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夜雪》Xerxes

1、01

　　宁言怀抱着书画册专心看，桌上咖啡几乎没动，她面前，Steven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翻着婚庆公司寄来的彩印宣传册。
　　“嘉宾佩花选什么好？”
　　“嗯。”
　　“我喜欢虎皮兰花，宴席上杯子意大利的还是法国的？”
　　“可以。”
　　“意大利，请帖印成什么规格，颜色？”
　　“随便。”
　　“这个不错，你看看？”他把画册递过来，摊开在桌上。
　　“听你的。”宁言怀头也不抬。
　　“今晚有场电影，我们一起去看吧。”
　　“行。”
　　Steven坏笑着不说话，宁言怀忽然将视线从沉迷的书页中移开：“今晚不行，总部开会，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南北朝书画展，文物后天就到，专家明早从英国启程，我必须保证一切万无一失。”
　　“Clair，为什么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要结婚？”
　　“我不是……”
　　Steven纵容的揉乱她短发，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工作狂。”

　　细雪飞扬，君赦喜欢雪。
　　歌剧院前，约会早到，她在车里等了一会儿，看看表，决定去旁边咖啡馆喝杯热饮。
　　店里很暖和，她在吧台上点杯热可可，对面镜中映出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容，长发盘起，秀眉斜飞入鬓，长睫垂下遮住眼睛。她背影瘦高，挺拔，深灰衬衣黑开司米毛衫，长腿套在笔直西裤里，黑靴一尘不染。

　　付了钱，心不在焉的端着杯子转身，却有一个少年迎面走来，差点撞上。
　　她手很稳，热饮在杯子里晃了一下，一点没洒。
　　“不好意思！”对方赶紧道歉。
　　“没事。”君赦笑了笑。

　　咖啡店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宁言怀正在看书。君赦走到她旁边的桌子，放下杯子，坐下，掏出手机开始查邮件。

　　刚才差点撞到君赦的少年在吧台点了一杯咖啡。等的时候回头盯着君赦。他个子非常高，深刻立体的五官，斜分的黑碎发遮住双眸。

　　宁言怀翻页，随意抬头，少年眼锋扫到她，四目相对，点了下头。宁言怀不解。
　　君赦喝完热饮，看了下表，站起来。
　　少年离开吧台，朝她走来，边走边一手从怀里摸出警员证，一手拔枪指着君赦。

　　“警察，不许动！”
　　宁言怀手里抓着书，不动声色。
　　君赦的衣角正擦过她肩膀，一把将她从座位上拎起，抓起桌上餐刀指着她喉咙。
　　“敢动一下试试。”君赦说。
　　警察静止，咖啡厅里所有人都向角落挤去，一下空出一大片地方。君赦踢开面前挡路的桌椅，面对警察控制着宁言怀一步步向后退出门去。

　　“上车！”她拉开车门。
　　宁言怀看了她一眼，坐进去，警车追出来，仍用枪指着君赦。
　　君赦刀还放在她喉咙，沉声命令：“开车！”
　　宁言怀发动车子，这是部黑色PORSCHE跑车，瞬间加至全速，君赦跳上车，扬长而去。

　　车驶上绕城高速，君赦望着专心开车的人质，她从未见过在这样镇定的女人。
　　宁言怀看了眼她。
　　“怎么，不淡定了？”君赦靠在椅背笑着问。
　　“你打算到哪里放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
　　“Camilla。”宁言怀不吃眼前亏，随口编了个名字。
　　“中国人？”
　　“嗯。”

　　宁言怀把车开到一家超市外面的停车场，解开安全带，看了眼君赦，打开车门走出去。
　　“给我留个电话。”君赦拉住她的手。
　　宁言怀笑了笑，抽出手：“我看算了，不是一路人。”
　　君赦没坚持，等她走远才下车，换到驾驶座，发现椅缝里落了一串钥匙，其中一把样子很特别，黄铜六棱，每一棱上匙齿不同，棱面也有很多凹凸不平的小坑和细孔。
　　君赦把玩了很久，将它放进裤兜。

　　雪还在下，宁言怀走在路上，忽然一阵眩晕。
　　周围场景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庭院，夜雪飞转落下，她呼吸急促的躺在雪地上，身下是被血染红的冰碴。
　　面前一双黑靴，狠狠踏住她十指，痛楚钻心。
　　“说！”
　　她吸气，想回答她不知对方在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
　　然后是仿佛从高空坠落的感觉，宁言怀回过神，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站着，一摸衣兜，心里一凉，钥匙没了。
　　一定是掉在刚才那人车里。

　　宁言怀又原路返回停车场，那辆黑色PORSCHE已不在了。
　　她正踌躇，有人拍她肩膀，她转身，是位陌生大叔，递给她一把小钥匙，一张金色卡片。
　　宁言怀接过，钥匙是她信箱的，卡片放在手上颇有份量。
　　“谁给您的，人呢？”
　　“人走了，我不认识她。”

　　宁言怀边走边把卡片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发现从中间可以打开，里面刻着3行字：酒店名字，地址，房间号。

　　十几公里外，君赦正开车驶在回城路上。
　　到了寸土寸金的八区，一幢十六世纪贵族老房前停车，进门将钥匙抛给前台，大步穿过幽暗寂静的大厅，上了一部电梯。
　　半个小时后，宁言怀到了同一地方，出示金卡后上了同一电梯，直达顶楼。

　　君赦喝了酒，躺在梨木小羊皮榻上假寐。
　　宁言怀手握金卡，正走出电梯，走廊长而宽，铺着厚软的波斯地毯，一边种满花草的露台，一边石墙。

　　宁言怀从电梯走到门口的五分钟里，君赦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站在一处陌生地方，夜里中庭，凉雪纷飞，穿着水獭皮大氅，也不觉得冷。
　　雪一直下，皑皑一层，在月光下闪烁。幽蓝色调里，他躺在她面前不远处，全身披血，身下也是被血染红的冰碴。
　　她手下士兵踩着他的手，凶神恶煞的嚷着。
　　她很愤怒，无处发泄，冷眼看着士兵折磨他。
　　黑发覆着他苍白美丽的脸，嘴角扯出浅笑，嘶哑声音道：“你可曾想过，为何你我会喜欢着同一个……”
　　她心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没抓住，眼前人却断气了。
　　余撼犹在，心被震得怦怦狂跳，似错失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扑上去，拨开他脸上长发。
　　这幅容颜，竟是……

　　君赦被敲门声惊醒，坐起来。
　　门开了，宁言怀走进来，果然是和梦中男子一样的容颜。她将金卡甩在君赦面前。
　　“钥匙！”
　　看到君赦迷茫的双眸，怎么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后来警察找来，宁言怀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拿回钥匙，就不惹麻烦。

　　翌日，去机场接英国专家，意外的看到一张年轻俊美的混血面孔，黑色长大衣，黑色羊皮旅行包，黑发黑瞳衬的皮肤雪白，在人群中格外出众。
　　握手的瞬间，宁言怀有似曾相识的恍惚。
　　“安，你也可称我Christine。”
　　“宁言怀，幸会。”

　　开车送安去酒店的路上，宁言怀无意中瞥到她旅行包上一行小字：à Christine de Medici。
　　安颇有兴致的看着窗外街景，宁言怀转回目光，专心驾驶。

　　车停在巴黎四季酒店分店门口，宁言怀下车，见几辆黑色PORSCHE跑车停在那里，多看了一眼。
　　君赦从倒后镜里看到她们进了酒店，握紧方向盘，一踩油门，跑车轰鸣而去。

　　宁言怀恨不得一天48小时，除了热爱的工作，爱好也很耗费时间，总因睡觉是世上最没用却不得不作的事而苦恼。
　　安一到巴黎，立刻着手展览的事，认真勤奋不输东道主宁言怀，过目不忘，展品名册倒背如流，传奇来历如数家珍，足见家学渊博。

　　宁言怀与她一谈之下，志同道合，相见恨晚，彼此都深以对方为知己，工作结束后，安提出一起晚餐，又说到饭店打烊才各自回家。路上宁言怀一直兴奋，世上怎会有和自己想法这么接近的人。却不知安比她还意外。

　　君赦从美国到法国避官司，无聊至极，快闲出卯来，四处惹警察玩实战版官兵抓强盗聊以娱乐，被纽约的姐姐君赫打电话怒骂：“不想活了去跳塞纳河，大家都清静！”
　　君赦看着冷静老成，其实只有二十出头，只在君赫面前会嘻皮笑脸，可这次君赫没惯她：“警察好说，别惹上不该惹的人，云芾也在法国。”
　　“姐，我知道，今天见着她了，但她没看到我，她来P市做什么？”
　　君赫沉默了一下：“好像又是为那幅古帖，不要和她冲突，给我乖乖的，纽约这边要不了几天就摆平，对方已经同意私了，正在谈价钱。”

　　欧美□□华人做古董生意，最大属云君两家。云家主攻字画，由高手偷到后转卖给出得起钱的大买家。君家财力雄厚，拥有数十间拍卖行，做的是正经生意，非宝玩奇珍不入法眼，一暗一明，两边井水不犯河水。
　　难怪云芾李代桃僵，接近宁言怀，君赦眯眼想，她知道那把钥匙是开什么门的，还给宁言怀可不为便宜云芾，她想要，君赦偏不让她拿到，就比比看谁更有手段好了。想着，自然就把君赫的嘱托给忘到九霄云外。

　　宁言怀匆匆吃过早点就赶到博物馆，安排好一切，打电话到酒店给安。
　　慵懒柔和的声音听得她一怔，安还没睡醒，她说完事情，想了想，加了一句：“你早点来，我想和你一起给文物揭封。”

　　电话那端，云芾放下手机，望天花板。
　　昨晚两人说到那幅即将展出的[中庭赋]，云芾从意大利赶来就是冲着它。但和宁言怀谈过之后，她犹豫了，宁言怀对它的了解和狂热，竟不亚于云芾。
　　来之前，关于宁言怀其人的资料她早就记得烂熟于心，见到真人还是意外，为了家族生意，她在中国古代书画上下了近二十年工夫，学贯古今，罕逢敌手。
　　但，术业有专攻，宁言怀是专研究南北朝书画的行家，一谈之下，云芾立刻明白自己遇到一个强人，宁言怀聪明绝顶，过目不忘，悟性更是奇高，她的见识和观点令云芾受益匪浅。

　　半小时后，云芾到吉美博物馆，从偏门走进回字形的十八世纪白石建筑中庭，一眼看到宁言怀披着开司米大围巾站在台阶上看人从车上卸下文物，细雪落在她肩头，发间。
　　云芾瞬间有从高处坠落的眩晕。

　　“阿芾。”有人喊她。
　　她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风呼啸着穿堂而过。

　　“安，早！”宁言怀看到云芾，笑了。
　　云芾回过神，丢下方才的不适，用假身份继续演戏，温文尔雅的一笑：“早。”

　　宁言怀掏出钥匙，打开大型保险库，看人把文物搬进去，靠墙排成一列。
　　“安”不说话，默默在心里分析保险库的结构，她曾赴美学三年建筑，同学都在她身上看到一位未来纽约顶尖设计师，却不知她只是想为日后盗画穿墙越壁打下理论基础。

　　所有文物都卸下，保险库里只剩宁言怀和“安”。
　　宁言怀转身对她笑了笑：“你准备好了么？”
　　“安”点头，宁言怀走到第一件前，撕去封条，打开夹板。
　　“安”认出一幅南朝徐壁元的工笔画，难得的色彩丰富，浓重，不缺不霉。
　　“广怀公主墓出土的，很少见到保存这样完好的墓葬品绢本彩绘，”宁言怀说：“公主死后把徐驸马的画都带进坟墓，一坑三十件，被水淹了一部分，只救回这一件公主棺椁里的，恢复它用了不少功夫。”
　　“安”清楚它的价值，徐壁元唯一传世作品，但较之她目标，只能算作一片小小的绿叶。

　　宁言怀打开第二件，“安”眼睛亮了一下。
　　宁言怀狡黠的一笑：“昨天你对我说喜欢皇家风骨，我就猜你指的是惜墨如金的晋灵帝司马弗，这幅米少师的山水本没什么，只是难得题字出自皇帝之手。”
　　染黄绢本上，山水用墨清淡，笔意疏朗，四平八稳。观者的视线极容易被右上角几行奇巧殊丽的行草小字吸引。
　　它就是大名鼎鼎的“皇明山水帖”，“安”从下到大临了成千上万遍，家里有一幅南宋仿品，挂在她卧室墙上。

　　余下四件是北朝壁画。
　　北朝佛像清瘦典雅，与唐代佛像的丰腴玉润各有千秋，“安”偏爱前者。

　　宁言怀打开最后一件，“安”走过去。
　　“傅行云。”她的目光久久凝视在泛黄的纸本墨迹长卷上：“广陵玉仙歌。”
　　时光冲破尘封在面前轰然散开。

　　当年，在后世出版的三希堂法帖上，第一次见他的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云芾立刻不能移开目光，看下面的名字，傅行云。
　　这三个字带给她一种跨越时间的悲凉。

　　初见已惊，再见仍然。
　　她一字一行看过去，傅行云少年时的狂放狷介，淋漓尽致的体现在这篇奇绝瑰丽，隽雅风流的传世名作中。

　　我自仙人辞汉去，狂歌直上万里云。
　　凤辇龙游玉宇知，翠屏山上天音迟。
　　终以凡曲动九阙，得教双成报瑶台。
　　云中相逢不相识，一别已过千万年。
　　我颜未改君恩断，沧海遗珠憾有时。
　　得教长忆不相思，应悔多情乱此心。

　　“作此书时傅行云十七岁，正是一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宁言怀在“安”身后说：“一年后，他尚成平公主，史载两人[志合情坚]。可惜公主婚后第三年就病死了，不过她也因此幸运的躲过后来的灭顶灾难。”
　　“安”站起来，宁言怀说：“今天到的是第一批，明天还有。”

　　第二天，“安”早早就去了，在旁边的咖啡馆里等宁言怀。
　　还是昨天一套程序，最后保险库里只剩下她们俩人，宁言怀却不去揭封条，反而站定含笑问她：“你听过傅行云和南朝一位书画商的传说么？”
　　不等“安”回答，宁言怀继续说下去。
　　“成平公主死后，傅行云因生性狷介，无拘无束渐渐被皇帝厌恶，后又被怀王谋逆案牵连入狱，正史载他被鸩酒赐死于狱中，叙述到此结束。”
　　“安”点头，表赞同，但宁言怀望着她，似还有话说。
　　“传说他并没有死，被人偷梁换柱救出，潜逃到梁惠帝萧行知统治下的南梁嘉兴，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傅行云匆忙出逃，带的钱很快画完，流落街头，他不愿乞讨，便卖字画为生，却在每幅字画后写一个[书]字，不署名，宝珠混鱼目以掩饰身份。”
　　“安”听得入神，也不去打断，宁言怀见她感兴趣，继续说：“有一天，当地大画商顾凝之凑巧经过他摆摊之处，在轿中见他不揽生意埋头作画，人品俊秀仪表非凡，不由得下轿，走过去翻看他作品，顿时惊为天人，便指着路边一树海棠请他当即作画，一试才华，傅行云有自定的规矩，故而一口拒绝，你知道是什么规矩？”
　　“安”见宁言行含笑注视着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第一，不画花鸟，第二，不用朱砂，第三，不书楷体。”
　　“所以当时气氛冷却，傅行云和顾凝之也险些失之交臂，但他却从旁边生宣中抽了一张对顾凝之说，曹子建有七步成诗之才，今人又怎能输于古人，我可四步成画，公子请看。说着，他一手提笔，一手拎纸，竟真在四步行走中挥毫完成一幅泼墨写意，画中人神态宛然，举止典雅，正是面前的顾凝之。大画商被他才情震住，立刻邀请他一叙，他却说，若要我随你去，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等顾凝之点头，他才说，不要问我以前的事。傅行云少年时文武兼备，一路流亡，现在身体非常不好，顾凝之带他回去，在书画院附近给他置了一户小院，免去他奔波之苦，傅行云在小院度过一生最后两年，又创作一些匿名作品，最后病逝。”
　　“安”突然问：“这故事你在哪里看到它的？”
　　宁言怀停下叙述，淡淡一笑：“你是真正的专家，一定听过这故事，见笑。”
　　“没有，但书画考古界在稗官野史中觅到一线蛛丝马迹，称之为傅行云的[嘉兴时期]，但其中诸多漏洞引发学术争议，苦于找不到官方证据，你一番叙事完整流畅，如果原作者允许，我想在下一部书里引用它。”
　　宁言怀听完，却说：“先不说这个，你准备好了么？”
　　她走到第一件文物前，撕去封条，打开夹板，小心翼翼的剥下里面的一层保护，将卷轴双手捧着放到展示台上。
　　这是一幅绢本正楷，七行四十九字，绯字艳丽夺人，是一种南北朝字画中非常罕见的亮朱色，字迹法度严谨，典丽肃杀，如风雪夜至，紫气东来，挟金戈铁马之声，拥煌日旭阳之辉，万千变化，众法归一，其意其势，旷古烁今，已超过“安”平生所见的任何名家名作。
　　她抑住心中激动，走过去细细观看，连看数遍仍不能平息心中狂潮。
　　宁言怀说：“传说[中庭赋]是傅行云绝笔。曾被宋徽宗内府收藏，后入清大内库藏，二战时流落海外，后被私人收藏家购得。”
　　“安”看到旁边有印[南内府藏]和[北朝傅行云中庭赋]字样，点头。
　　宁言怀又说：“这幅字是绝世珍品，一旦问世，傅行云地位恐怕会超过二王。可惜却存在一个不可弥补的缺憾！”
　　“安”也发现：“这幅字没有署名！”
　　“抬头一印[广陵寻仙顽人]，落款写有[青书共识]，若不是傅行云所书，不可能如此布局，但日期是正史所载他死亡日两年后，且连破不用绯色，不书楷体两规，所以清大内库藏收录在临仿一类中。”

　　云芾望着字出神，思绪转到云家内部历代相传的秘密，嘉兴顾凝之曾作[轶珍实录]一书，上面记载南北朝及之前历朝历代曾有的书画瑰宝，此书后来失传，云家每代都尽心尽力寻找，奈何世事变迁，如大海捞针，鲜有结果。
　　只有民国三年，一位云家子弟在北京觅到一丝可能踪迹，机关算尽，对方也因此而死，最后还是得而复失。

　　云芾一出博物馆，立刻打电话回米兰总部：“查一下宁言怀父母的家族谱系表，电邮给我。”
　　电话那端干脆地答应，四个小时后，手机提示收到邮件。
　　云芾手指点开，一行行滚动，翻页，终于看到一个名字，长吁口气，心里叹道，她原是嘉兴顾家后人，这下可不能怪我志在必得。

　　第二天凌晨，云芾在戴高乐机场乘坐私人飞机离开，她身后背着黑皮筒装的[中庭赋]卷轴，看着护士将担架上昏迷的宁言怀抬进机舱。
　　与此同时，君赦正开着黑色PORSCHE全速赶向机场，身后警笛轰鸣，两辆警车紧追不舍，前面又有一辆巡警摩托迎面拦截，她侧过车轮，几乎是将车立着沿人行道堪堪滚过去，又驶上大路，身后警车刹车不及，与摩托相撞，君赦从后视镜里看到烟火中警察迫不得已的下车，终于还是甩掉了。
　　等她将车开进停机坪，云芾的飞机轮子刚离开跑道，君赦气的变脸，用力锤在方向盘上。
　　飞机上，云芾打开电脑，用机上行程时间准备到米兰后的报告。
　　她膝前，宁言怀静静躺着，长睫在脸上投下一圈阴影。圆润纤细的手腕上插着针，连着葡萄糖吊瓶。

　　云芾报告写到一半，视线忽然离开电脑，看着宁言怀。
　　她头发很黑，很密，铺在枕上，让人想起三千青丝或上好的丝绸。云芾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她头发上摸了一把，手感很好，幽凉柔顺。
　　怔了一下，视线回到电脑上，继续写报告。
　　心里却想着方才带走宁言怀时，半抱着强制住在怀里挣扎的她，突然宁言怀盘发散开垂落轻拂在她脸上，浅淡香气引发的猝烈眩晕。

　　君赦已回到车中，离开美国时君赫特意没给她假身份护照，警方严密监控下不可能用本人护照过关乘飞机去意大利，只能开车南下，经尼斯入意大利，再一路开到米兰去。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米兰，司机将云芾和宁言怀送到云家古堡，安顿好宁言怀后，云芾去见大哥云萧。

　　云萧笑眯眯的祝贺了一番妹妹，后又正色说：“买家我已经找到，但客人有个条件，必须证明[中庭赋]是傅行云亲笔所书。”
　　云芾浅笑：“证后傅行云地位剧增，所有傅氏书画价钱都会水涨船高，你的客人想必有不少，真是聪明人，我想见他。”
　　“你见他，为什么？”
　　“当然是为谈妥价钱，到时[中庭赋]也不会是现价，至少加三个零。”
　　“你别胡闹。”云萧说：“正经帮我把事情办好。”
　　“你不说，我也会去做的。”云芾将飞机上写出打印的报告交到云萧手上：“我带回的人你安排一下她住处，但不要让任何人接触她，我要单独问她一些话。”
　　云萧问：“她是谁？”
　　云芾浅笑：“大哥，[中庭赋]给你，但余下的事也须由我说了算。”

　　Steven一回家，就在桌上看到宁言怀留给他的纸条：紧急出差，来不及和你告别，归期不定，kiss you。
　　Steven放下纸条掏出手机拨号，身后沙发角落响起熟悉旋律，他苦笑，宁言怀冰雪聪明，偏丢三落四的毛病让人头疼。
　　到饭厅开冰箱倒杯牛奶喝了，坐下开始看当天报纸。
　　吉美传世书作被盗，涉及专家随之失踪。
　　下面配宁言怀工作照，及日久泛黄绢本上绯色夺人的殊丽楷书，Steven放下报纸，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拨警察局。

　　两个小时后，Steven从DUPONT警官办公桌上抬眸，笔迹专家在警察身后捏着宁言怀留下的纸条走到他面前。
　　“结果怎样？”
　　笔迹专家神情遗憾：“先生，您确定它不是宁小姐亲笔写的么？笔迹核对结果完全吻合，指纹也是她的。”
　　一旁警察摇头：“恐怕我们要重新定性案子。”
　　Steven望着他：“您这话什么意思？”
　　“根据目前调查进展的情况，宁小姐很可能是携书出逃，当然还不到最后结论的时候，但我们会尽全力搜寻宁小姐下落。”

　　君赦凌晨从巴黎出发，傍晚终于到意大利，入境后立刻拨电话给警察局：“关于昨晚发生的法国吉美博物馆盗窃案，我有重大线索提供，犯罪嫌疑人目前正在米兰郊外的一座城堡。”
　　警察在另一端用意大利语详细问了她云家古堡的位置，布局，警卫设施。
　　君赦放下电话，开车到附近Pizza店停车就餐，八点又继续开车直到米兰，亲眼见警察两手空空从云家古堡中走出，才回车进城找旅馆休息。

　　回米兰后第二天，云芾看望过仍在昏睡的宁言怀，立刻投身到验证[中庭赋]真伪的工作中。
　　云家在米兰郊外的书画鉴定中心丝毫也不逊色于Louvre，Prado这些大博物馆的附属研究机构。云芾开车在大门外停下，走进玻璃幕墙大厅，从电梯下到地下一层，伸出右手核对指纹，又将右眼对准识别器，大门向两边徐徐打开，她走进去。
　　“芾少回来了。”来往的工作人员向她打招呼，她点头示意。

　　云芾是研究古字画的专家，尤其是傅行云之作。她将[中庭赋] 先拿到放射室，从皮筒中取出后展开放在x光射线透视台上，操作人员得到她授意后安排就绪，做出ok的手势，她退后一步，抱臂观看片子结果。
　　[中庭赋] 所用的绢与傅行云其他绢本作品惯用的相同材质，都是每平方毫米14道经纬线，略泛黄，南北朝时期每匹要十万钱的常山绢。傅行云作驸马时俸禄足以支付这样的开销，南逃后潦倒状态下无疑有人资助。
　　透视显示出绢本没有夹层暗藏，没有经过涂改覆盖，没有用其他药水书画的痕迹。

　　透视后，云芾到材料分析室，刮下一点粉末放在粒子对撞分析仪上，按启动键。她走到电脑边，熟练的打下一道道指令，分析仪开始高速旋转，直到仅剩一条绯色光弧，电脑屏幕上开始跳出一个个分子式，云芾越看越觉得心惊。
　　傅行云用来书写的颜料其复杂程度和融合程度都令人怀疑它并非出自一位中国古代书画家而是现代的欧洲化学大师。尤其是字体表面的一层结构非常类似制表业中用于钟表表壳涂层的PVD技术，使得这幅历经千年的作品不仅没有陈旧退色，反而随着时间流逝越加光彩夺目。
　　云芾无法理解，但她很清楚，这幅作品一旦被鉴定，中国书画史将要被重新书写，世界上对于这方面的官方定价系统也会随之改变。
　　她收好[中庭赋]，进入封闭工作室对着电脑进行最后一项工作，核对运笔痕迹。用高清晰扫描仪扫描原作后，她将画面放大1300倍以至纤毫毕现，再同电脑资料库中傅行云在其他书画作品上留下的笔迹进行对比。
　　作为研究傅行云的资深专家，她从细节中很快发现，这幅字只可能有一个作者，就是傅行云本人。
　　她将[中庭赋]从皮筒中取出，展开细看了很久，无法抑制内心激动。一直看到每一笔都深印在脑海里，方小心翼翼的收好卷轴，坐在电脑前开始写报告。
　　凌晨时分，报告打印出，她在最后签名：Faye Yun，它等同于南北朝傅行云作品鉴定的绝对权威。

　　走出研究中心，她上车放好皮筒，手握方向盘深吸一口气平复激动，忽然很想把这一切同宁言怀分享。
　　发动车子一路驶回米兰古堡，下车就迫不及待地去看宁言怀。到门口听到里面云萧隐忍火气的声音说：“先礼后兵你总该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