒虞的小影子。
细细帮柒虞掩上麦秸,孟先生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得似乎十分果断坚定,没几步却折回来,柔声问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干麦垛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
隔着麦垛轻轻抱了抱柒虞,孟先生不疾不徐走出了庭院。藏青色麻布鞋在这暮色昏黄的石板地上,一步一步,走进了没有光的所在。
有一个人,让他有了风雨同舟的勇气,也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在这个颠沛流离的乱世里,钱财、土地、名望,天长地久的一切,都只是虚无罢了。真实的只有挣扎着的自己,和身边的这个人。然时年正值兵荒马乱,容不下软弱无能的帝王,却也容不下一对平凡的寻常百姓。
世事总是不可理喻的,谁又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孟先生一辈子与世无争,临了,连赴死都这么温柔。
——
四周静默无声,柒虞屏息凝神坐在干麦垛里,却在这静寂里觉出无声的恐怖来。
若契丹士兵没能在茶馆里搜查出人来,大抵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孟先生躲在了什么地方?会不会被发现?
柒虞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心底却愈加焦躁不安。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似乎有一队契丹士兵来到了茶馆,又三三两两离开了。
柒虞轻轻移开麦秸,蹑手蹑脚走出来。
在茶馆背阴的一侧,凛冽冬日里残留的积雪与冰凌缓缓融化在温和春风里,脚下的一汪积水在朦胧月色下隐隐闪着光。她茫茫然低下头去,却看见了自己绮丽而恓惶的脸。柒虞向前踏出了一步,那张脸猝然间被踩碎在水里。
茶馆里是一片骇人的静寂,所有女儿家的衣物饰品皆消失不见,只余下一些男人的长衫。
柒虞轻声呼喊着孟先生,却在茶馆门前猝然停下。
孟先生在夜色里生生被长鞭抽烂了,黏乎乎的内脏碎块沿着鞭痕的裂口漫流到青砖地上,和残血一起糊成脏浊的污水。脸上却是安然恬静的模样,一头不曾剪去的乌发水蛇般缠绕在瓦砾上。
柒虞蓦地一个惊颤,伸出手轻轻抚摸这张脸,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企图寻找自己不熟悉的印迹。她触到他溃烂的皮肤,凉透的体温,猩红的鲜血,便愈加坚定地想,孟先生已经逃走了,这是一个陌生人。
然而,终于,她摸到了他后颈的两个小瘊子。她还记得孟先生笑着吟道,莫道山僧无伴侣,猕猴长在古松枝。
柒虞剧烈翕动了几下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若被人抽去了筋骨,她陡然瘫软下去。胸腔里猛然涌上一股又腥又热的东西,泪水已夺眶而出。
怔楞半晌,柒虞才嘶哑道:“孟先生!孟先生!”
低吼中夹杂着呜咽,微弱月光下,柒虞的眼神染上了些许哀求,眼眶猩红犹如困兽。潮湿而血腥的风吹起了她一缕乌发,身后是由血水与尸体层层铺垫的路,冗长延伸至不知名的远方。
她曾以为乱世之苦不过是干脆而猛烈的一刀,却原来是一种不见血的,折磨人的,与日俱增直至死亡的痛。
细细想来,孟先生藏起她的衣物饰品,是为了营造只有一人打点茶馆的假象。契丹士兵就算只找寻到孟先生一人,也不会再心生猜疑。
在凌虐里生生被鞭挞而死,孟先生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若柒虞听到他难熬的呻.吟.而心生不忍跑出麦垛,他的心血便功亏一篑。
——
前线交战时,几名黎国士兵仓促间逃进了东羌村,村民一时心生不忍,暗自救助了这些伤兵。契丹人哪里认得谁是村民谁是敌兵,这才有了屠村一事。走时在村口立了一块“进村者死”的木牌,以儆效尤。自此,无人敢踏入东羌村一步。然众人皆不曾想到,已是尸山血海的东羌村,竟有人虎口逃生。
柒虞不眠不休守在孟先生身旁,直至日色昏黄的薄暮。
今夜,便是孟先生的头七了。
她曾听孟先生说过,死者魂魄于头七时返家,家人则于寝室中回避,睡不着也须躲入被窝。死者若看见家人守着遗骸苦苦等待,易心生思念而无法转世为人,只得做了荒野的孤魂野鬼。
她踉踉跄跄站起来,除了心跳,似乎全身已冷峭到失去知觉。不防踏在一处泥泞黏土上,柒虞跌倒在脚下的一汪水洼里,浸湿一身淋淋漓漓的泥水。她跌跌撞撞踏进西厢房,一头不曾剪去的乌发随意披散在素肩上,女鬼一样。
西厢房本是她的闺阁,现下却一片毫无烟火气的静寂,依旧保持着孟先生刻意掩饰的空荡模样。床尾却整整齐齐叠了几件簇新男装,上面压了一只沉甸甸的包袱。
柒虞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颤。新衣衫过于娇小,显然不符合孟先生的尺寸。
世上多的是红颜薄命,在这个颠沛流离的乱世里,过分迤逦的容貌只会招致无端戕害。孟先生为她备好了男装,也为她筹划好了一切后路。
院外忽掀起一阵风声,夹杂了几只鸱鸟凄厉的鸣叫,紧接着便是没有丝毫预兆的蒙蒙细雨。她心头也仿佛被轻烟细雨缭绕着,诉不出的迷惘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