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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1 ...

  •   很显然,她是你所知最敏感的那个女孩子。
      她的敏感与你想象的并不相同,她不是那种文弱苍白、身材颀长、手指纤细的女孩子;她也许扎着低低的马尾,一如所有人脑中刻板的那种印象,也许不;她的声音并不是细声细气唯唯诺诺的样子,她也没有一罐一罐的眼泪——不是所有如林黛玉一般敏感的女子都要用眼泪来偿还上一世的情债的。
      总之,她与你想象的“敏感女子”大有出入。
      你曾以为那个每日穿着灰色风衣、扎着恭顺的低马尾、眉眼间写着古典而温和气质的阿琳就是你见过最书卷气、最文静的女孩子了。
      她可以弹奏很文艺的曲子,你看见她细长的手指像蝴蝶一般在琴键上扑朔,单薄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在飒飒的秋风里坠落了;她可以写很文艺的文章,字里行间低声叙述着一个女孩子最寡淡但也最浓厚的敏感——那样色彩分明却暗淡的颜色,抒写着那些隐秘的、不为人所知的感情。你可以想象,在她朗诵她的文章时,时间都是要为她的柔美而暂停的,这颗蔚蓝色的星球将为她停止转动,而你也会为她屏息沉默,静静聆听一个敏感而寡淡的女子安然的心声。

      但是这个人与阿琳截然不同,她们同处一框时,你能明显地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和谐。
      她也许梳着很张扬的发型,也许扎着同阿琳一样的低马尾,但是她绝不曾拥有和阿琳一样的温和气质。你看见她的每一个细胞没有一个书写着文艺女子应有的感伤和敏感。
      她擅长的并不是弹琴或沉默地写文章,她在课间拍桌大喊大叫着,笑得灿烂无比,很难不引起你的注意;她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艺,偶尔你撞见她在胡乱摆弄别人的琴,在弦上抠弄出些许杂乱的不和谐音,嬉皮笑脸地说自己在弹《小星星》;她的文章写得如何你也并不知道,大体是中规中矩的议论文,用着司马迁鲁迅李白和杜甫的例子,就算混到二十年前的高考作文中也不会让人有分辨出来的机会;她难过时——她好像不会有难过的时候,发到一张不及格的数学或物理卷子时,她脸上便摆出了很浮夸虚假却又很自然的表情,吐字清晰地惊叹:“天哪,我好难过啊”,你却难以捕捉哪怕最细微的一点点不适与悲哀。
      你暗自有些羡慕她无所畏惧的爽朗,她看起来虽没有林黛玉那样的娇柔似水,一辈子也不会与“潇湘妃子”这个名号有着一星半点的联系,她不是那种会吟诵着哀怨的诗歌,葬花或者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的女子——她更像是热烈而茁壮的花,没有任何的灰色能侵袭她的炽热与明媚,有着永远不会为“但曲指,西风几时来”的愁怨所压迫的爽朗。
      你也曾以为,“敏感”二字也畏惧她的明亮与平庸,见到此种阳光灿烂的笑容便涕泪俱下,扒拉着自己的仓皇和凌乱,有多远跑多远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在你偶然地瞥见她孤寂地在某个无人的角落徘徊与彷徨时,你不知为何想到了戴望舒和紫丁香。
      这几个意象之间毫无联系,是十八棍子都打不着的不同事物。可是偏偏在这个天色并不灰暗,周围景物并没有江南水乡气息的下午,你看着这个似乎与愁怨绝无关系的女子,偏偏是她踽踽的脚步,将你脑中的书页无言一掀,你便看到了这首诗飘飘然地浮现在了你的眼前。
      绝不假。
      冬日的每一丝寒气都在凛冽着,在你耳边呼啸着一个女子的敏感与脆弱。
      你深感“莫名其妙”——也许人家只是饭后散个步,却被自己解读为“敏感与脆弱”,真的太可笑了。
      而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她脸上的倔强、憋屈和紧紧抿着的嘴,伴着冬日刺骨寒风的讥笑着的丑恶嘴脸,宛如一记重锤——一锤定音的重锤,将她的敏感硬生生地拍入你的脑中。
      今天下午无事发生,她照常嬉笑打闹一如往昔,你记得一清二楚绝无差错。
      不知哪句玩笑话撩动了她的神经?

      于是你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件件小事,寻觅着种种可能的解释。毕竟此情此景太过离奇与不寻常,你实在是难以将它从心头拂去。这种过于浓烈的负面情绪在她身上出现,就好像浓墨重彩涂抹的油画中出现了难以名状的空白——属于山水画的那种留白,在具象中抽走最重要的细节和精魄,把空白冷冰冰地挥在你的脸上,说“自己想象去吧” 。
      你正在自己想象。
      这一想的确不得了。你想起她同你是在一个语文小组的,平日里你收作文时收了一篇无名作文,虽字迹不清但文字缠绵凄婉,书写着一个二八年华小姑娘才会有的莫名愁思,暗道流年不利时运不佳,然后便上升到了宇宙初始和命运开端。着实莫名其妙的写作思路,令你摸不着头脑。
      几天之后这篇作文也被打回,标题上用红笔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旁书“名字”两个潇洒的大字。你也便稀里糊涂将作文原封不动传到了后面,从此也不管不问。
      你在你有限的记忆里仔细回忆此事的细节,惊觉组内女生的字属她写得最龙飞凤舞,而那作文字字写着柔肠千回百转的情思,绝不是哪个普通人为应付作业一蹴而得的。
      果然,她也是会有少女愁怨的人。人不可貌相,你暗自思量。
      如此一番将少女的愁怨涂抹到了她的身上,你竟发现了此等模样却有着特殊的魅力:毫无疑问她是明媚的,与愁怨是极不和谐的两种色调;但是她脆弱时眼角的倔强却令愁怨为她增光添彩,眉眼里徒增了属于一个女子的风情——不是将敏感写在脸上的苍白的吸引力,是各种鲜亮闪光的颜色随意交织后某一角上突然出现的一种别致色彩。
      她身上竟有此等情绪,而这等情绪为她带来的不仅仅是沉重的哀伤,更是一个女子——一个敏感女子才会拥有的风情。
      但是,仍显生硬。她大大咧咧无法无天的形象之深刻已经使你无法在此种萧瑟情境下忽视了。这着实令人感受到了一种刺痛般的不悦,是欣赏音乐时隔壁突然开始装修的噪音猛地跃入你的耳中。
      看着她渐行渐远,终于再也看不见拐弯之后的她了,你也便继续你的道路,向前走去。

      之后你回到了教室。今日晚上有年级活动,大多数人快快乐乐地蹦跳着,预备提前占个好位置了。你也一样,只不过一时疏忽将水杯落在了教室里,不得不千里迢迢地跑回来取这个尊贵的水杯。
      进了教室之后的场面还是非常震撼的:大家桌面上白花花地铺着今日新考的卷子,目之所及一片试卷的海洋。你暗自啧啧于老师惊人的改卷速度,预备着再往里踏一步时却先听见了一声并不好听的啜泣。
      你赶忙收住脚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与哭泣之人四目相对——好不尴尬,正是此前看见过的情绪低落的她。
      你感受到四周的空气尴尬至脸都白了,好不僵硬地缓慢流动着。你大气也不敢出,不知如何应对此种境况。脑内苦苦挣扎了半秒,怯怯地吐出一个“嗨”,再半秒后立刻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她眼泡红肿着,脸也红扑扑的,哭得似乎很厉害。她在哽咽之中勉强也发出一个也许可以被理解为“嗨”的音节,然后转头继续掩面小声啜泣。
      你蹑手蹑脚仿佛做贼似的溜到了自己座位上,取了水杯后顺手翻看了分数,然后便想溜走。飞速地跑过她身边时偏巧她整个人动了一下,那张没有遮拦的试卷便随着你扭曲的身形也扭曲地飘落到了地上,还主动翻了个面——那个鲜红的数字便刺入了你的眼中,你在又一次的尴尬中也便明白了她为何哭泣。
      这是一个并不好看的分数,她也带着并不好看的表情僵硬地俯身捡起了卷子。
      你带着一辈子以来最盛大的仓皇和你尊贵的水杯匆匆离开,心中感慨万千。
      上天为何偏偏安排你的水杯和她难得的眼泪同处一室,为何偏偏安排她在这个傍晚在你眼中愁闷,为何偏偏给予了她最灿烂的笑容,又要将所有的苦难都当作最宝贵的馈赠,一股脑地全部塞进她的怀中。
      你说你知道笑容与泪水都是人生之花,可那一朵长在她心上便生得格外突兀。
      然而那朵花怎么剪得断。再用力去毁灭,秋风萧瑟中又会开出更刺眼的花。
      那朵她不愿给别人看见的花被你撞见,于是你再也无法同她自然地相处。

      然而你原本同她也不大相熟,那个傍晚之后你和她之间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你知道她在暗中提防你,你也在暗中观察她。
      观察人类是你的本能之一,如今在这种稀罕事上彰显得更加明显。你精于此道,从未被她发现。
      你发现她的课桌乱七八糟的书和资料堆了几堆,她也迷迷糊糊很难找到自己的东西在哪里,有时桌上东西还全都同她作对,哗啦一声华丽地坠落在地,尸横整条狭窄的过道。
      你发现她话很多——正如同你想象中的那样。上课时在地下与四周人窃窃私语,有时还拿着包薯片,听评书似的悠闲地听着课——多数时候却是低头不知道写什么,遮遮掩掩不愿意给周围人看见。
      你发现她晚自习时喜欢盯着玻璃窗发呆,隔得太远却也看不见她的眼神飘忽向何处。对面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映照得夜色格格不入。
      你发现她的选修课都同那个名叫阿琳的女孩子很像,每天游走在不同的楼层中,背着她的书包上蹿下跳,书包上挂着一只小熊。她上剧本写作、上茶艺和烘焙,在众多的数学提高和英语演讲中显得格格不入。
      你发现她喜欢坐在超市的窗边啃玉米——着实不是什么优美的画面,她仿佛也知道这一点,总是选择角落的位置,非常不引人注意。
      你发现她不喜欢拍照,班级拍集体照时她躲躲藏藏。你对着照片看了半天,才发觉另一个女生的头大得过分——上面那半个是她的,她小心地隐藏在别人身后,以这种奇异但滑稽的方式宣告自己绝不入镜。
      她是那样平常的女生,没有特别之处的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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