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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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汤》
注：汤（shang）
婉婉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大明五年，这是我在宫里的第五个年头，是我在冷宫的第三个年头。他们说我是皇后，得了失心疯。小清是我在宫里最贴心的人，她说我病了，我知道我没病。
我大概只是忘了很多事情，但我记得今年是大明五年，我也记得小清是淑妃娘娘，我也记得后宫之中所有逐渐模糊的人。
三年来，我在长平宫看日出日落，我的贴身宫女告诉我从前盛宠时，长平宫门庭若市，后来封了冷宫，也只有淑妃常来看我。我不在乎什么长平宫，也不在乎热不热闹，我只是...只是在等我的阿汤。
小清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因为我只喜欢站在宫里这棵梧桐树下看啊看，望阿望。每每小清问我在看什么，我都会告诉她：“我在等阿汤。”她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我，这让我有些不满，往日里我们的关系时那般的好，现在她可怜我，与那些宫女和侍卫的眼神一样。我不明白，为何要觉得我可怜。
大概长平宫是真的冷清，小清走了，这里真的就只有我和我的宫女。我是那些宫女避之不及的人，除了我的贴身宫女花影。花影总是很生气，我问她为何生气，她说她听见那些人乱嚼舌根，我问她说了什么，她支支吾吾不肯说，其实在这里除了等阿汤，我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她又低头啜泣了起来，我有些心烦意乱，正欲回屋，听见她喃喃说了一句：“娘娘，您太可怜了。”
花影是跟在我从小长大的婢女，她常常会与我讲从前的我。她告诉我，从前我是极温柔的女子，是大京城名副其实的才女。盛宠之时，也未曾难为过嫔妃，未曾苛责过宫人，甚至慈眉善目，后宫里的人儿都喜欢我......她说我从前温婉，而我现在听她唠唠叨叨却有些厌烦，大概是因为没有听到我的阿汤吧。
很多个夜里，有个穿黄袍的人会站在我宫门口望着我，一望就是好几个时辰，也不进来，也不同我讲话。花影告诉我那是皇上。我第一次见到皇上，不顾宫门侍卫的阻拦，冲出长平宫，站到他面前看了又看，又回到长平宫里去了。
那人穿一身明晃晃的衣服，龙凤加身，是九五至尊。他有着与阿汤一模一样的相貌，但他并不是我的阿汤。我的阿汤眉眼如锋，看向我时却无比深情。他看我时会笑，他会极近缠绵的抚摸我的脸，如春风拂过。皇上眉目冷清，不是我的阿汤。
阿汤叫我“婉婉”，皇上也叫我“婉婉”。有天夜里，皇上喝醉酒闯进长平宫，吓醒了我。他抓着我的手，眼角有泪光闪烁，他对我说：“婉婉，婉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说的云里雾里，我听不太明白，可是那么伤心难过的他竟然有几分阿汤的味道。我不忍心推开他，却也没有答话。他虽叫我“婉婉”，但绝对不会是我。我和皇上并不熟，那他道歉的人怎么可能是我。
第二日，我便将此事告知小清，小清是淑妃，那皇上也算是她的夫君了。小清却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眶微红，我知道她又在可怜我，莫名其妙的。这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小清，为何要哭？”或许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她显得很激动，开始嘤嘤的哭泣：“小婉，皇上她是你的夫君，你是他的妻啊。”
我脸色一阵僵硬，不知怎么答话，我好像真的生病了，因为我明明记得我是阿汤的妻子，为何最后会变成了皇后。我想不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放弃，我还是希望小清能明白：“皇上不是我的夫君，阿汤才是。”
听完我的话，她突然问我：“小婉，你记不记得你姓甚名谁？”我被这句话震住了，我...我好像真的忘记我是谁了......阿汤叫我“婉婉”，小清叫我“小婉”....
这一刻，我发现我自己是真的病了。我抬头看向小清，我说：“小清，我病了。”小清又抱着我哭了许久，她最后也没告诉我，我是谁。
阿汤告诉我“凤栖梧桐”，现在的凤指的是天之娇女，前些朝代的时候，凤是天之骄子。阿汤和婉婉以后也会栖在梧桐树上。我没忘记，于是在长平宫的梧桐树下我等了三年，从大明三年等到大明五年，日日夜夜等，也没等到阿汤。
长平宫是冷宫，但宫女不少，侍卫也不少，吃穿用度也是极好的，可我还是赢赢弱弱的，我知道，我是太思念阿汤了。大明四年末，我开始食欲不振，我开始夜不能寐，可我没有告诉小清，也没告诉花影。我是真的很怕她们可怜我。
大明五年夏，那样炎热的天，我咳着咳着就咳出血了，那一刻，我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满足感。我慢条斯理的将手帕叠好，锁进我的妆盒里。不知花影找了多次手帕，我的妆盒也快要塞不下了。
大明五年冬，天大寒。我自知时日无多，可我想再等等阿汤，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我越发勤快的站在树下等，尽管大雪纷飞，尽管黑夜漫漫。
花影劝不下我就找来了小清，她知道后又大哭了一场，我拍了拍她的手，告诉她：“无碍的，无碍的。”她越发勤快的看我，可能也觉得我时日不多了。
皇上也从宫门外辗转到了宫门里，与往日一样，他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也不走近，也不同我讲话。而我仿若他不在，只做我该做的事情。偶尔四目相对时，我能看到他眼底浓浓的悲伤。他是一个奇怪的人，长得和我的阿汤一模一样，却不是我的阿汤。
皇上每天给我送来各种补品，大概他也怕我哪天不小心就去了，因为我咳血已经不是秘密了。终于，在某天夜里，我病倒了，我连走到院里也觉得费劲了。
或许老天爷也觉得我可怜，让我早日羽化登仙。随着生命力的流逝，我愈发的觉得轻快。我甚至每天欢呼雀跃地等待死亡。但我很想念阿汤，我真的还想再看阿汤一眼。
老人们常说，人在快死的时候就会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情。不幸的是，我的记忆也在一点点回拢。
原来，我叫“萧婉华”。
我与阿汤算不得青梅竹马，十七岁时才第一次见面。那时宫中设宴，我一眼就瞧见了那个黑衣少年，我看向他时他也看向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便慌了心神。他说“云一涡，玉一梭，浅浅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他是宣王，而我便成了他明媒正娶的王妃。阿汤待我是极好的，王府里只有我和一位夫人，那个夫人明眸皓齿，楚楚动人。可阿汤告诉我，他只钟意我一人，这一生也只钟意我一人，绝无异腹之子。我信我的阿汤。
阿汤眉目如锋，是个刚毅之人。他胸怀大志，进退得宜，我知道他定能坐拥天下。他想要的，我都会为他一一奉上。
爹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而我是丞相嫡长女。爹爹说我会是太子妃，我嫁与阿汤不过一年，阿汤便成了太子。阿汤感念我萧氏一族的相助，对我也愈发的好，我们就像平常百姓家的夫妻一般，他会为我描眉画眼，为我梳头，会对我说：“婉婉真好。”
成了太子妃住进东宫，我会时常想念宫外的核桃酥。阿汤总是跑去买来给我，有时也会偷偷带我溜出宫，每年的元宵节阿汤都同我一起度过。阿汤是太子，王公大臣总是催促他多封几位妃子，阿汤告诉他们：婉婉一人足矣。
随王府来的夫人也跟着封了侧妃，阿汤从不去看她，她脸色是那样的苍白。为此我托爹爹寻了最好的药材来滋补她，心里才稍微好过一些，她是个可怜人。
又是一年，在我爹爹一派势力的追捧下，阿汤做了皇帝。彼时，十里红妆，百官跪拜，万鼓齐鸣，站在他身旁，我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作为阿汤荣登皇位的礼物，我告诉他我已有孕一月有余。
阿汤很高兴，他摸了摸我脸颊对我说：“婉婉辛苦了。”阿汤为国号烦恼时，我想了想跟他说：“大爱怀民，明德致远。”皇上果真用了“大明”。
阿汤开始变得很忙，他开始一连好几日也不见面。我知道，他是皇上，是天下子民的皇上。只是，大明二年，我的阿汤就消失了。皇上有着与阿汤一般无二的模样，但他不是我的阿汤。我的阿汤爱我入骨，我的阿汤说天下女子唯婉婉深得他心。
我还是熬过了大明五年的冬天，大明六年的新春之际，我病得连床也起不来了。小清和皇上送来一轮又一轮的太医终于被我迎进了门。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大限将至。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是真的要走了。
太医们战战兢兢为我把了脉，又跪满了整个长平宫，低头不敢说话，无声胜有声。皇上大怒，扬言要杀了他们，我告诉皇上：“无碍的，无碍的。”皇上赶走了小清，赶走了花影。他抱着我哭了许久，我竟不知九五至尊的皇上这般脆弱。
他被太医吓到了，他哭了很长时间，哭到我都快睡着了。他摸了摸我脸颊，问我：“婉婉，你看看我，我是谁？”我看了看，瞧了瞧，他分明与阿汤有着一样的五官，却不是阿汤。我坚定的告诉他：“你不是阿汤。”
他又喃喃道：“那我是谁？”我也摸了摸他的脸颊，说：“皇上只是皇上。”闻言，他顿了顿，又抓着我的手说：“婉婉，我是阿汤啊，我是你的阿汤啊。”尽管我已经没什么力气，我还是用力抽出我的手，我再一次告诉他：“你不是阿汤。”
我只疯了三年，此刻我仍清楚的知道，皇上有着阿汤的样貌，却不是阿汤。
大明元年，我的肚子微微隆起，孩子已经成型，但他没能活到出生。皇上说我日夜忧心，身体疲乏，才会小产，与太医口中的话别无二样。
大明二年，太医说我不能再生产。大臣们为皇上挑选了一个又一个的嫔妃，彼此，宫中已有万家之女万清，何家之女何心瑶。皇上不是阿汤，我的阿汤说过“婉婉一人足矣。“
大明二年末，我已六七月不曾见我父亲。萧家传来灭门那日，我正被皇上禁足，却是因为罚了他的宠妃，他的宠妃三言两语就把我定了罪，我没有解释，因为皇上没给我解释的机会。
那天，我跪在大明殿前整整一日，只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念在昔日情分，饶萧家无辜之人一命。后来只等来一旨：皇后禁足期间私自外出，有失皇德，至此以后，幽禁长平宫，无诏不得出。六宫之事皆由宸妃代为处理，钦此。
听说那天，萧家血流成河，是啊，萧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我的爹爹，我的兄长，我的嫂嫂，我的侄儿，那些婢女，那些侍卫，那些杂役，无一幸免。我想问问皇上为何不连同我一起杀掉，为何不废了我。可我没等来皇上，等来了宸妃。
“宸”是最爱。我见到宸妃时，忽然就明白了，所谓一见倾心，所谓“婉婉”，所谓凤栖梧桐，从头到尾，不过我做的一场梦罢了。原来我与她早已见过面，那年王府里，那个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的夫人。从前我觉得她是个可怜人，原来，可怜的人...是我。
她是一如既往的脸色苍白，她匍匐在地上给我行了大礼，她说：“皇后娘娘是个可怜人，生错了娘家，嫁错了夫家。”我没有回话，我只是端坐着，进宫当了俩年皇后，我终于有了皇后的样子。皇后这个名分是我唯一能赶得上她的东西了。她又说：“娘娘可有何话要说，我说与皇上。”她是那样恭恭敬敬，那样诚恳，那样善良。
可我喜欢不了她，皇上保护了她这么多年，终于在萧氏一族倒下后，迎出了他的“宸”妃。他们都说我是温婉的人，可我此刻面目狰狞，强忍着泪水，倔强的不肯说话。她见我也不答话，便退下了。
待宸妃走至长平宫门口时，我发了疯地跑出去，宸妃当道，无人敢拦，从前我也是这般风光。我一路狂奔，快走近大明殿时，又被侍卫拦住，他们拿刀对着我，我不能死，最起码不是现在。
我撩开裙襦，跪在大明殿前，将额头一次又一次撞击在地上，我声嘶力竭地喊：“皇上，皇上，罪妾求见。”我想凤凰泣血，定能打动上苍，打动皇上。不知喊了多少声，额头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我有些意识不清了，我突然喊道：“阿汤，求你见见婉婉吧。”
皇上终于还是出来了，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我紧紧的抓着他的龙袍，他问我有何话要说，我颤抖着双唇问：“阿汤，我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皇上没答话，我也不再追问，早在我发现皇上香囊不见时，早在我爹娘进宫探我时，早在皇上的话与太医别无二样时，我就知道了答案......
原来...我的阿汤早就死在了十里红妆，百官跪拜，万鼓齐鸣的高阶上......
皇上问我他是不是阿汤，他自然不是的。我的阿汤说“婉婉一人足矣”，我的阿汤会带我偷偷带我溜出宫外，我的阿汤会给我带核桃酥。我的阿汤只爱我一人，且爱我入骨。
皇上虽然与阿汤长得十分相像，但他不是我的阿汤。
大明六年的正月十四，我精神出奇的好。我沐浴净身，画眉点唇，戴上我的十二龙九凤冠，这是萧氏一族换来的荣耀，我要带走。我叫小清给我画了画像，画上的女子温婉柔情，是我想要的样子。我又叫人砍掉了梧桐树，看着梧桐树被抬走，我心里竟是这般轻松。
我请了皇上过来，他来时带了一碟核桃酥。看见我如此精神，如此容光焕发，他也明白了什么，他眼睛红红的，终是没哭出来。
我坐在他面前一口一口吃着核桃酥，吃着吃着酸了眼睛，皇上坐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的模样记得再牢些。吃完后，我把画像交予他，他看着画像，突然就冒出很多泪水，他紧紧地抱着我，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襟。
这一夜，我没有赶他走，我们同床共枕。
婉婉的故事在这里结束：
正月十五啊月儿圆，万家灯火啊家团圆。我熬过了大明五年的元宵节，却没法熬过大明六年的元宵节。
大明六年的元宵节夜里，我华冠丽服的躺在长平宫里，皇上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小清跪在那里，花影跪在那里，嫔妃们都跪在那里，哭泣声不断。皇上还是把她们赶到了宫门口。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滴泪一滴泪落在我的胳膊上，他对我说：“婉婉，别走好不好，你再撑一撑，求你。”在生命的倒计时，我有千言万语难开口，最后都变成了一句：“我很想阿汤。”我是真的很爱阿汤，很想再见他一面。
他哭的不能自己：“我是阿汤啊，我是阿汤啊。”我知道他不是阿汤，我的阿汤早就死了，所以现在，我也要走了。皇上慢慢吻上我的唇，带着泪水，很咸，他说：“婉婉，阿汤很爱你，阿汤真的很爱你。”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抽回我的手，合于腹前，一切在我眼前逐渐模糊起来，我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一声声呢喃“云一涡，玉一梭，浅浅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我的眼角有泪水划过，意识也逐渐离我远去.....
阿汤，我走了.....
大明六年元月十五，萧皇后，名婉华，年二十又四，薨，谥号明德，葬皇陵。
大明七年，盛明汤退位，遣散后宫，无一子一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