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餘粥

1、湖底神明

　　白常笑把女儿安顿好，坐在窄窄的床沿，侧身望着自家闺女安祥的睡颜，微微泛着红丝的眼睛霎时间浸润了饱含秋意的寒潮。

　　久久不语，蓦地又吞咽似地叹了口气，他捋一捋自己黏在额前的刘海，只糊里糊涂触碰到冰凉的汗水。

　　他用一种温存又内敛的目光，静静端详女儿红润的面庞，仿佛揣摩着世上独一无二的珍贵宝物，抑或是珍藏太久太久的陈年佳酿，再多驻足，便醉得人难以放手了。

　　倾身，他吻了吻女儿的额头，随着年岁增长已经很结实了，还亲到了几缕柔软的发丝。

　　很轻，也很慢，很温吞——像是点水的蜻蜓一般，他怕惊扰梦中的人儿。

　　探出手，他熟练地把台灯拉灭，房间陷入一片漆黑的沉寂，才缓缓抬起头。

　　夜色幽深隐晦，安全又坚决地守护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眼角决堤的热意被臂弯结结实实地蹭了个干净，常笑捂了捂自己的面，不想再发出任何不由自主的悲戚。

　　晚安，糖糖。

　　明天，阿笙……

　　你的爸爸，就能带着你一直一直盼着的亲妈妈，同你开开心心一家团聚了。

　　说到底，七年了，已经是叔叔辈的我，终究只是局外人呐。

　　净月湖有一个奇妙的传说，湖里住着一个被贬下凡尘的神明。神明因何下凡，日久天长，已无处考证。但他自是不谙世事，只求身心清净。偏偏这下凡之事不知经何人之手，又是何缘故，被编做一桩美谈佳话，在湖周围的村落中散布，广为人所知。

　　本来净月湖只是个处境荒凉，地带偏僻，无人问津的小湖，被那故事里的神明一个显灵，自然是“有仙则名”了。

　　但是神明吃不消这一套，不堪其扰，痛恨人类无休止的迷信探访，不得清净。故而地画方圆，中下毒誓言，扬言靠近者将受到最恶毒的诅咒，永生永世跌入畜生道，再不得轮回。

　　神灵终究不识人间法则。这一显灵，净月湖直接成为众人朝圣之地，游客旅人络绎不绝，村庄村民更是日夜朝拜，尽显虔诚，皆望达成所愿。

　　于是，朝圣者们前赴后继，而神明也言出必行，朝圣者众纷纷坠入畜生道，不得超生。此番作为确为人口过盛的严峻国情做出卓越贡献，同时净月湖也拜次所赐，成为后人口耳相传的禁区，无人得入。

　　随着现代化的发展进程，净月湖周围的小村庄早已跟上新时代城市化建设的脚步，翻新为城乡，唯一流传下的净月湖这一传奇色彩的传说，使得它成为了市中心广为人知的风景。

　　独一点，子时，也就是现代夜里的二十三点之后，净月湖禁止旁人靠近，这是这一带生活的人们心照不宣的。

　　老祖宗留下的忌讳，信或者不信，那都得兜着些。

　　而今夜，寂寥太久太久的湖迎来了久违的深夜访客。

　　他面无表情，如同死肉一滩，脚步麻木，像是寸进机械，正是夜里离家出走的白常笑。

　　--都结束了。

　　他的鞋子已经完全被边缘浅浅的湖水浸没。

　　--这些年，我对于这个家，意味着什么呢？

　　继续向前，湖水已经深至常笑的膝盖，运动裤松弛的裤摆皱湿，色泽变得更暗。

　　--好想……真的好想再见女儿一次。

　　--但是，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究竟能不能够算作是她的父亲呢……

　　--七年，够格吗？

　　--杞人忧天什么呢，毕竟，她的妈妈已经回来了。

　　--一个女主人回归的完整的家，不需要两个爸爸。

　　水淹到半腰，行动变得吃力起来，步伐越发艰涩。

　　常笑还是呆呆地望着湖心，一点一点在水中前行。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如果一开始就。

　　--如果从来都没有喜欢他。

　　--那就好了。

　　--那该多好啊。

　　--咳咳……

　　辛咸的湖水漫过口鼻，有泥沙的气息，接着是肺的闭塞，颅腔至上而下的晕眩，意识似乎也要同湖水因挣扎而泛起的涟漪般涣散开来。

　　生命最后的流连里，纷繁的脑海中，是灯花走马，倒映活着。

　　但是那流光飞影喷薄的，却是同一人。

　　从相册里翻看到他小学时候童稚的样貌，怎么小时候看起来这样乖巧懂事，长大后会是那样跳脱的性格？

　　照片中的小孩宛若出现在放学时人流拥堵的小学门口，站在那儿左顾右盼，隔着人山人海也能刹地看到自己。

　　常笑直觉得自己伸出手去了，马上就要触及，小孩却畏缩地先退了几步，有些踉跄地转身逃走。

　　对喔，我们小学根本不认识。

　　这么想着，常笑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再受自己操控，跟着小孩的背影飞奔起来，竭力挥舞着双手拨开人流，追逐熟悉的影子。

　　你追我赶间，背影壮大了。再触碰到，那人狠狠地把常笑的手甩了回来，穿着也由小学生的白衬衫红领巾变成了丑丑的蓝白相间的初中外套，一脸叛逆的模样，像极了护食的刺猬。

　　哦，初中跨校辩论赛时有一面之缘，那时候的他是这么一张欠揍皮相。

　　接着，这只刺猬埋下头，栽进书海中去了，四周景物幻化，也是成堆的书山，是高中备考时期到了吗……

　　不知不觉，那人有些消瘦的国字脸武装上了最斯文的武器——那副银框眼镜就一直一直没换过，如今看来，空有表面斯文！

　　再然后……

　　是大学里的不期而遇，是他玩世不恭永不谢幕的完美微笑，是他抱着孩子手忙脚乱，带着些茫然无措……

　　再然后，相伴就是七年。

　　幸福的，满足的，只属于三个人的七年。
　　是一个家，是一座城。

　　自己始终没有名分。

　　要……离开了……

　　就这么，让我安宁地，没有声息的，不留痕迹地离去吧……

　　那，只有一次也好。

　　我想试试，在水里睁大眼睛，就一次，看一次水中的风景……

　　于是，常笑猛地睁开了眼。

　　水浪与水纹仿若那一瞬间凝固了。

　　浑浊的暗沉绿意崩解了。

　　他看见一张苍白的面容。

　　这一看，愣是让喝饱了的他多呛了几口水。

　　“水鬼……唔……”

　　他本能地挣扎，却被越拖越下。

　　湖底深处，竟是别有洞天。

　　女子饶有兴致地大量着自己身旁奄奄一息的人类。

　　她纤细的食指抵着下唇，眸中智慧内涵，隐有万千心思此起彼伏，百转千回。

　　她的面色白皙，也难怪常笑一时间把她视作面色苍白的恶鬼了。

　　樱唇轻启，声音清亮如诗禽轻啭，在耳畔化作一股可当号角的清风，不过内容却意外地接地气：

　　“鬼你个头！”
　　“我可是天神。”
　　“既然有缘，便如你所愿。”
　　“一切，重新来过。这样就不会再有烦人的感情啦！”
　　“哦？你问我为什么帮你？”
　　“不是。不是交易哦，只是纯粹的施舍呵。”
　　“没什么，只是清寂地久了，也想看看人类空有力量，却还是求而不得，无力挣扎的可怜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