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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山岚「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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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温醒、夏榈檐聊到很晚,回到房间时,秋澄光看见沈萱茹发来的一条讯息:“澄光,我今天和爸妈回老家了,来不及再见一面。关于上次在墓园说的那些话,如果你有想知道的事情,可以问我。”
上次墓园分别之后,秋澄光没再见过她。两人几乎是一走出墓园就分开,即便是要沿着同一条路往回走,但两个人都默契地想要独行。
她们的联系过于悲哀,走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想起第三个人。
秋澄光回了消息:“你有话想跟我说吧?”
“方便打电话吗?”
“嗯。”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秋澄光不怕会吵到温醒他们。但她还是走到了小阳台,在那里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沈萱茹打来电话,她刚回到老家,老家在农村,耳边还有几声犬吠。
“嗨,澄光。”
“嗨。”
她们寒暄了几句。距离上次墓园离别,虽然只过去一个月,但想到今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两人之间不免有了些依依相惜的情愫。
寒暄罢,犬吠声逐渐止住。沈萱茹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道:“上次我在墓园说了很多话,我知道你很在意,但却没有问我。”
“嗯,因为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着你说呀。”
“在我们之前去给盛宴扫墓的人,是以前喜欢盛宴的一个男生。我打电话问过他了。”
“喜欢盛宴的男生,现在也在这个城市吗?”
“对,他在聆城。他老家就在聆城,只是高中到我们这边读书了。”
“你要告诉我一些盛宴和那个男生的事情吗?”
“那个男生叫瞿苏格,关于盛宴的一些事情,他可能了解得比我多,也可能没有。”
“我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去盘根问底,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萱茹听到这话,沉默了很久。
“你不想知道盛宴当初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想,但我不想去打扰那位男生。”
“那我就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嗯。”
沈萱茹慢慢地讲,语速语音都极慢极缓,像守夜人的一首曲子吹在耳畔。从她的讲述中,盛宴生前的一年的经历第一次被如实地拼凑起来。秋澄光亦是第一次听说。她在躺椅里抱紧自己,任夜风吹,越吹越冷。
盛宴的性格,和大多数内向的女生一样,走路习惯低头,说话声音小而轻柔,容易脸红。她就读的高中是当时最令领导头疼的高中之一,校风学风差,经常出现打架斗殴事件。不仅男生之间会有冲撞,女生之间的冲突也在所难免。
盛宴入学第一年,她的身边掀起了一场男女同学都参与,甚至老师也参与其中的大型欺凌。短短一年时间,欺凌登峰造极。
因为从小摔了一跤磕破嘴皮子,从此盛宴的唇上留下一道疤。小学到初中,那些嘲笑她的人,秋澄光都会把他们赶跑,可是上了高中,两人异校,盛宴完全暴露在嘲讽当中,她本身不敢反抗。
在沈萱茹的印象中,一开始只是几个和盛宴同寝室的女生背地里笑她,带头的人叫汪熙瑶;后来,发展到班级里的男生也会在盛宴从教室前后经过的时候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虽然不是摆明了的嘲笑声,但是听了让人很在意。
同学对她的另眼相待始于她唇上的疤痕,却因为她的唯唯诺诺不敢反抗而愈发张扬跋扈。施暴者往往以受虐者的痛苦为饮品,他们会狂欢,为能够喝到几滴血而快乐。
汪熙瑶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各方,告诉大家盛宴有多么多么讨厌,讨厌在哪里?——“她不讲卫生,你不看看她黑色袜子都穿多久了!”、“她很作啊,整天跟萍萍哭她胃疼,胃疼还整天吃辣条,她就是在博别人的同情!”、“她上课还跟历史老师顶嘴!她以为她懂的比历史老师多呢!”
盛宴的历史成绩是所有科目当中最好的,她历史学得很好,平时喜欢看帝王传记,夏商周到近代的历史她读了很多,因此上课可以很快发现老师讲课的漏洞,或者错误。有一次历史老师讲错了战役的数目和细节,她鼓起勇气当庭纠正。
然而,历史老师只当做没听见,声音更加洪亮,滔滔不绝地继续讲着,留给盛宴一张涨红了的脸,以及班级一些人捂嘴吃吃笑。这些笑声传入耳中,像一个巴掌甩过来,盛宴的脸火辣得刺痛。
有一次语文课上,语文老师讲错了长平之战的一位主帅,盛宴又一次鼓足勇气提出纠正。她期待语文老师和历史老师有所不同——真的,语文老师和历史果然不同!语文老师听到她的纠正,恍然大悟改了过来,又表扬了她——语文老师太好了!
可是,同学们不喜欢语文老师,恨屋及乌之下,他们对得到语文老师表扬的盛宴便更加厌恶与排挤。而盛宴呢,因为看见了语文老师大方的一面,语文课上,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和老师互动,常常说出一些同学们都没背过的诗句或者古代知识。
半个班级的人开始讨厌她。
沈萱茹记得很清楚的一次公开伤害,是在高一年期末的心理课上。在心理课教室,没有固定位置,大家都搬了椅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上课。最后这一节课,盛宴依旧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
心理老师布置了一个任务:写出班级里你最喜欢的男生和女生的名字,我们来总结一下这些同学脱颖而出的闪光点在哪里。
这是一个想让学生总结出人性美好的游戏,却没想到成了见证人性阴暗的一场阴谋。
最后选票结果出来,男生中最受欢迎的是班里最帅的那个。他从众人中站起来,一米八的个头站在围坐成一圈的同学们中,颇有被众星捧月的优越感。
论及他的闪光点,班级男生女生几乎都沸腾了:“帅!”、“太帅了!”、“篮球打得好!”、“打篮球的时候超级帅!”、“有钱!”——
说来说去,离不开这些“高”、“富”、“帅”这三个字。
接下来公开女生的选票,盛宴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当心理老师念出她的名字时,她整个身子为之一颤,全身上下有一股痛苦的电流流经。她坐在椅子上,痛苦地看着老师,老师看着纸条:“盛宴,好好听的名字啊!——站起来我认识一下,好吗?”
盛宴站了起来,恐惧地,战战兢兢。她从角落挤出来,站到刚才最受欢迎的男生站的位置,双手紧紧地抓着裤缝。同学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掌声,像一场预谋好的凌迟。
“全班49个人,有30个人都写了你的名字,你有什么感想吗?——你好像不太高兴,作为最受欢迎的女生压力这么大吗?”心理老师发现了她脸色不对。可是盛宴不敢说实话,看着面前笑得狰狞的一张张嘴脸,她颤抖着,眼眶逐渐红了。
“我没想到会是我。”她的声音很低很抖。
“她这是激动得发抖了!”汪熙瑶率先说,生怕老师会生疑。沈萱茹已经看见心理老师脸上转瞬即逝的惊讶。
这一次,心理老师没再请大家说说最受欢迎的女生的闪光点,可是几个男生不问自答地笑起来:“盛宴博学多才啊!”好好的四个字撞进耳朵里,像针头插了进去。盛宴握紧拳头,求饶地看向心理老师。
老师连忙请她回到座位上,角落里。
大家的欢腾很快停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又被其他事情带动起来。他们总能忘记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他们甚至没想过那是伤害,他们甚至没想过“别人”。
这节心理课以后的每节语文课,盛宴都不再发言。她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看着语文老师,满眼的愁苦,满眼的无助,有时候满眼的泪水。语文老师问过她一次“怎么了”,盛宴不敢说。她知道同学讨厌语文老师。她知道语文老师拿这些人没办法。可是当班主任的历史老师,却是睬都不睬她一下。
班级的拉帮结派还在继续,可是不管这些帮派怎么分,他们都有个共同取乐的对象。他们高兴跟盛宴说话,如果盛宴能够回他们,他们就更高兴了。
“她一说话嘴巴就这样,就得这样,你们看,这样——!”汪熙瑶有一次学盛宴说话,她把嘴唇紧紧地贴在牙齿上,模样很古怪,学完了,她好像累坏了,哈哈大笑起来,“我学得还像吧!”
“你这样很丑诶!”
“哪里丑啊,她就是这样的啊!”
她们肆意取笑的时候,盛宴正在教室门口站着。她低着头快步从她们面前走过。眼泪抓在掌心里,指甲抠进血肉里。
放暑假了,学生们都高兴得不得了。盛宴却在这个暑假死去,她把身体扔进大海里,留下两封信给她最珍贵的人。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在假期离开,分明放假了就没人可以欺负她了,不是吗?
离开前她没给秋澄光打招呼,她知道她很忙,松城最好的高中据说每年暑假都要做及腰高的试卷,她不愿意拿自己的痛苦去叫她分心。
高一下学期她选了文科,可她没能等到高二年。她没能等到海子说的“春暖花开”。后来她面向大海。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意识到:面向大海,怎么能春暖花开?幽深的海底和纯金色的黄昏,便是她的全部。
*
沈萱茹淡淡幽幽地讲完,秋澄光咬着指头已经泣不成声。
“高一年我是学校新闻社的,盛宴让我给她写一篇汪熙瑶她们的报道。她有想过要反抗。她说如果我不敢写,她写,她写完让我把报道登在校报上。可她不知道,汪熙瑶她爸是校长,报道怎么登得出来?盛宴离开以后,校长辞职了,也算是他女儿的所作所为给他带来的报应吧。”
“盛宴离开之前,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
“有和喜欢她的男生说什么吗?”
“没有。那个男生喜欢她,但是那个男生没有保护她。”
秋澄光哭出来。
“澄光,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有人去学校找学生谈话。因为盛宴不是在学校发生那样的事情,她又是单亲家庭,大多数人都以为是她的家庭原因。没有警察来找我们谈话,没有。”
“她给她妈妈留下的信里面,没有提到在学校被人欺负;给我留的信也只告诉我她很累。如果不是你说,我也不会知道她在学校被人欺凌。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真的——我真的太——!”
秋澄光痛哭起来。沈萱茹听着她哭,也兀自流泪:“说到这儿,我们都有错。我是旁观者,但也是帮凶。盛宴她,只是没能等到一个更好的世界而已。”
沉默了很久,秋澄光擦干了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也谢谢你,让我可以把这些说出来。盛宴离开以后,心理老师辞职了,有人看见语文老师在操场哭。我想,如果可以让老师们意识到学生中间的欺凌,也勉强算是个进步吧。”
“嗯。”
挂断电话以后,秋澄光虚弱地躺到床上,她打开微博,把盛宴生前发的微博都看了一遍。盛宴喜欢百合花,喜欢泡芙,她转发了很多关于甜品的微博,以前还梦想过老了要开一家甜品店。她的最后一条微博下,现在已经有好几万条的评论了。
「既然烦恼无法带走,那么,将我带走吧。希望我离开以后,可以看见这个世界越来越好。拜托了。再见了。」
——盛宴,我真希望和你一起看这个世界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